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傅雲歸說的是氣話, 陳見月又何嘗不是。
她一直以為自己算是一個情緒穩定的人,可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麽了,一遇上傅雲歸就無法理性思考。
車門關上, 傅雲歸沒有立刻去開車,他們并肩坐在車裏, 久久無言。
最終, 還是他先開了口,“抱歉……”
地下停車場裏, 光線昏暗,陳見月并不能看清他的臉, 只知道他被籠在淡淡的陰影裏,身形帶着一些落寞。
其實陳見月能夠感受到, 今天傅雲歸對她的過分關心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界限,或者說從重逢的一開始, 他們的關系就已經變了質。
她承認自己曾經是真的很喜歡他, 也很在意他對自己的“玩弄”, 所以當年沒能坦率問出來的話成了心中的一根刺,久久帶着隐痛。
可十年過去了,再深的感情也會被沖淡, 她無法否認自己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單純的只是喜歡他了,也許是對過去的美好念念不忘,也許是對沒能得到的答案耿耿于懷, 又或者是對十年的自苦憤憤不甘, 總之她心裏很複雜,連帶着對待他的方式也很變扭。
他們當初分開是因為一時沖動, 現在糾纏在一起也是因為一時沖動,而沖動的時候做的決定往往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良久, 陳見月随口“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
她擡手摸向車門準備出去,手機卻在此刻響起來,來電顯示上亮起劉文珊的名字。
陳見月整理好情緒,深吸一口氣,用一個截然不同的溫柔語氣道:“喂?文珊,怎麽了?”
電話那頭傳來女孩的抽泣,“老師……我……我想跟您請個假,我爸爸……他突然生病了,現在在ICU,假期結束我可能沒辦法按時返校了,想多請一周的假……”
陳見月聽完正色,安慰道:“好,文珊你先別着急,先處理家裏的事,請假手續這兩天有空在系統中申請一下,剩下的老師幫你處理……”
她有點不放心,怕她一個人想不開,又問:“文珊,你現在是在家裏嗎?家裏還有其他人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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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文珊吸吸鼻子,“老師我在醫院,我媽也在。”
陳見月讓她把手機給她媽媽,很快,一個明顯帶着方言的女聲接過電話。
按照工作要求,陳見月向她确認劉文珊的情況,“文珊媽媽你好,我是文珊的輔導員陳見月,文珊說要在節後請一周假,請問這件事情您知道嗎?”“
“知道,我要上班,她弟弟要上學,都忙得很,哪有時間,就只能讓她在醫院照顧她爸了。”劉文珊的媽媽的回答中帶着訴苦的意思。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見月不能指望自己三言兩語就改變劉文珊在家的處境,作為外人,她只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文珊媽媽,文珊爸爸的情況我剛才聽說了,學校對于遭受意外致使家庭困難的學生有一些補助政策,雖然金額不多,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試着幫文珊向學校申請一下。”
聽到學校有補助政策,劉文珊的媽媽感激涕零,“真的嗎?謝謝你陳老師!真的太感謝你了!”
