第16章 拆了我跟你姓
拆了我跟你姓
第二天是周六,晚上十點,莫安生驅車離開廣播電視大廈。
車窗倒映流光溢彩的霓虹,她轉着方向盤有一瞬間沉迷,但目光觸及副駕上一大把手機,立時又硬了面色。
她約了人在電影院碰頭,晚場票,一左一右縮在角落。
莫安生催促,“你不信就讓給我嘛。”
尹從輝巍然不動,“你不說蔣森要賣嗎?找他呀。”
莫安生有些惱火,“尹總,我敢約你就是有把握,我查了房管局的底賬,一樓兩套和頂樓六零一都在你手上。”
“找誰查的?檔案科老柴?還是人事科?”
屏幕上兩個男人打成一團,他頭微轉,“你到底是差錢,還是差房源?”
莫安生回答的很巧妙,又很直白,“我差錢,宋局差房源。”
“哪個宋局?”
“還有哪個?宋雲帆,全市唯一不滿四十歲的正處級幹部,政績突出,學歷優良,符合更高級別提拔考察的後備要求。”
“你跟他什麽關系?”
“你覺得是什麽關系就是什麽關系呗,尹總,話不用說這麽白。”
莫安生抻長手臂展示鑽石拼的手鏈,石頭太大,每顆都有一克拉,亮的猶如戴了條燈帶,就算不懂首飾,尹從輝也知道這串五十萬打底。
莫安生很年輕,年輕到自稱白手套也有那麽一絲說服力,而且大銀幕的光總是很溫柔,打在任何人臉上都顯得意猶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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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個小商人,借不着官員的庇蔭,你提宋局就不用談了。”
莫安生很痛快,“那不提他。”
“幹部樓十二套房,建面七百方,拆遷補償就算搞到一千萬,利潤也就不到三倍,我是看得上哈,但我說難聽點,以宋局的地位,不至于……我們兩個就是擺擺龍門陣,亂說哈!”
尹從輝抱起胳膊架在胸口,語氣淡淡的,很禮貌,也很輕蔑。
“網上說,一個處長,終身所有待遇折現,值八千萬。”
“你什麽意思?”
莫安生臉色陰沉下來,看他幾秒,惱羞成怒。
尹從輝摸手機,左邊口袋一個,右邊口袋一個,并排在掌心,給莫安生看清楚,兩個號加了同一個群,經過上周的退群風波,只剩下十五個人了。
“從你說蔣森賣房,我就曉得你是騙子了,拆遷嘛,炒個心理預期,跟打□□差不多,不少人拉大旗扯虎皮,冒充官員,有人呢,還打輿論戰,社交媒體上發帖釣魚,拉個群煽風點火,一人分飾多角。”
莫安生想解釋,被尹從輝擺手制止了。
“你有你的路子,我有我的消息,上頭要變天,拆遷房我不做了,你要,底樓兩套讓給你,但六零一,不好意思,給不了。”
“為啥子?”
尹從輝以為她問他為啥子肯幫她。
“我就是從你這個年紀開始倒騰爛尾樓的,你這些爛事兒我都幹過,現在退休了,就當薪火相傳嘛。”
“我是說六零一為啥子不能給我?”
尹從輝不明白了,“你就非要六零一?”
“對。”
“為啥子咧?”
莫安生反問,“你又為啥子抓到六零一不放?”
“我沒有哈!”
尹從輝說,“我們平臺的車,司機付首付,剩餘貸款,蔣森六年前首付十萬買車,但從簽了合同就跟我借錢,一萬兩萬,不到一年,十萬全借回去了,自己不好意思,硬把房子塞給我。”
莫安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将信将疑。
“你不是聽到消息剛買的?”
“不是,蔣森最近倒是提了幾次,想拿回去,诶我說,不得他也在你這個群裏吧?那你生意咋個做嘞?”
“他是個瓜貨,就算拿回去,等我多開幾個群,多買幾條公號,說啥子他都要信,過兩天還要降價跳水求我買他的。”
尹從輝說,“行,祝你發財!反正這二三十萬,對我來說毛毛雨,當初我搞平臺,看中蔣森兩口子在司機裏頭有點兒號召力,他老婆開公交你曉得吧?他老老實實在我這兒,別的司機安心,現在?一哈騙保,一哈扯進啥墜樓案,麻煩!我想算了,車也別在我這兒開了,房子還到他,我不管了。”
“那底樓兩套呢?”
“啷個?你要嗦?剛好,我現在清盤。”
“咋個來的?”
尹從輝有點煩了,但耐着性子回答,“五年前買的。”
“五年前你就曉得舊廠街要拆?”
尹從輝覺得這個問題很白癡。
“你不曉得我外號爛尾王?重慶的爛尾樓,每一棟,都有我的幾間,你問為啥子?我對中國經濟有信心,對重慶特別有信心,行不行?”
頓一頓,終究不太相信這小姑娘有他擔憂的膽色。
“你不信,去查過戶時間,還不信,查印花稅繳納時間。”
“我還以為你有內幕,他們說你背後有靠山。”
莫安生皺着眉小聲嘟囔,很失落。
“舊廠街不可能拆了。”尹從輝心說,拆了我跟你姓。
“萬一呢?”
