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狗
小狗
他是在高三末尾的時候認識宋停輝的。
說不上是孽緣,當然也并不是說多麽友好的關系的意思,一定要說的話,周峋想:大概就是沒有關系。
宋停輝是和應淮一樣的人。這裏的一樣,不是指宋停輝和應淮一樣百無遮攔,把誰拖上床都不介意,指的是,宋停輝是和應淮一樣,容易獲得別人的愛的人。
此時他坐在對面,垂下去的眼睛把進來送酒的人看得目不轉睛,擡起來的時候睫毛長得落下一層模糊的光影,周峋坐在這頭,聽宋停輝禮貌地拒絕那人的邀請。
“不了,今晚有約了。”
“多晚都可以啊,”那人不甘心,看了周峋一眼,舔了舔嘴唇,“三個人也可以。”
宋停輝看他,“不大方便。”
“為什麽?”
大概是覺得宋停輝看起來溫柔,不會生氣,那個人居然還追問,所以宋停輝用這麽多年來一點都沒變的,溫潤的,平靜的聲音,對那個人說:
“因為我不喜歡和別人分享他。”
門被灰溜溜地合上,周峋喝了口酒,嗤笑一聲,“這麽會裝?”
宋停輝笑了笑,“也沒有說錯吧?”
“我們到那個地步了嗎。”
“沒有到嗎?”周峋放下酒杯的手頓住,擡頭,撞上宋停輝那雙永遠不會有起伏的眼睛。他聽見宋停輝說:“應淮不在,不是嗎?”
連什麽都知道這一點,也和以前一樣。
和鋒芒畢露,走到哪裏都牢牢占據視線最中心的應淮不同,宋停輝吸引人的地方,是一種更隐晦的秘密。
抓不住也琢磨不透的人。
和周峋牽扯上,也是一個秘密。
那時候周峋和應淮的關系已經好轉了,他并不想融入應淮身邊的圈子,應淮也并沒有幫助他認識自己其他朋友的意思,周峋就像一顆離散的小行星,或者,更确切一點,宇宙中的塵埃那樣不發光的東西。他默默看着別人圍繞着應淮轉,在那些人離開的時候,才湊上前,安靜地陪伴應淮。
其他時候,周峋的生活同遇見應淮前并沒有什麽兩樣,孤僻,離群索居,一只偶爾被喂食,但因為太髒而不會被帶回家的流浪的狗。他空白無趣的世界被應淮這樣帶有引力的人闖進之後,就滿滿當當,全部裝載下應淮的東西,除此之外,周峋都漠不關心。
宋停輝則是一個例外。
他遇見周峋的時候,周峋正一個人在頂樓。
中午午休,大多數人都在自己教室裏休息,這間頂樓的盥洗室平常就少有人來,打掃都經常出纰漏,那一天宋停輝踏着細微的灰塵走近那扇門,即将推開的時候,聽見裏面斷續的喘息。
應、淮
應淮……
應淮——
他頓住腳步。日光照耀得透明的小扇玻璃倒映出裏面顫抖的影子,宋停輝低頭,确信房間裏只有一個人的影子,也只有一個人的聲音。那喘息聲還在繼續,叫着應淮的名字,哀哀的,像某種動物幼崽的聲音,随着一個音調的拔高,那影子不抖了。
宋停輝微微側了側身。
而周峋拉開門,走出來的時候,就這麽撞上了宋停輝的臉。他認識這張臉,和應淮不相上下的校園裏的知名人物,被班裏同學反複提及的對象,每年情人節人群蜂擁的中心。
他愣了愣,然後下一個瞬間就慘白了臉。
“你……”
“我聽到了,”宋停輝打斷他的話,對着周峋蒼白的臉色,笑了笑,“我不會說出去的。”
“……本來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什麽事都沒發生。”
“是嗎?”宋停輝反問,對着周峋強行裝作若無其事的臉,說好啊,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這時候周峋反而不安了。他站在那裏,手心出汗,剛剛本就因為激動被濡濕的衣領緊緊貼在後脖頸上,他不自覺地扯了扯,讓宋停輝的視線不動聲色地落了一眼。
“我說真的,”周峋悶聲悶氣地說,“至少,別把我喊的名字說出去。”
這裏宋停輝倒是稀奇了。
他本來并沒有什麽興趣,當然沒有,他的生活有很多值得去注意的事情,像周峋這樣,年級裏名聲不好,但又并沒有真的去做什麽的無聊的人,原本根本不會讓宋停輝注意,哪怕一只路過的流浪貓流浪狗,都比周峋有趣。
但在周峋說出這句話之後,宋停輝打量了他幾眼,看到周峋強裝的鎮定,和一種愧疚的擔心。
愧疚?為什麽愧疚?宋停輝不是那種會覺得尴尬或者不好意思的人,所以他直接問:“為什麽不能說?”