陳見月順勢提到:“不客氣的文珊媽媽,文珊這個孩子心思比較細膩,家裏又出了這樣的事,有時候心理壓力可能會比較大,越是在這樣的時候越需要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所以她在家這段時間還請你們也多關心一下她。”
陳見月不知道劉文珊的媽媽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一直到挂電話她媽媽還在感謝補助的事。
電話挂斷,陳見月本想直接下車,但想到劉文珊的請假申請還需要雲想藥業這邊先審批,而雲想藥業負責實習王老師經常聯系不上,就索性停下來也跟傅雲歸說了一聲。
“劉文珊的請假申請還請你們這邊及時關注一下,盡量在假期結束前把流程走完,上班後我好及時幫她走學校的手續。”
車廂裏,原本暧昧糾纏的氛圍被一則工作電話打亂,傅雲歸也從方才的沉默中恢複過來,應了聲“好”。
下車前,傅雲歸從車後座遞了個東西到她手裏。
那是一個禮品袋,裏面裝了一個禮盒,陳見月認得那個牌子,是一個珠寶品牌,利珑。
她下意識就要拒絕,卻被傅雲歸按到手裏。
“拿着。”
他的聲音低沉,卻一如既往的好聽。
陳見月不想再與他拉扯,只好收下。
回到家,她沒有第一時間去拆那個袋子,而是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去再也無事可做,才将視線重新落回那個被她放在客廳茶幾上的紙袋。
陳見月在沙發前坐下,将裏面的禮盒拿出來,解開絲帶,一條造型精致的金鑰匙吊墜出現在眼前。
幾乎是同一瞬間,她反應過來傅雲歸一定要她收下的原因。
記憶有時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明明當初她跟傅雲歸在一起的時間不到一周,明明距離從前已經過去十年,可與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卻還是那麽清晰,甚至不需要主動回憶就會自動浮現在腦海裏。
那是他們分手當天發生的事,春宵一度後,次日中午,陳見月和傅雲歸離開酒店準備回學校,在電梯裏,他們看見了一對同樣濃情蜜意的小情侶。
酒店的樓層很高,電梯t下行需要将近一分鐘的時間,便是在這短短的一分鐘時間裏,那對小情侶都忍不住要親親抱抱。
如果是往常,看見這樣的場景,陳見月大概會紅着臉低頭避開,但那時候她初經人事,對情侶之間的親密接觸似懂非懂,抱有一種學習的心态,甚至想要仔細觀察一下別人是怎麽接吻的,有沒有可以借鑒的地方。
自打那對情侶上了電梯,陳見月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們,直直地盯着,甚至在那對情侶旁若無人地抱着啃在一起時,她也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還是後來一旁的傅雲歸實在看不下去了,單手繞過她的後腦捂住她的眼睛,順勢把人往懷裏一帶,保證她看不見一點兒亂七八糟的東西。
下了電梯後,他們去前臺退房,陳見月很不服氣,“你剛才為什麽捂我眼睛?”
“我怕你長針眼。”他戳戳陳見月的腦門,語氣寵溺。
陳見月一副他太大驚小怪的模樣,哼哼,“又不是沒見過。”
傅雲歸好笑地看她,“看來你見識很豐富?”
“學校裏一到天黑各個犄角旮瘩都有,我想看不見也難啊,不過這麽近距離的觀摩倒是第一次。”陳見月若有所思。
“觀摩?”傅雲歸咀嚼着她的用詞,“難不成你還想學習研究?”
“不行嗎?”她回答得坦蕩。
雖然傅雲歸才是那個在國外生活了很長時間的人,但他還是會時不時被陳見月的坦率驚到,她想要的東西就會直接開口,愛憎在她那裏無比分明。
“行——”傅雲歸無奈地笑。
把房卡還給前臺後,兩個人牽着手往外走,在酒店門口等網約車的功夫,又看見剛才在電梯裏的那對情侶。
前後才不過十五分鐘,那對情侶不知因何大吵了起來,男的把車從地下停車場開出來讓女的滾下去,女的下車後罵罵咧咧,氣不過往車門上踹了一腳。
眼看他倆吵着吵着還要打起來,酒店的安保趕緊上去勸架,好說歹說才制止了他們動手,最終男的開上車一腳油門走了,女的只能對着汽車尾氣大喊分手。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陳見月都有些看傻了。
“我們以後也會這樣吵架嗎?”她忽然沒頭沒腦地問。
別人怎樣傅雲歸不清楚,但他用了整整六年時間好不容易才走到她身邊,在一起的時間都嫌不夠多,又怎麽舍得跟她吵架、分開。
“不會。”他握緊了她的手。
“你怎麽知道?”陳見月歪頭看他。
“我就是知道。”他篤定。
“萬一呢?”陳見月不死心。
“沒有萬一。”他堅信。
陳見月想了想,說:“我提議,萬一以後我們要是吵架了就把時間暫停,等到我們都足夠冷靜去解決這件事再恢複,你覺得呢?”