“你自己想好,真要,錢準備好,來我公司找秘書約過戶。”
莫安生煩躁地扭開頭,終于流露出一點小女孩的氣性。
“你都這樣說了,我還買個串串。”
尹從輝臨走還不忘規勸兩句。
“拉群造謠這種事,我勸你慎重,你随口說說不要緊,人家截圖轉發,傳播超過五百個人,犯法的就是你。”
當着莫安生的面退群。
“這兩個號我不用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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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打開,清爽的夜風沖刷耳際。
高架暢通無阻,沖下匝道時,尹從輝甚至放開雙手,體驗飙高的心跳。
目的地在觀音橋,寸土寸金的商貿重地。
尹從輝把車停在路燈底下,開後備箱拿出手電筒和一大盤鑰匙,窄巷無人,唯有一只流浪貓注目,他沖它喵喵叫,岔出小路,爬上臺階。
眼前是一棟七層舊式寫字樓,樓齡超過二十年,當年商用建築的設計标準很低,層高不足,電梯和停車位配比不夠,周邊發展起來後,企業紛紛搬去新建的甲級寫字樓,這裏被火鍋宵夜麻将館占據,淩晨一點還有人駐唱。
寫字樓東邊,北倉文創園方向,有一棟廢棄多年的環形爛尾樓,與寫字樓通過天橋連接,是配建的五層停車場,占地頗為闊大,但車道只修了一半。
之後啓動過兩回,一趟想改酒店,做了隔斷,吊頂,走了水電線,一趟想改成公寓,加了一架螺杆式電梯,無底坑無機房,自帶一體化玻璃井道。
前幾年,尹從輝買下五層角落三個車位的産權,其實重慶的停車位并沒有産權,屬于住宅小區或商業建築業主的公共財産,不能買賣,但萬一有一天,新資本神通廣大,把它盤活成商住甚至住宅呢?
就算不能,尹從輝從過往的人生經歷中也認識到一個道理,人,尤其是做大事的人,需要一個秘密的空間,來解決麻煩。
尹從輝試了好幾把,才打開卷簾門,他拉高半米,一瞬翻身落門閘。
僅有的空隙,街燈照進晦暗陰濕的封閉空間,一下子亮了很多,地上厚厚的灰塵,腳印,亂七八糟的電纜、電鑽、木板,一盒一盒滿滿的釘子和榔頭。
他掏出電筒上下掃射。
樓體挑高十幾米,電筒有限的光亮如泥牛入海,跑幾步就被黑暗吞沒了,照得見的地方,盤旋的坡道戛然而止,停在三樓,跟環繞的走廊将将搭上。
當然尹從輝知道,這只是從一樓看視線錯位的結果,其實從三樓走廊就會發現,兩頭還差了快一米的間距。
“唔——唔——唔!”
聽見動靜,五樓傳來暗啞低音,有人費盡全力撞翻重物,砰——咣當當,一只大塑料桶滾出來。
尹從輝蹙眉,打着手電緩步趨近電梯。
雖然他只持有大樓的10%,但其他業主已然放棄,別說盤活資産,連水電費都懶得交了,電梯的例行維護維修,兩個月一次,只有他跟電梯品牌方聯系,還有樓外四面監控,除了他,根本沒人看。
——滴,滴滴。
電梯啓動,提速,停止。
尹從輝交握兩手在身前,西裝筆挺的身影從四面清透玻璃映出來,超越陰暗潮濕黴味兒和垃圾,自覺是尊平地飛升的神。
電梯門打開,腳下是新一輪垃圾,能看出這裏最近有人居住,杯面油亮的湯漬還沒幹,滿地啃過的面包、火腿腸、鹵蛋,老鼠吱吱叫,抵着光圈退散。
尹從輝推開房門,屋裏沒開燈,但可借光,大玻璃窗映照對面寫字樓五樓粥底火鍋店的招牌,霓虹閃亮,約略可見人影。
當初改酒店時,五樓只有幾間安了門窗,他點名買的就是這幾間。
19L大桶農夫山泉翻倒在地,汩汩流水,飲水桶支架絆在旁邊。
男人扭過頭,濕碎的亂發底下露出眼睛。
“他死了嗎?死沒死?”
“當時就死了,高空墜落中碰撞牆體結構梁導致軀體分離。”
“分離?……怎麽分離?”
男人遲疑着重複,很疑惑,無法想象那畫面。
“就是摔碎了。”
尹從輝搬運這幾天的新聞,有個男人殺妻後從二十四層墜樓。
“警方派不少人四處搜尋,以免遺漏殘肢,吓壞居民,你躲這兒挺好的,媒體不讓報道,微信群轉來轉去,全是血腥圖片,網警抓了好幾個。”
男人捂住耳朵渾身發抖,“我不出去!”
“好,那我繼續幫你請假。”
尹從輝掏出男人的手機,一條條翻着轉告。
“王秘書找過,你老婆找過兩次,還有朋友約吃飯,我都搪塞過去了,不過時間太久了不好,宋局最近很忙,你再住三天罷。”
“等我出去了……”
男人從黑暗裏撲出來,兇狠地威脅,“我弄死你!”
尹從輝明顯不信,“真的?你還敢……?”
這個‘還’字吓得他一哆嗦,慢吞吞縮回黑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