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宋停輝
宋停輝
三伏天,周峋的血液比冰還涼。
他不明白自己突來的心悸是怎麽回事,也不知道忽然僵硬的身體是為了什麽,只是呆呆地停駐在身後應淮的懷裏:
“……什麽?”
“我說我談戀愛!”身後那人不滿,掐了一下周峋的胳膊,“你有沒有聽?……周峋,你皮膚挺滑的啊。”
周峋心亂如麻。他背對着應淮,不動,被身後的少年不耐煩地又搓又捏,像對待一個不會壞的橡膠玩具,最後應淮真的煩了,一把把周峋掀過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
“我談戀愛了。”應淮的眼睛閃爍着灼灼的亮光,“聽到了吧?”
周峋一動不動地看着他。誰?他聽見自己說。
“隔壁班新轉來那個。”
應淮見他有反應,終于滿意了,松開周峋,輕松地把自己在床上攤開。長得漂亮嘛,你見過嗎?下次帶你見見,是漂亮又可愛的那種臉哦。嗯?就是體育課的時候一起認識的啊,我打球,她在旁邊看,我就去問她的名字了。
上周就在一起了。
那怎麽今天告訴我。周峋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勉強的若無其事。
“因為,”應淮看了他一眼,皮膚在午時被紗簾過濾的陽光下白皙得發光,“我今天,和她接吻了哦。”
嘴唇很軟啊,人也香香的……女生真的不一樣啊,我之前為什麽沒有談戀愛,因為太忙了,練琴真煩啊。應淮自顧自地說,周峋在旁邊聽,感到自己的手心滲出濕滑的汗。
他扭過頭,困意早就悄無聲息地溜走,随着應淮的講述,周峋的目光落到那雙開合的嘴唇上,鮮紅,柔軟,抿起來弧度鋒利,笑着又很燦爛,是随随便便就能讓別人注目并喜歡上的嘴唇,應淮注意到他出神的目光,笑了:
“阿峋也想試試的吧?”他笑得真無辜,“也去找一個吧?女朋友。”
“……不。”
“為什麽不?”應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真的很不錯啊。”
“就是不。”周峋一翻身,不顧炎熱的天氣,把自己重新裹進被子裏,卻被應淮扒着被沿往下扯,死活不動,應淮不高興了,直接伸展四肢,把周峋所在的被子卷一整個攬進自己懷裏,像抱寵物,聲音蠻橫無理:
“去找一個啊,我想試試四人約會。雖然接吻很好玩,但是聊天很難啊。”
“不要。”
“不行,答應我!”
周峋在被抱緊的被褥中,感到自己頭暈腦脹,熱得滿後背滿後背地出汗,他眼前甚至出現虛影,應淮的呼吸打在耳後,一呼一吸,周峋感到身體裏彙聚的熱量,想把自己蜷起來,卻被身後的應淮展開:
“答應我!”
這從未被拒絕過的人執拗地看着他,雙手壓在他肩上,身體俯在他上方,視線會讓人自燃窒息而死,周峋,應淮喊他的名字,答應我啊。
饒了我吧。周峋看着他,心裏泛起一種無名的絕望。那時他以為自己或許是因為豔羨應淮的好人緣,又或者是因為羨慕應淮那張能讓別人無限包容他的好臉蛋……
但在應淮的笑中,周峋還是意識到了。
他真正羨慕的,其實,是那位不知道面容的只知道“可愛又好親”的女孩,能夠親吻應淮這雙嘴唇的這件事而已。
結束訪談已經是将近晚上九點的時候。
送走了訪談的主持,和對方團隊寒暄結束,周峋剛剛拿出打火機,就看到手機上“應先生”的字樣。
周峋馬上開始頭疼。
“應叔叔,我是周峋。”
“嗯,嗯。對。”
“抱歉,他沒有跟您說嗎?我叮囑過他了,今天因為工作耽擱了。”
“……現在嗎?”