“時間暫停?”傅雲歸疑惑地看她。
“嗯,就像是游戲裏的存檔。”她眨眨眼睛。
傅雲歸被她的奇思妙想逗笑了,順着她的話問,“那要怎麽恢複讀檔?”
“用鑰匙啊!”陳見月理所應當地回答。
話題進行到這裏時,預定的網約車到了,上車跟司機師傅核對好尾號後被打了幾個岔,剛才的話題便沒有再繼續下去。
彼時的他們誰也沒有想到,一語成谶,當天晚上他們便像白天那對情侶一樣大吵一架後分道揚镳。
而今天,傅雲歸送她這把鑰匙,仿佛過去的十年只是被暫停了,他們從沒有真正分開過。
*
假期結束,回到學校,陳見月第一時間向萬保松彙報了劉文珊的情況,幫她走完了學校的請假手續,向學生處提交了補助申請。
因為是臨時接手的畢業年級,陳見月對她所帶班級學生前幾年的學業情況不甚了解,為了保證學生順利畢業,她開始提前對照畢業要求核對每個學生的畢業資格。
幾百個學生在校期間的成績數據是海量的,核對時需要專心致志,不能出錯,所以她特地選了一個領導出差不在學校,不會随時薅她的下午,靜下心來專門做這一件事。
領導不在,辦公室的氛圍也跟着輕松許多,老師們點了奶茶,一邊工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哎對了,陳老師,上次你跟易老師一起去參加工會的聯誼活動,怎麽樣?有沒有看得上眼的?”坐在陳見月隔壁的胡老師問她。
陳見月搭着鼠标的手頓了下,幹笑了兩聲。
恰好此時隔壁辦公室的老師過來借彩色打印機,聽到後調侃起來,“說起這個我想起來了,陳老師,你跟雲想藥業的傅總認識啊?我聽工會的老師說你們很熟?聯誼那天一直一組呢!”
說話的是學院的科研秘書毛老師,雲想藥業跟學院有合作項目,涉及到科研,所以她知道傅雲歸。
衆所周知,學校裏沒有秘密,上午發生的事中午就會傳遍,更何況聯誼當天那麽多人在。
陳見月也不好遮掩否認,就點點頭,含混道:“以前認識。”
“雲想藥業的傅總?”胡老師回憶了下,在學校官網截了張新聞圖發給陳見月,“是這個人嗎?”
雲想藥業剛跟學校達成共建實驗室合作,所以學校網站上有當時簽約的新聞圖。
“這新聞剛發出來那天好多老師還在讨論呢,說有高富帥出鏡就是不一樣,平常學校新聞撐死了也不到一千浏覽量,這條竟然有八千,果然美貌是第一生産力!”
胡老師津津樂道,帶些八卦地看向她,“陳老師,你跟這個傅總,你們……”
“只是認識!”陳見月趕忙堵住她後面的話,解釋:“聯誼那天恰好碰到了。”
見陳見月撇清關系,胡老師就沒有再追問,順着她的話說:“也是,你還年輕,沒必要這麽早把自己框死,趁年輕多看看玩玩,等結了婚以後就不像現在這麽自在了。”
毛老師對此也深有同感,附和:“誰說不是?以前沒結婚的時候逢年過節還能出去旅旅游,現在一到放假我就頭疼,讓我伺候我家那兩個小祖宗,我寧願天天上班!”
毛老師的抱怨一下子打開了胡老師的話匣子,她端水站起來深深點頭。
“你們家孩子都上小學了,把他們往興趣班一送還能消停幾個小時,我們家那個剛會走路,天天一睜眼就嗷嗷哭,她爸跟聾了一樣,把書房門一關就在裏面搞他的項目,搞得好像孩子是我一個人生的!”
毛老師苦笑搖頭,“你家任老師好歹實實在在在幹正經事,我們家老項一到放假就找不見人,不是跟他哥幾個去釣魚就是去喝酒,一身泥一身酒回來,看着都糟心!”
