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薛定谔
薛定谔
她倚着窗臺抽煙。
手邊,是為了配貨而買的Hermès煙灰缸,高飽和度和刻意弱化的方塊線條,藍色瑪瑙光帶包圍一只看起來像是簡筆畫的棕色高馬,馬身上是回字形的紋路。
半支煙橫進比其他煙灰缸做得更深的白瓷凹槽,郁理一只手撥過高級沙龍定時養護的蓬軟長發,聽見浴室裏止歇水聲。
她呼出最後一口煙氣,雨夜玻璃映出她身段極美的剪影。
半山別墅只有三層。她想起自己另一處置業,88層的摩天大樓,她住在36層,每當往下看時,容易産生一種巨大無力的失重感。
很多時候,她的收工時間總在深夜,攜着滿身風塵仆仆的疲憊和永遠明亮驚人的妝容回到冰冷且沒有人氣的房子,她從來不把落腳點稱作家,事實上,比起這幾套總是空置的房子,一年百萬的五星酒店才是她最常回的歸屬。
縱橫交錯的黑色道路,遙遠虛無的煌煌燈火,還有不停順逆行駛的車流,一星半點慢吞吞散步的行人。
目光更遠更漫長地眺望,這些或筆直或彎繞的通天道路如這座城市的血管,無論是車,還是人,在她眼中飄若浮沉,蝼蟻大小。
她想起那個平平無奇,卻心比天高的許夢昕。唉,她好像從來不會悲春傷秋,她說自己已經申到了德國最牛逼的大學,郁理嘲笑她說你知不知道來德國留學的都是哪些人?
許夢昕說我當然知道,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郁理,你等着吧,我一定會閃閃發亮給你看。
郁理當時忙着一場大秀,新官上任的負責人出了可以直接退休的纰漏,她正和幾個說得上話的高層溝通讨論修改事宜,聽見許夢昕柔柔弱弱的聲音,她笑了一下,頭也不擡地說:“你現在就閃閃發亮。”
她張開手,今夜沒有星星,于是她又徒勞地放下了企圖摘星的手。
周敬航從浴室走出來,他沒開熱水,周身缭繞清冷氣息。
郁理家中沒有男士服裝,因此他的下半身只圍着一件白色浴巾。
他是天生的衣架子,寬肩腿長,下颌連到脖頸鎖骨的陰影深陷,他擡手擦發,常年克制自律的肱二頭肌恰到好處,腰肌精悍卻不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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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屈起的腿,骨肉勻稱,筆直纖瘦,幾乎沒有肉感。踝骨尤其漂亮,瑩白如玉的趾尖踢開一個白色藥箱,她清冷的聲音響在不開燈的夜色裏。
“過來,我替你上藥。”
周敬航挑眉,這個男人沒有女相,但睫毛出奇的長,在他微微發紅的眼睑下方,撇開暗色陰影。
他沒想到郁理能有這份細心,她不适合拿柔情小意的溫柔劇本,她更适合扮演老公死後繼承全部遺産的年輕寡婦。
這點程度的皮外傷,在周敬航的定義裏根本算不上“受傷”,否則也顯得他太過無能和嬌氣。但郁理沒有理他,強行拉着他坐到窗臺,她手指攪着醫用棉簽,打算先用碘酒消毒。
沒有月光,只有周敬航離開主卧自帶的浴室時,留下的一盞古董壁燈,光質溶溶如水,輕慢地流淌過他的眉眼深重的倦意。
她刻意收着力道,棉簽帶來的微弱涼意如粗鹽和薄荷葉。郁理說話時沒有擡頭看他,周敬航看見她嬌嫩唇形在動:“你記得三年前?聖誕節那晚,我也是這麽給你上藥。”
周敬航按住她的手指,确實是養尊處優的一雙手,這輩子大概沒給誰親自上過藥。
她手指還抓着廢棄棉簽,不解地迎上他目光。
近距離和負距離看,周敬航這張臉,天生帶着生人勿進的距離感。
“又傻了?”他不客氣地說:“是你給我上藥?是你讓我受傷。郁理,別總是本末倒置。”
她微微睜大眼睛,幾秒後愉快地笑起來。輕軟笑聲藏着看不見的小鈎子,嚴絲合縫地嵌在他心上,他知道他這顆心已經鮮血淋漓。
“我沒有一直讓你受傷,敬航。”
她笑夠了,從他懷裏直起身,翹起一根手指點着他胸膛,說:“怪我算什麽好男人?”