“……”周峋估計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手緊緊掐進掌心。他掐進去,又松開,再掐進去,“你看我不順眼?”
“沒有。”
“……那你看應淮不順眼?”
“沒有。為什麽?”
“那你為什麽想說?”
“因為很有意思。”
周峋看着他的表情變得很詫異。更有趣了,宋停輝想,這樣單純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表情讓這種無聊的臉忽然變得生動,舒展開的眉心和貼在額頭上的劉海露出被瞪圓的小動物似的眼睛,這讓宋停輝想起自己小時候養的那只小狗。
那只狗是他媽媽送給他的,因為他一直喊着想要一只小狗,喊得很急,媽媽很苦惱,從一窩已經很親很認人的狗崽中挑了一只。宋停輝天天都在看那只小狗,他親自喂它,帶它玩,教它握手坐下轉圈圈,睡覺的時候抱着它,小狗溫暖的一團縮在懷裏,暖呼呼的,宋停輝會把自己的小手放到小狗的胸膛上。
但是有一天晚上,宋停輝忽然醒了。懷裏一片冰涼。
他揉着眼睛,趿着拖鞋走出去,看到剛剛還被自己抱在懷裏,白天還圍着自己打轉的小狗,趴在門上,嗚嗚咽咽地劃着門,聲音聽上去特別難過。
宋停輝歪着頭看了它很久。白天的時候,他問,媽媽,為什麽小狗晚上不陪我睡覺?
媽媽吓了一跳,什麽?宋停輝一句一句解釋給她。
因為小狗也想媽媽吧。媽媽耐心地說,小狗也有自己喜歡的狗狗哦。
哦,是這樣。小小的宋停輝喝完自己的那杯牛奶,想了想,那把它送回去吧?媽媽很驚訝,可是阿輝不是很喜歡狗狗嗎?
但狗狗不喜歡我吧。
這樣……我們阿輝是善良的孩子啊。
當天晚上,小狗就不見了。而宋停輝下一次聽到小狗的消息,是在一個月之後。
之前那只小狗,聽說死掉了。媽媽說。
宋停輝停下翻書的動作。什麽,媽媽?
小狗死掉了,媽媽摸摸他的頭發,因為太小了,回去的時候,跟兄弟姐妹打架,還被小狗的媽媽忽視,所以死掉了。早知道當時就不送回去了。
是呀,小小的宋停輝在心裏可惜,早知道就不送回去了。
不送回去的話,不被忽視的話,不被傷害的話,是能活下來的吧。
宋停輝笑了。
“好啊,我不說出去。”他看着周峋,“不過作為交換,給我你的號碼吧。”
周峋看他的眼神,和第一天來到家裏的小狗一樣警惕,“為什麽?”
“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他看着周峋,笑了,“當我的朋友,可以吧?”
那麽多年,表情還是完全沒變,即使改變了發型,露出原本并不難看的臉,也有了成熟的成年人一樣的面具,但在此刻,聽到宋停輝的話的時候,小狗還是露出努力掩蓋害怕的表情。
“這和應淮有什麽關系?”
“你以前不是喜歡他嗎。現在呢?”
“早就不喜歡了。”周峋皺着眉說,“但這和你無關吧。我不喜歡他,難道就要和你搞在一起嗎?”
“試一試,總不會吃虧。”
不吃虧嗎。周峋看着對面男人的那張臉,被光照亮,被陰影淹沒,玻璃杯裏的冰球還沒有完全融化,碰撞出脆弱的聲音,宋停輝手指修長,為他添了半杯。連做這種事都毫不顯得廉價和弱勢,隐晦,勾引,高高在上,讓人誤以為是自己在心動,一顆心髒都在為對方顫抖。
和應淮一樣的人。
“對剛重新見面不到半個月的人說這種話,不覺得心虧嗎?”周峋聽到自己說。
沒有心的男人。
“為什麽會?想要的東西,就應該直接開口吧。”
受歡迎的男人。
“……以前你并不是這樣。”
會讓人輕易陷落的男人。
“我沒有變過哦,只是,以前覺得沒到時候而已。”
周峋盯着他。從他的眉眼看到嘴唇,和應淮長得不一樣,顯而易見,可是,和應淮一樣讓人移不開目光。察覺到被打量的視線,宋停輝擡起眼,看着周峋,看他那小心探索和游移不定的目光,笑得很漂亮。
完美的,和應淮本質上毫無區別的,閃閃發光的人。
“不行嗎?”他問周峋。
人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嗎?
這一次周峋的沉默更久。“我會把你當作替代品,”他說,“我不會喜歡你,也不會愛你。”
宋停輝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他攤出手心,掌紋的中間躺着車鑰匙。
“走嗎?”他低頭看他,“周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