陳見月聽她們滔滔不絕地吐槽孩子、吐槽老公、吐槽家庭,對于婚姻的刻板印象不自覺又加深了一些。
陳見月的父母年輕時也算是鄰裏之間公認的恩愛夫妻,曾經的她也在愛裏長大的,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父母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多,吵架越來越多,冷戰也越來越多,到現在明明只剩下怨怼,卻不願分開,反反複複,無休止地互相折磨。
她本以為是時間的問題,畢竟再多的愛也敵不過幾十年的消磨,所以婚姻到頭來終會變成為一條綁住彼此的繩索。可今天聽了她們的抱怨,她再一次驚訝于婚姻保質期的短暫,原來并不需要幾十年,短短幾年也會變質成這樣。
“如果可以再選一次,你們還會選擇走進婚姻嗎?”辦公桌後,一直沒有說話的陳見月忽然擡頭問。
她的問題很簡單,但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卻讓兩位老師齊齊沉默了。
說不會,無異于否定自己曾經的選擇;而說會,等于甘願承受當下的種種抱怨,似乎怎麽回答都不對。
晚上回家的路上,陳見月打電話問安窈在向海适應得怎麽樣時又聊起這個話題。
“窈窈,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後會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過什麽樣的生活?”
秋日暮光下,陳見月走進老小區舊得褪色的單元門,橙黃的感應式樓梯燈随着她上樓的腳步一個接一個亮起,自樓梯間窗戶裏照亮她低頭打電話的身影。
“我?我能把今天過好就不錯了,哪有功夫去想明天?”
安窈奉行“及時行樂”,在她看來,你都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誰先來,規劃那麽多有什麽意義?
可陳見月做不到她這樣灑脫,她總是習慣去想這一步走完下一步該怎麽走,如果不計劃好就會一直處于一種焦t慮彷徨的狀态,比如現在。
“那我呢?你覺得我以後會和什麽樣的人在一起?過什麽樣的生活?”陳見月想象不出未來,幹脆問她。
相識十年,安窈不敢說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陳見月的人,但至少是第二了解,第一是陳見月她自己。
“你是不是在傅雲歸那兒受什麽刺激了?”安窈一針見血地問。
陳見月默了下,放緩腳步,停在二樓的階梯,“算是吧,我突然發現我好像有點害怕面對他。”
“害怕?為什麽?”安窈撕下臉上的面膜。
陳見月擡手去揪樓道扶手上的小廣告,一邊撕一邊繼續往上走。
“我怕兜兜轉轉又跟十年前是同樣的結果,也怕物是人非我們都不是彼此記憶裏的樣子……如果明知是不好的結果,那還不如幹脆不要重新開始……”
聽了她的話,安窈沉默了半晌,問她:“你說的結果是指什麽?有所回應的喜歡?像當初一樣熱烈的愛?還是更多一些,你想和他過一輩子?”
安窈的話将陳見月問住了。
“這裏的每一個結果都指向不同的路徑,或許在你思考怎麽去面對傅雲歸之前,應該想清楚,你想要的是什麽?”
安窈的話像一記警鐘敲在陳見月耳畔。
是啊,她想要的是什麽呢?
是傅雲歸對過去種種的回答?還是抛卻過往重新開始的戀愛?又或者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想要的其實很多?
于結果不同,追問才有意義,在去向傅雲歸要一個答案之前,她在期待什麽呢?
“我……不知道。”陳見月把小廣告在手心裏揪成一團。
至少現在,她沒有完全想清楚。
“那就等你想清楚了再做決定,人生不是限時考試,不要急着交卷。”
安窈身上有一種陳見月沒有的通透,再難抉擇的事情到她這裏都會化繁就簡,然後展現出最本來的面貌。
單元樓道裏,最後一層燈光亮起,陳見月站在門口,旋轉手中的鑰匙。
老舊單元樓下,傅雲歸的車停在一處不起眼的轉角,漸黑的天色掩藏起他的臉。
他靜靜地坐在車裏,透過車窗,看陳見月的身影在樓道的燈光中暗下又亮起。
他好像又回到了從前,那幾千個隔着大洋只能遠遠眺望的日日夜夜。
*
周日早上,陳見月是被一聲急促的手機震動聲吵醒的,她撐着眼皮從床上爬起來,發現是一串陌生號碼時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接,手指卻比大腦先一步滑了上去。
電話剛一接通,裏面傳來一個急促緊張的聲音,“喂?是劉文珊的輔導員嗎?我這裏是寧江派出所,劉文珊現在在寧江大橋上要跳橋,你趕緊過來一下!”
