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萬一以後我們要是吵架了就把時間暫停, 等到我們都足夠冷靜去解決這件事再恢複……”
陳見月的話傅雲歸一直都記得,他知道陳見月今天的主動對他而言意味着什麽,十年的分離與錯過有機會在一夕之間抹平, 或許他所期待的一切都能在今晚得到答案。
如果他卑鄙一些的話。
他很清楚,此刻的陳見月并不足夠冷靜, 她太累了, 擔驚受怕、大起大落的一天使她筋疲力盡、無力思考。
他只是恰好在她身邊,恰好為她披上了衣裳, 恰好讓她在這一刻想要依靠。
傅雲歸很貪心,他不僅想要她的人、她的依賴, 他還想要她清醒的、完全的愛。
傅雲歸張開手臂環抱住她,将她整個人攏在懷裏。
月光下, 陳見月的整個身子都被他圈住,帶着滿滿的安全感。
寬大的手掌自發頂輕撫至背脊,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帶着安慰輕聲說:“如果你明天一覺醒來仍然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屆時我們再談, 好嗎?”
陳見月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
周一一早的學院例會上,陳見月被大大小小的領導從頭批到了腳跟。
盡管她幫劉文珊辦的請假手續完全符合學校請假流程, 盡管接到民警電話後她第一時間向學院彙報,盡管劉文珊掉下去的時候她不顧自身安危沖上去救她,但只要學生出了事, 引起了輿論, 就全是輔導員的問題,是輔導員的工作沒做到位。
陳見月一開始還會據理力争, 表示自己的處理辦法完全符合工作要求,得到的卻只有更嚴厲的斥責。
“你作為一個輔導員, 連學生的思想動态都不能及時掌握,讓學生幹出當衆跳橋的事,你還好意思說你沒錯?連學生都管不好學校要你輔導員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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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會開完,萬保松被院書記批評,他心氣不順,又把陳見月叫到辦公室來罵。
“關于劉文珊同學的情況我在上個月發現異常時就已經跟您彙報過。”陳見月不卑不亢。
萬保松見陳見月還敢跟他犟嘴,瞪着眼睛勃然大怒,“你彙報了就結束了?就不關你的事了?你就可以不管了?學生不是你的?我看你是一點沒有反省一點沒有認錯的态度!”
陳見月依舊木着一張臉,“首先,我沒有放任學生不管,在發現學生異常後我有定期了解學生身心狀況,這些都有談話記錄為證;其次,學生是學校的學生,不屬于我個人,我向上級反饋就是希望上級能對此拿出指導意見,我好具體實施,我得到的指導意見就是持續關注,我做到了;最後,在劉文珊事件上,我的處置方法完全符合工作規範,并無失誤。”
萬保松看她油鹽不進、不知悔改的樣子,氣得臉都綠了,站起來大拍桌子,“你還好意思提學校!你知不知道你給學校帶來了多大的負面影響?校領導都在會上問了,問學院的學生工作是怎麽做的!因為你一個人害了整個學院的風評還大言不慚說你沒錯!就你這個思想覺悟還給學生做思想工作,我看你是誤人子弟!”
他氣得鼻孔連連出粗氣,指着陳見月,“我不跟你廢話這麽多,你現在立刻回去寫一份檢讨給我,學院會根據你的情況對你進行處理,你的情況我會如實寫在你的年度考核上,如實向學生處報告!”
陳見月也一口氣堵在那兒,就是不松口,“萬書記,關于劉文珊同學此次事件,如果您想了解,我可以寫一份詳細的情況說明給您,我相信在學校紀委的監督下學院會給我公平公正的處理,我的年度考核和表現您也可以如實填寫,如實向學生處報告,我問心無愧。”
陳見月是在編輔導員,雖然還在試用期但也不是他一個學院副書記能輕易處置的,要開除她不僅需要學校人事處介入還要報到省裏,且需要提供完全充分的、能證明陳見月存在重大工作失誤或無法勝任崗位的證據。
萬保松今天把陳見月喊到辦公室罵完全就是看她剛入職好欺負用以洩憤,換成任何一個有資歷的輔導員他都不敢把話說得這麽難聽。
萬保松見陳見月把紀委都搬出來了,知道肯定有人提前給她提了醒,登時更氣了,但又只能偃旗息鼓,做出一副怒而不耐煩的樣子,“我不跟你廢話那麽多,你現在趕緊去寫,下班之前我要看到!”
