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顧易安在追查是誰放任周吉等人入境，終于在半個月後查到了端倪。
指令确實發自東宮。
他沒有告訴李雲錦，卻晝夜跟着她，不敢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範圍。
這樣反常的舉動，李雲錦這樣精明的人怎麽會看不明白。
她沒有去找顧易安追問，只是發呆的時間更加長。
有時候坐在窗邊，望着窗外的一株光禿禿的樹幹，一天都不挪位置。
她心裏難受，但她沒有人可以訴說。
因為所有人都早就警告過她，不該殺劉世宗，不該聚集軍隊，不該參與戰争。後來朱青更是提醒她，不能上交軍隊，任人宰割。
她都沒有聽，所以現在是她付出代價的時候了。更不該怨。
她沒有再給太子寫家書。
她想起離京那日太子問她，他能不能信任李雲錦。
李雲錦說你能。
為了這句承諾，李雲錦一直在堅持。
可是她忘記問哥哥一句：哥哥，我能信任你嗎？
而現在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心裏問：我現在還可以信任哥哥嗎？
顧向陽說：“長寧殿下已有婚約，你不該如此毀她的名節。”
顧易安問顧向陽：“父親，她回去的話，會面臨什麽？”
顧向陽問：“你想留下她？”
顧易安垂頭：“我留不下她。”
他推演了幾種方法，最終都行不通。
顧向陽說：“是我們顧家留不下她。”
顧易安本指望顧向陽的赫赫軍功能夠保住李雲錦，但是顧向陽的話徹底斷送他的希望。
“我們顧家之所以能夠一直掌兵，是因為我們顧家只聽皇命調遣，從不參與黨争。當初既然已經退婚，她就跟你再也沒有任何關系了。如今她是君，你是臣，他們那個層面的争鬥，不是你能參與得了的。”
“可她并沒做錯。”
“世間事，不是是非黑白就能定奪的。”
“我想請命送她回京。”
“你現在是雲麾将軍，非诏不得離開駐地。”顧向陽雙手背在身後，不怒自威，“我早跟你說過，決定了向前就不該頻頻回首望。”
和談細則最終敲定。
直到周代帶領使團離開，也沒有人提及周吉。
政治鬥争中落敗的一方，總是會迅速地被自己的國度抛棄，遺忘。
軍隊收編也到了最後階段。
李雲錦的軍隊本是烏合之衆，有的是被時局裹挾加入的，有的是無家可歸留下的。最後朝廷給這些難民規劃了新的戶籍田畝安置，大半的人也就回歸農田。真正收編進兵籍的只有三萬人。
與她關系比較親近的這些天都陸續來跟她告別。
李雲錦笑呵呵的，為他們有了好去處而開心，并不見悲傷。
最後需要安置的就是朱青了。
李雲錦歪在貴妃榻上，蓋着厚厚的錦被，說：“別回去當水寇了，你的去處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護國公會把你們寨子的人一起收編，還由你帶隊。”
朱青搬了一把圓凳坐在她榻邊，搖頭拒絕：“我替他們謝你。但是我要跟你回去。我是女子，我不是作為将領，是作為婢女，不算你收私兵。”
“這又是何必呢？”李雲錦不理解，她從厚厚的錦被裏伸出蔥白一樣的手指，戳在朱青的額心，把她的腦袋都頂了出去，“護國公的軍隊，多少人削尖腦袋往裏鑽，我可是豁出去這張老臉了，你不要昏了頭。”
朱青一把握住她作亂的手指，把她整個手臂塞回錦被裏，“我已經決定了，你不要再勸了。”
她重新幫李雲錦把亂糟糟的被子掖好，只讓她露出圓溜溜的一個腦袋瓜子，李雲錦好奇道：“你覺得我會贏？”
朱青一臉你在天方夜譚什麽的表情，嫌棄地說：“你沒有勝算。”
李雲錦更不解了：“那你犯什麽傻？”
朱青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你是我綁來的，我得送你回去。至于結局如何，天知道呢，至少我下半輩子問心無愧。”
李雲錦仰着小臉看她，忽然露出一個很幸福的笑容，說道：“朱青，你知道嗎？出來這一趟，能認識你，我很高興。”
養了半個月，李雲錦終于能夠下地。
東宮派來舍人，海一樣地送了一大堆補品過來，同時還有太子的手書，命李雲錦返京。
李雲錦在收到手書的第三天就啓程返京。
出發那天，顧易安站在馬車前，手扣着馬車的木板，幾乎要在木板上留下四個凹陷的指頭印，最終什麽話都沒有說，黯然離去。
在皇權面前，再骁勇善戰的将軍也沒有用武之地。
儀仗綿延數百米，所到之處，沒有官府組織，百姓自發跪地相送，儀仗到達京都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官員前去迎接。
朱青說：“這些官員這麽勢利眼呢？”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
馬車前往東宮。
這處她最最熟悉的地方，此時卻讓她從骨子裏冒出一陣寒氣。