“什麽?!”
陳見月一激靈,立馬從床上彈起來,也顧不得臉沒洗頭沒梳了,胡亂穿好衣服抓上車鑰匙就往寧江大橋的方向趕去。
打電話的民警告訴她,他們已經在跟劉文珊的父母聯系了,事關學生安危,陳見月不敢耽誤,第一時間打電話向萬保松彙報。
大清早的,萬保松被電話吵醒,語氣還有點不悅,一聽陳見月說有學生要跳橋立馬緊張起來,讓她務必穩定好學生情緒,保障學生的安全,不要引起輿論!
陳見月才剛上班,頭一回碰見這種事,有些六神無主,問萬保松是不是要過來,她一個人實在應對不了,萬保松卻閉口不答她的問題,只讓她趕緊去現場安撫學生,他自己也要向學校彙報。
事出緊急,陳見月沒有聽出萬保松的緩兵之計,就自己一個人去了。
趕到寧江大橋時,周圍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因是周日,寧江大橋上的車流不多,在交警的疏通下沒有造成大規模的擁堵,只是有很多路人為湊熱鬧圍在警戒線外。
陳見月向民警表明身份後被帶到警戒線內,她才走近,便見劉文珊單薄的身影坐在寧江大橋外圍的欄杆上,她半個身子都在橋外,腳下是滔滔的江水。
陳見月以前從來沒有處理過這種情況,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可在學生面前卻必須強裝鎮定,小心翼翼地嘗試着靠近。
“文珊……”
聽到有人靠近,劉文珊警覺地回頭,渾身抗拒,身子不自覺又往外移了一點,險些就要掉下去,把周圍正在待命準備随時救援的消防員吓了一跳。
“別過來!”劉文珊滿臉淚痕,哭着說。
陳見月忙停下,雙手舉起,“好!我不過來,我就站在這裏,文珊你別沖動,你有什麽事情可以跟老師說,老師幫你解決好嗎?”
時至晚秋,劉文珊卻只穿着一件單薄的T恤,她瘦弱的身子被江風拍打着,搖搖欲墜。
聽了她的話,劉文珊更加難過地落下淚來,她搖頭,“陳老師,你幫不了我的,沒有人可以幫我,活着真的太難了……”
見她哭得傷心,陳見月猜測她今天突然提前從家返校情緒崩潰,大概跟她前段時間遇到的種種事情有關,于是說:“文珊,老師知道你一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然像你這麽好的女孩子一定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就像你說的,人生很難,老師也經常會覺得很累,覺得一秒鐘都堅持不下去了,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沒有意義?這都是很正常的,不是你的問題。”
“文珊,我們是人,是人就都會有自己的情緒,你能把情緒釋放出來,這很好,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
陳見月循循善誘,試圖先緩和劉文珊的情緒,劉文珊聽了她的話,剛才激動的情緒稍稍緩解了一些。
她啜泣着,還是搖頭,“沒有用的……”
劉文珊不是沒有想過好好解決,可是她遇到的問題是她當下根本無力承受的。
自打家裏做生意失敗後,一切仿佛脫離了軌道,父親突然倒下,一病不起,雖然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醫生說大概率下半輩子都要在床上度過。
家裏的頂梁柱倒了,母親沒有一技之長,工資微薄,弟弟又還在上學,生活的重擔一下子落到她肩上。
她本來都想好了,畢了業就先工作,先把家裏的難關挺過去,她都已經做好要放棄男朋友的準備了,可母親這時候卻突然變了卦,讓她畢了業先結婚,并向男友索要高額彩禮。
劉文珊不願意,母親就逼她,說要跟父親一起去死,她沒有辦法只好去和男友說,結果可想而知,男友當即與她分手。
母親得知她沒能要到錢,破口大罵她沒用,還說父親沒能得到好的治療都是因為她沒用。
劉文珊也知道父親的情況,如果能留在醫院積極治療是最好的,可是她們沒有錢,更無力承擔後續的治療費用,所以她想讓父親先回家,由母親一邊工作一邊照料,自己的實習工資可以全部打給家裏,等她工作了,手頭寬裕一些再讓父親繼續治療。
她的提議被母親認為是白眼狼,說父親一旦離開醫院這輩子就沒有治愈的可能了,要求她不管用什麽方法必須湊到錢,哪怕去學校跟同學借,跟老師借也要湊夠錢!