陳見月漠着一張臉應下,轉身出了他辦公室。
回到工位後,其他同事都以一種同情的目光看向她。
“陳老師,老萬這個人吃軟不吃硬,你說你跟他對着幹幹什麽?他被領導罵了肯定心氣不順,他說什麽你就應就行了,過了就過了。”
“再說了,他不也就只能嘴上說說,他還能真處理你啊?你現在把他得罪了,他以後指不定怎麽給你穿小鞋呢。”毛老師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勸她。
胡老師見陳見月臉色不好,上前摟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不用怕,只要我們自己把工作做到位就可以了。我以前還被他威脅過要上人事處呢,他就說說,他敢去嗎?書記會讓他去嗎?說句不好聽的,他都那麽大年紀了還能在學院幹幾年,說不定明年處級幹部調整就把他調走了,別不高興了。”
胡老師拍拍她的背,“生活和工作要分開,下了班照樣開開心心的,這才對呢!”
陳見月知道老師們都是為她好,也明白萬保松只是想找個洩憤的人,但她還是很難過。
劉文珊自殺,她的家人無動于衷,只有在提到錢的時候情緒激動;學校自诩關懷學生,真出事了絕口不提如何提供行之有效的幫助,張嘴閉嘴都是撇清責任;自己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要忍氣吞聲接受所有指責。
如果這世界原本就如此荒唐,那為什麽又要讓人去學什麽是情,什麽是理?
下班以後,陳見月沒有和往常一樣開車回家,她心情很差,想走一走。
京南大學的校園很大,從學院辦公樓到南門口差不多要走二十分鐘,路過景觀湖附近的草地時,陳見月看見幾個男孩子正在草地上擺心形蠟燭,看樣子是想在晚上告白。
陳見月記得這個景觀湖,是她剛入校那一年新建的,以前沒什麽人來,現在已經成了學校小情侶約會告白的最佳場地。
陳見月看那些男生一邊起哄一邊幫忙,鬧着讓好兄弟想象喜歡的女生看到後會是什麽反應,忽然有一些懷念從前,懷念剛入學的那個夏天。
她t還記得新生開學典禮那天晚上,她跟傅雲歸看完電影回去,室友們看到傅雲歸把她送到宿舍樓下,起着哄在陽臺喊她的名字。
那時候陳見月心裏既開心又不好意思,推着傅雲歸讓他趕快走了。
回到寝室後,三個室友搬着小板凳圍上來問她戰果。
“怎麽樣怎麽樣?看樣子是成了?”
陳見月昂起下巴,很是得意,“那當然!”
“哇啊啊啊啊啊!”
室友們尖叫着抱在一起,唯有安窈激動之餘想起了什麽似的,苦着臉,“啊?那我不是要直播倒立洗頭了?”
她難過還沒一秒鐘,又目光炯炯地看向陳見月,“快說說你是怎麽把他拿下的?說詳細點!我愛聽!”
“啊啊啊!我也愛聽!”另外兩個室友也跺腳。
陳見月強忍着嘴角的笑意,裝作很稀松平常的樣子,“看完電影以後我就問他要不要在一起,他說好,就在一起了啊!”
室友們吃瓜的表情一愣,宿舍裏寂靜了兩秒。
安窈不死心問:“沒了?”
“沒了啊。”陳見月老實回答。
“就這?”大家吃瓜的興致瞬間down下來。
陳見月不太明白,“不然呢?還要怎麽樣?”
安窈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不住說:“那他有沒有說他喜歡你?”
那……倒沒有……
陳見月想了想,自己也覺察出一點不對勁來,但是她安慰自己,“哎呀沒事!我們今天才剛認識,他既然沒有拒絕我就說明他對我也有好感,今天就先把他拿下,以後叫他對我欲罷不能!”
她做出信心十足的樣子。
雖然嘴上跟室友這麽說,但實際上陳見月心裏還是有點不平衡的,她覺得是她喜歡傅雲歸多一點,而她希望傅雲歸能喜歡她多一點。
開學典禮第二天是領軍訓服的日子,陳見月原本領的軍訓服大了一號,所以在班級分發完衣服後她又自己去學院換了一件。
抱着軍訓服回宿舍的路上,她一直在想昨晚安窈說的話,思考着怎麽樣才能讓傅雲歸喜歡自己多一點呢?
可能是想事情想得太入神就沒怎麽看路,走在校園柏油路旁的人行道上時,差點一不小心撞到樹上。
還好及時伸出的一只手隔住了她的腦門和大樹,這才沒讓她磕出一腦門香樟樹印來。
“想什麽這麽入神?”
清潤好聽的聲音自頭頂響起,陳見月一擡頭便撞見傅雲歸逆着光的臉,他本就生得卓越,被光籠罩的樣子更像是天神降臨人間,播撒聖潔。
陳見月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就那樣直直地盯着他說出了心裏話。
“你,在想你。”
話音未落,她看見傅雲歸的耳根肉眼可見地紅起來,他撤回擋在樹前的手,不自在地在水洗藍的牛仔褲上摸了兩下。
“想我……什麽?”
陳見月靠近他,逼得他些招架不住地往後退了半步,老實說:“想你好像還沒有跟我說過你喜歡我。”
那時候的陳見月沒有那麽多顧慮,不喜歡繞彎子,有話就說,想做就做。
“我……”他嘴巴張張,似是想說些什麽,被陳見月爽朗地笑着打斷。
“不過也沒關系,我喜歡你就好了啊!”