“好。我知道了。我會帶他過去的。”
小林不知道去哪了,車子旁邊,一個高挑的男人站在那裏,滿臉漫不經心的表情,拎着自己的手機看,周峋看出來是聊天界面,對面似乎發來一串調情般的愛心符號,應淮的表情平靜,無動于衷。
周峋看起來也無動于衷。上車,他命令道。
“小林呢。”
遇到一個紅綠燈時,周峋問。
“我讓他先回家了,”應淮關掉了聊天框,開始打游戲,“幹什麽?”
周峋并不回答他,“應先生給我打電話了。你為什麽不提前告訴他行程變動。”
應淮輕輕“啊”了一聲,從內後視鏡裏給周峋一個無辜的眼神:“忘了。怎麽,他來找你了?”
周峋不說話。
看他這副樣子,應淮也沒有自讨沒趣的意思,他是一個耐性很低的人,對周峋多說一句已經是破天荒的事,啧一聲,又低頭看手機,“有什麽大不了,反正還是說那些事,為什麽一定要去?”
周峋握緊方向盤。
吃飯的地方是常去的一家私房餐館,每日接待人數有限,進去的時候,桌子上已經淺淺擺了半桌,只有應先生一個人。
“坐。”這位和應淮相貌如出一轍的男人對他們颔首,似乎并沒有要發難的意思,周峋坐在離門邊最近的位置,默默嘗了一口:還是熱的,多半是換過菜了,不算多麽驚豔,但這并不重要——
“你為什麽拒絕小唐?”
——重要的事情,是這個才對。
周峋默默放下筷子,聽到應淮不耐煩的聲音:“什麽小唐?”
“你唐叔叔的女兒。”應先生很平靜,并沒有因為應淮的回答而生氣。這是理所當然的,這樣的情形已經發生了很多次,如果應先生每次都要發火,那麽他也很難保持現在這樣仍然可以說得上英俊的狀态。
應淮皺起眉,看起來想了又想,才想起來:“哦,你說那個齊劉海的女人。”
他往後靠,表情懶洋洋的,一種有點不耐又飽餐後的無所謂,“太無聊了,我不喜歡。”
“婚姻不是用無聊來定義的。”
“我不需要婚姻。”
應先生一頓。他看了自己兒子一眼,應淮不馴地看過去。這麽多年應淮也并不是沒有改變,二十歲那年出了那件事之後,應先生和應淮見面的次數逐漸遞減,到現在,只有關于此類大事的時候,應淮才會被召見。
周峋也并不是每次都在,所以趕巧地聽見父子冰冷的吵架:
“那你需要什麽?你那些垃圾?”
“是啊,垃圾有什麽不好?”
“你二十五歲了。”
“又不是五十五。”應淮把筷子一扔,在桌子上,發出難聽的聲響,“你要是缺愛,自己去找個人生孩子啊?爸爸,我相信你,我很歡迎一個弟弟,妹妹也行。”
應先生的眉心終于慢慢皺了起來。他看着應淮,目光冰冷,“和垃圾混久了,自己也變成垃圾了嗎?”