就這樣,劉文珊被母親趕回京南,從火車站下車坐公交去往實習點的路上,經過寧江大橋,鬼使神差地,她下了車,爬上欄杆,望着腳下奔流的江水,想着要不幹脆跳下去算了?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面對這些,不用如此痛苦了?
“文珊,生活再難總有面對的方法,無論你遇到了什麽,我們大家陪你一起面對好嗎?文珊,抓住老師的手……”
陳見月試着一步步靠近,把手伸過去。
民警同志見劉文珊态度有所松動,出于好意也柔聲安慰:“是啊姑娘,你還那麽年輕,有什麽坎過不去?你就算不為你自己着想也要為你父母着想啊!”
提到父母,劉文珊剛剛才有所緩和神情一瞬間又緊張起來,陳見月想提醒好心的民警盡量不要提她家人時,圍觀的人群中,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喊了一句:“還跳不跳啊?不跳趕緊下來把路讓開吧!”
緊接着是幾聲哄笑。
聽到這樣的冷嘲熱諷,劉文珊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求生意志轉瞬恢複失望,她回過頭,看一眼腳下的江水,平靜地跳了下去。
她身形轉動的那一秒鐘,陳見月見狀态不對,趕緊沖上去伸手去抓。
她抓到了劉文珊的衣襟,可只一瞬,衣襟便“繃”得一聲脫手,重力拉扯着她,連帶着她t一起差點翻出欄杆。
電光火石之間,消防員和民警迅速反應,撲上去護住了陳見月,而劉文珊則仰面墜了下去。
“劉文珊!”陳見月高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像是終于解脫了似的,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眼睜睜看着劉文珊落到江水裏,看滔滔的江水将她吞沒,看岸邊的沖鋒艇在江中緊急搜尋,陳見月茫然無措,順着寧江大橋的欄杆摔倒在地。
如果剛才她再快一點,再抓緊一點,劉文珊是不是就不會掉下去?
陳見月像是傻了一樣,呆坐在原地,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她剛才明明抓住劉文珊了,她明明抓住了啊!為什麽會這樣呢?
傅雲歸接到下屬的消息趕到寧江大橋時,恰好看見陳見月差點被帶着掉下江去的場景。
那一剎那,心髒猛地抽了一下,久違的窒息和疼痛席卷而來,他甚至來不及捂住心口,掀開警戒線快步沖了過去。
“陳見月!”