未盡的喜歡被女孩不加掩飾的告白中斷,傅雲歸沒有急着把話說出口,而是牽起唇角看她。
“晚上八點在你宿舍樓下見,帶你去個地方。”
陳見月一回寝室就把這個消息分享給了室友,室友們在起哄她又要約會了的同時也提醒她,雖然傅雲歸看起來人模狗樣的不像個壞人,但晚上不比白天,黑燈瞎火的他又不告訴你要去哪兒,你可千萬要小心點別被人占了便宜!
陳見月覺得室友們的擔心不無道理,雖然她喜歡傅雲歸,也不介意跟他有進一步的接觸,但這一切應該建立在她願意的情況下,如果傅雲歸強迫她,就算她原本再上頭也會瞬間下頭。
于是,當晚陳見月赴約時除了換上了一身漂亮的小裙子,還往斜挎包裏揣了個防狼噴霧,順帶給室友分享了實時定位,主打一個謹慎。
陳見月蹦蹦跳跳下樓後,一眼便看見了等在宿舍樓前大樹下的傅雲歸。
他騎着一輛粉紅漆面的自行車,車頭是一個竹編質感的菜籃子,裏面裝了一個鵝黃色的雙肩包,車後座上安了軟墊。
陳見月本來挺開心的,瞧見那輛自行車後很努力地控制了自己皺眉頭的表情。
之前看傅雲歸衣品挺好的啊,幹淨清爽,怎麽騎了個這麽招搖的自行車?雖說自行車不分男女,但這也太少女心了吧?
“你這車……挺別致的。”她昧着良心誇。
“喜歡嗎?”他從車上下來,将菜籃子裏嶄新的鵝黃雙肩包遞到她面前。
“給我的?”陳見月不确定問。
“嗯。”他回答。
陳見月見過送花、送表、送戒指的,這送書包送自行車是什麽操作?
“為什麽送我這些?”她問。
他卻不答,只是笑,指指被安了軟墊的車後座,“上車。”
陳見月不甚信任地側身坐上車後座,忐忑地問:“我們要去哪兒?”
他的聲音被晚風裹挾着傳來,“去了你就知道了。”
傅雲歸載着她跨過大半個校園,來到學校新擴建的南門附近,那裏有一個剛建好的人工湖,湖邊有一大片綠茵草地。
因為是新建好的,湖邊的景觀燈還沒有通電,到了晚上黑漆漆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陳見月連斜挎包裏的防狼噴霧都握好了,就等着傅雲歸一有不對立馬噴他一臉,沒想到傅雲歸把她帶到草坪後,在一棵高大的榕樹下停住了。
還未待她反應,下一秒,整棵大榕樹亮起來,星星點點的光纏繞上枝葉和樹幹,在黑夜中有種不真實的夢幻與浪漫。
“陳見月……”
他轉過身來,星光照在他臉上,閃動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語氣裏是溫柔的堅定與無比的認真。
“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也會那樣發自內心地感到高興,那樣迫切地想要見到一個人,那樣貪心地希望和她在一起久一點,再久一點……”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過得很開心,好像只要有你在,所有的自怨自艾都成了庸人自擾,所有不幸都轉變成幸運,世界再無趣也會變得有趣,所以我鼓起勇氣來見你……”
他深吸一口氣,“陳見月,我喜歡你,遠比你知道的要更早,更喜歡你。”
這是陳見月第一次收到這樣正式的告白,而且向她告白的人還是她喜歡的人,饒是她平時再神經大條,此刻也忍不住怦然心動,心髒小鹿一樣在胸口亂撞,帶着混亂的心緒一起淪陷。
那時的她并不明白傅雲歸為什麽要送她粉紅色的自行車,鵝黃色的書包,帶她來那棵學校最古老的榕樹下,一直到分手後陳見月準備把雙肩包和自行車轉手賣掉時,室友說她這套裝備像《犬夜叉》裏的戈薇才恍然大悟。
“半妖會在朔月之夜變成人類,藏在心裏的話也只有在這一天才有勇氣說出來。”
這是她小時候評論動漫時随手發在微博裏的一句話,傅雲歸大概是翻過她主頁裏幾千條抽獎轉發,才在遙遠沉底的地方一點一滴拼湊出她的喜好。
年少的愛戀,哪怕結束得再倉促慘烈,人們還是傾向于記住其中幸福美好的部分,時不時地懷念,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暈輪效應。
其實安窈那天的問題她到現在還沒有想好答案,但她忽然有一種沖動,她想告訴傅雲歸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意。
微暗的天色中,帶着寒意的晚風吹起陳見月的裙擺,飄飄搖搖。
她拿出手機,撥出傅雲歸的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