那個她一直問自己的問題，到最終也沒有得到一個确切的答案。
但是她還是來了。
因為想不通，所以只能遵循自己內心的指引去走。
她本來就是一個賭徒。
在斬劉世宗的時候，她賭太子和她一樣想殺劉世宗。
在跨過黃河，追殺周吉的時候，她賭太子會信她是為了國土安全。
她賭輸了一次，弩箭射穿了她的身體，打碎她對于這座東宮的幻想。
可她還是不想相信。
這是将自己撫養長大的太子哥哥啊！
這是力排衆議，将自己留在京都的哥哥啊！
這是在自己被俘虜之後，大開國庫贖救自己的哥哥啊！
皇城深處那個位置，難道會将最熟悉的哥哥變成一個自己再也不認識的人嗎？
歷史告訴李雲錦，會的。
可是現實中，面對活生生的人，李雲錦的心一再地說，不會。不會的。
朱青問：“你真的要進去嗎？”
李雲錦知道朱青集結了一支隊伍，這支隊伍都是從最初的難民營裏選出來的，他們從李雲錦進村子的第一天就親眼見證了李雲錦為難民的付出，然後一路随她搏殺至此。
他們明面上都卸甲歸田，卻暗自散開，比他們先行一步到了京都。
如果現在要離開，這群人會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朱青遞給她一支信號彈。
李雲錦搖搖頭，沒有接過這一支信號彈。
她是賭徒，賭輸了就認栽。
李雲錦把朱青留在馬車上，自己孤身一人踏進了東宮。
東宮安靜得落針可聞，往日迎來送往的宦官屬臣全部不見，東宮沉浸在一片肅穆之中。
李雲錦往裏走，一道道暗處的目光像是蒼蠅一樣落在她的身上，密密麻麻，揮之不去，讓她覺得惡心。
她輕車熟路地往太子書房走。
跨過圓形的月洞門，李雲錦停下腳步。
殿門外，三層漢白玉石階上，太子長身而立，背着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不過區區幾個月沒見，卻好像隔了山海。
李雲錦本就纖瘦，被弩箭貫穿之後，傷了心肺，更是瘦成了一把骨頭。繁複的宮裝壓在身上，都怕将她壓垮。
她的嘴角紫白幹燥，看見太子，盈盈露出一個笑容，生生将嘴唇扯裂，暗紅色的血滲出，倒給她的蒼白提供了一點顏色。
她右手心壓着手背放在腹部，一副端方守禮的貴族女子站姿。
太子握緊了拳頭，生生止住自己走下臺階的沖動。
他問：“你怕嗎？”
李雲錦誠實回答：“我怕。”
一陣風吹過，樹上堆積的雪花還沒來得及融化，噗噗落在地上，發出極為細微的聲響。整個院落安靜得落針可聞。
“你不怕上一支弩箭沒要你的命，再來第二支嗎？”他繃着一張臉，擡手用食指從左邊的院牆指到右邊的院牆，“這些地方可都是藏弓弩手的好地方。”
李雲錦搖頭。
“你本可以讓我留在疫區，棄我不顧；也可以在我聚集軍隊的時候斷我糧草；甚至可以以我無诏誅殺帝師為由，将我明正典刑；甚至你什麽都不需要做，你只需要保持沉默，雪花一樣上呈的折子就會以最正義的說辭，把我送上斷頭臺。可是我現在還活着。”
我還活着，就是最好的證明。是這個理由，支持着李雲錦搖搖欲墜的心，支撐着她站在這個地方。
“你自那日便停了家書，你不信我，為何還要只身踏進這個院落？”
“證據在告訴我，指令來自東宮。但是我的心告訴我，我的哥哥不是這樣的人，我信任我的哥哥，我不相信太子這個位置會将我的哥哥變成我不認識的人。”
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太子的臉上露出荒唐的神色。
“你在皇家找信任？”
可李雲錦卻笑了，她的眼裏雀躍着一絲狡黠，但更多的是各種不知道如何用言語表達的情緒雜糅在裏面。
“是啊，”她理所當然地說，亮晶晶的眼裏是閃爍的淚光，“蠢吧？”
那樣聰明的人，明知道這個院子裏可能蘊含着更大的殺機，她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踏進來。
确實愚蠢。
李雲錦收起了笑，正色道：“如果我不來，我怕你傷心，哥哥。”
她的語氣一直很輕柔，卻像一把重錘，敲進李啓心中深處最柔軟的部位，一陣讓人牙軟的酸麻腫脹從心髒處蔓延開來，讓他眼角也濕潤。
他終于裝不下去這幅冷硬的表情，罵道：“少說肉麻話，滾過來。”
眼淚奪眶而出，李雲錦幾步小跑上去，撲進李啓的懷裏。
他将她牢牢地抱在懷裏，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抱過她了，印象裏的手感還是肉嘟嘟的小孩兒，可他的手掌卻一下子摸到華服下面凸起的蝴蝶骨，薄脆得一捏就能斷。
他的眼淚瞬間也湧了出來，抱着妹妹，心疼得無以複加，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喉嚨像是被塞了一塊秤砣，又硬又沉，堵得他心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