傅雲歸從民警手裏接過癱坐在地上的陳見月,焦急地扶着她的肩膀檢查她有沒有受傷。
“沒事吧?還好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顧不上身上嶄新昂貴的西裝,顧不上剛從會議中趕來的行色匆匆,顧不上胸口心髒的隐隐作痛,半跪在剛下過雨的潮濕的地面,反複确認。
陳見月沒有哭聲,眼淚卻一股股地往外流,她擡頭,茫然若失地看傅雲歸擔憂焦炙的眼神,指着自己的手,像個孩子一樣委屈訴說,“就差一點,就差一點我就抓住她了,就差一點……”
傅雲歸看着她紅透的眼眶,既慶幸她沒有受傷又心疼她的自責,他抹去她腮邊的眼淚,抱住她,摸着腦袋輕聲安慰:“我知道,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陳見月瑟縮着,淚水打濕他的衣襟,“都怪我,都怪我……”
……
不幸中的萬幸,劉文珊跳下去後及時被岸邊待命的沖鋒艇救上來,保住了一命。
不過因落水姿勢不當,導致她全身多處骨折,肺裏也嗆了不少水,被救援隊救上來後緊急送去了市立醫院。
傅雲歸和陳見月趕到市立醫院時,醫生說最好盡快手術,可劉文珊的監護人不在,無法簽手術同意書,陳見月就打電話給她媽媽,想看看能不能電話授權。
一連打了好幾個電話過去,始終沒有人接,本想請民警同志查一下她家是不是還有其他聯系人,辦案民警卻直搖頭。
“早上就打電話讓她家人過來了,她媽媽說她是裝的,沒膽子跳,剛才我們又給她家裏叔叔打電話,好說歹說才同意來個人。孩子都這樣了還嫌高鐵票貴,現在在汽車站,估計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到。”
“我是她的輔導員,我可以簽嗎?”事急從權,陳見月問醫生。
因為骨折,劉文珊的身體裏有部分出血點,現在雖然不致命,可再延誤下去便有可能因為救治不及時而引發危險。
傅雲歸知道簽手術同意書意味着什麽,一旦劉文珊在手術中有什麽三長兩短,陳見月很有可能被卷入糾紛,甚至面臨追責和賠償。
可活生生的孩子就躺在面前不能不救,傅雲歸不動聲色地将她攬到身後,跟醫生說:“劉文珊是雲想藥業的實習生,我是雲想藥業京南分公司負責人,請你們放心救治,手術同意書我來簽,所有後果我一力承擔。”
按照醫院的規定,原則上,在沒有獲得患者本人或家屬授權的情況下,陳見月和傅雲歸都不具備簽手術同意書的資格。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規章制度還是要以病人的生命為先,更何況有人願意承擔責任,醫生也就沒有太為難他們,拿來手術同意書準備讓他們簽字。
就在這時,躺在急診室裏的劉文珊醒來,她艱難地睜開眼睛,手指扯了扯陳見月的衣擺。
陳見月見她醒來,忙俯身到她耳邊問:“文珊,你要說什麽?”
劉文珊幹澀的嘴唇動了動,氣若游絲,“老師……我自己簽……”
劉文珊已經是年滿十八歲的成年人,是簽手術同意書的第一主體,醫生見她恢複意識,再三确認後,将筆塞到她手裏,幫助她完成了這一流程。
陳見月并不知道,他們剛才說的話劉文珊全聽見了,多麽可笑啊,原來自己的死家裏人根本不在意。
大概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幻想過,用自己的死亡來懲罰令他們傷心的大人,想象父母跪在他們屍體面前捶胸頓足的樣子。
劉文珊也曾想象過,想象父母家人看到她的屍體會不會懊悔,會不會愧疚,會不會後悔那樣對待自己?
死亡對她來說不僅是一種解脫,更是一種扭曲的複仇。
而現在,真的死了一次,她才如大夢初醒,就算她真的死了又怎麽樣?她的家人只會說她是裝的,甚至連一張高鐵票都不願意為她買。
這一刻,她忽然想通了,她要活,往後餘生都要為自己而活!
醫生說手術大概需要三個小時,劉文珊被推進手術室兩個半小時後,她媽媽和叔叔才姍姍來遲。
盡管對劉文珊家人的冷漠很不滿,但出于職業素養,陳見月也不能當着他們面表現出來,只能盡量克制着跟他們說明劉文珊現在的情況。
一聽劉文珊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了,劉媽媽立刻激動起來,高聲說:“誰叫你們給她做手術的!我都沒有同意誰叫你們給她做手術的!出了事你們負責啊!”
陳見月耐着性子向他們解釋,“是文珊醒過來自己簽的手術同意書。”
“她一個小孩子她知道什麽!她簽的字能算數嗎?”劉媽媽更激動了。
“劉文珊已經年滿十八歲,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她有權利給自己的手術簽字。”傅雲歸直接站到陳見月身側,睨着他們說。
劉叔叔見他一身西裝革履,像是個有身份的,拉了拉自己嫂子,不确定問:“你是學校領導?”