應淮仍然不為所動,一副絕不會被傷害和刺痛的樣子,所以應先生繼續說:“是我對你管束太輕了?應淮,從五年前那場比賽過後,你——”
一陣杯盞砸地的聲音,清脆地在房間裏回響。應淮面無表情,應先生也面無表情,除了桌子上少了半套餐具,好像房間裏什麽都沒改變似的。服務員默默上前,像什麽都沒看到,把那些碎片殘渣掃走,半分鐘後,這房間裏的空氣,又成了之前那冷冰冰的模樣。
“我還有事。”最後應淮先站起來,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轉身就走。看都沒看周峋一眼。
反倒是應先生,在應淮離開之後五分鐘,緩緩把自己的目光放到周峋身上。
“周峋,”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你勸勸他。”
周峋心裏覺得特別好笑。是,他這樣回答應先生,即使兩個人心知肚明,周峋的勸說不會起到任何除了心理安慰之外的作用,除非應先生的目的是破壞周峋和應淮之間的感情,那麽或許才能有丁點稀微的影響。
應先生是否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不提,周峋想,至少他和應淮之間的關系,已經沒什麽可破壞的了。
他準備放棄了。
而應淮,當然也不會挽留。
這是周峋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的事情。
月末的時候,應淮果然不見人影,連電話都不接,小林有了急事打給他,兩天都提示關機,人都快哭出來,想來想去,還是求到周峋這裏。
“周哥,”小林看起來崩潰了,“品牌方一直要求應哥對接……”
周峋安慰他兩句,打了好幾個電話,一個小時才把事情解決,小林才抹抹眼睛,邊哽咽邊說,“周哥,我真的不行,這個對我來說太難了。”
“你多學學就會了。”
“可是……”
“沒得可是,留給你的時間不多。獎金收到了吧?”
小林抽抽鼻子,點點頭,“謝謝峋哥,但是數不對,多了。”
“就是給你的。”周峋不耐煩,小林哪裏都好,人細心耐心好,比之前被應淮熬走的那幾個強了不少,就是人有點軟弱,總是磨磨唧唧的,“拿着,多學點。”
小林嗫嚅着應了,好半天,就是不肯走,周峋瞥他一眼,他才支支吾吾地問:“峋哥,應哥去哪了?”
周峋回複消息的手一頓,在茶幾的反光裏看見自己面無表情的側臉,“我也不知道。”
小林一臉不信。
當然不信。周峋當然知道應淮在哪裏。畢竟應淮的身份證是他保管的,機票是他買的,酒店是他定的,五天四晚的郊外溫泉酒店,主打一個避世隐居風,人活在裏面,大概一丁點外邊的事都想不起來,想得起來的只有熱騰騰的溫泉水和熱辣性感眼睛漂亮的床伴。
“大概是出去玩了吧。”這麽回答,周峋就趕小林走,“你也回去休息吧。”
小林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期期艾艾,“那、那您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吃飯?”
周峋在他眼睛裏看見同情,簡直差點笑出聲。周峋啊周峋,你在別人眼裏到底是什麽形象,獨守空閨的怨婦?幫出軌老公熨外套的妻子?還是給少爺換床單的小厮?想想周峋就惡心得想吐,所以他對小林說,不了,我今晚有約。
直到出門那刻周峋還想起小林瞪大的眼睛。
怎麽了,他有約是多麽奇怪的事情嗎,應淮搞那麽大架勢又是出省又是隐居,他只不過是去十公裏外的酒吧,有什麽好稀奇的。
所以周迅也并沒有叮囑小林別告訴應淮的意思。開玩笑,應淮會在乎嗎?即使要在乎,也是覺得他髒兮兮的,很嫌棄,要他把自己弄幹淨再爬自己的床。
去他媽的吧,反手倒進路邊車位的時候周峋面無表情,這個床誰愛爬誰爬,他已經按下了那個游戲的game over,應淮一個人玩去吧。周峋推開門,聽到裏面瘋狂搖晃的音樂聲,在耳膜被震得轟隆的時刻,他冷着臉,穿過一群想伸手摸他和他搭讪“酷哥,今晚一個人?”的人,踩着樓梯上了二樓。
隔間比外面安靜一萬倍。合上半透明的玻璃門,周峋轉身低頭。
“宋停輝,”他目光冰冷,“有什麽話,麻煩你快點說完。”
裏面只有一個男人,襯衫袖子半挽,擡頭,因為微微下垂而顯得溫柔的眉眼露出一個和煦的微笑:
“周峋,”宋停輝舉了一下波光流轉的酒杯,沒有理會周峋尖銳的态度,他溫和地朝他伸手:“你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