“我是劉文珊實習單位的負責人。”傅雲歸說着,把自己的名片和剛才替劉文珊墊上的手術費票據遞到他們面前。
劉媽媽一看那票據上的數字,“唰”一下白了臉,更加激動起來,聲音比剛才還要尖細,“我沒同意你們給她做手術!你們擅自給她做手術我沒追究你們責任就不錯了還想找我要錢!想都不要想!”
劉媽媽說着,把票據往傅雲歸身上一砸。
像是早料到他們會有這樣的反應,傅雲歸也不急,面無表情地撣了撣被票據砸到的胸口衣料,看向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劉叔叔。
“劉文珊是在請假回家期間出的意外,按照合同,請假期間員工發生意外不屬于工傷,公司可以不承擔責任,同理,學校也是一樣。”
他頓了頓,語氣冷下來,帶着些警告:“更何況,劉文珊是自殺,這一點需要我請律師來解釋給你們聽嗎?”
劉媽媽聽到他們想不認賬,當即往地上一坐就開始哭號,說學校殺人,公司殺人,害死了她女兒!
如此無理取鬧,撒潑打滾,一直守在旁邊的民警都看不下去了,警告他們醫院是公共場合,不要鬧事,不然就把他們拷回所裏處理!
劉叔叔怕真惹上官司,忙捂着劉媽媽的嘴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帶着些讨好地瞧向傅雲歸。
“老板,我們一聽到文珊出事立馬放下手上的事就來了,我們家也是倒黴,壞事都趕到一起了!我大哥前段時間才癱了,家裏還欠着一屁股債,文珊又出了這樣的事,我嫂子實在是急得沒辦法了。她沒念過書,沒文化,您是大老板,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們一般計較!”
他故意把姿态放得很低,想要緩和傅雲歸的态度,但絕口不提錢的事。
從他們為了一張高鐵票不顧劉文珊的安危執意要坐汽車過來時,傅雲歸就知道他們絕無可能願意承擔劉文珊的醫藥費,而他之所以這麽說無非是想向他們施壓,叫他們知道自己随時可以向他們要錢,好讓他們不敢随便對待劉文珊。
說一千道一萬,他們是劉文珊的親人,劉文珊手術後還需要他們照顧,作為外人,他們無法把劉文珊和她的親人剝開。
察覺到傅雲歸在唱紅臉,陳見月蹲下身,把地上的票據撿起來,一張張疊好,默t契地扮起白臉。
“文珊媽媽,文珊叔叔,文珊今天能死裏逃生已經是萬幸,如果你們再因為這些事情争論不休,說什麽追究責任的話,文珊醒過來會怎麽想?”
她說着,看一眼傅雲歸,朝他對了個眼神,“還有,其實傅總今天本沒必要過來的,他之所以大老遠趕過來完全是出于人道主義,文珊現在正是需要人關心照顧的時候,請你們把心放在文珊身上,照顧好文珊,不要寒了傅總的一番苦心。”
她說完,把票據塞回傅雲歸手裏,劉叔叔聽懂她的暗示,忙不疊點頭,“是是是,老師說的是。”
過了一會兒,醫生出來,說劉文珊的手術很成功,已經被從手術室推去病房了。
确認了劉文珊沒事後,陳見月懸了一天的心總算放下來,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從醫院往停車場走的路上,月出東山,皎潔的月光灑在地上,泛出點點銀光。
傅雲歸跟在身後,看秋夜裏她單薄的身子,脫下西裝外套披到她身上。
“別着涼。”他提醒。
陳見月駐足,回頭望他。
其實她今天吓壞了,從早上接到警察的電話開始就一直在害怕,害怕劉文珊有什麽三長兩短,害怕自己不能處理好這件事情,害怕她有任何失誤被學校追責自此失業……
開車去往寧江大橋的路上,她想了很多,腦子很亂,劉文珊掉下去的那一剎更是幾乎給自己判了死刑,一直到傅雲歸出現……
一直到他出現,她才感覺自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陳見月轉過身,垂下眼,帶着滿身的疲憊将額頭靠在他的胸口,悶聲說:“傅雲歸,你現在……想使用那把鑰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