“在你眼裏,我的形象應該是變态、狗男人、神經病或跟蹤狂。”
郁理微微一笑,她那張過于美麗的臉湊近,在他唇邊意有所指地呵氣。她抽過煙,用過漱口水,是桃子味。
他懶得再聽這個女人大放厥詞,他傾身壓過來,沒穿上衣的體溫很涼,嘴唇卻很軟很熱。
郁理的手撐着窗臺邊緣,他扣住她手腕,着陸在他心跳逐漸急迫的胸膛。
她沒有回應,也沒有情動,周敬航把她衣服推到胸前,她有馬甲線,但腰腹柔軟。于是他的吻沿着她唇角鎖骨前胸,慢慢下滑到薄薄小腹。
她閉上眼睛,呼吸在他的故意引導的節奏下愈發急促,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想抓住什麽,下意識想合攏雙腿,但周敬航握住她腿根,把她分得很開。
她的手,伸進他剛洗過的黑發。周敬航習慣把後頸剃得很短,兩側留有紋理,酷到沒朋友的發型。她摸上去,發質堅硬,并不柔軟,但掌根很快潮濕。
郁理腰身很軟,她有時候躺在他手中,會讓他錯覺是某種沒有脊椎的軟體動物,他抓不住她。
窗臺硬且冰冷,她難耐地往後折起,唇齒咬得發白。
是有點痛,和微妙難言的快感。她擡手擋住自己霧蒙蒙的眼睫,難以克制的哭腔逐漸填滿夜色。
她沒有喊停,默認他愈發放肆的舉動。
那雙總是盛氣淩人光芒萬丈的眼眸此刻半潮半濕,目光虛空地飄蕩,像是落在很遠的地方,又近得在他心口。
周敬航牽住她細瘦腳踝,她優美淩厲的脊背磕到置放的裝飾物,疼痛使她蹙起眉頭。
他的手順着薄柳腰肢往上撫摸,按到她剛剛被磕撞的地方,細致地摁揉。
她失神般地睜大霧氣蒙蒙的雙眼,手指無意識繃緊再舒展,她摸到周敬航耳垂,不輕不重地撚搓。
感官在黑夜中被放到最大,濕潤溫暖的,一邊說愛她,一邊說恨她,一邊卻又将她高高地抛上雲端。
她被激得撐起上半身,唇齒擠出破碎潮濕的哼吟。
腰身繃得非常緊,一截盈盈蒲柳的細腰,膩着珠光似的,驚心動魄的白淨。
她終于融化在他掌心裏,周敬航背手拭過唇邊暧昧不明的水漬,他擡眼去看郁理,想要繼續先前的親吻。
但,停下。
她的臉在濃稠夜色裏,美豔欲滴,眼尾溫軟潮紅,目光卻極為清明。
還在斷斷續續的浪潮裏,可是她那雙眼,那麽克制,那麽清醒。
蓬軟長發淩亂地遮蓋濕漉眼睫,周敬航喉結微微一滾,本能地咽下。
他其實不好受,也做不慣任何服務。可在郁理面前,他總是變得很輕。從腰腹開始,他的四肢百骸仿佛燒着一捧明火,又像數九寒冬的冷雨。指尖正在輕輕地戰栗。
比起身體自然反應,他在對上她表情的瞬間,心底不可控地劃開一股巨大到難以承擔的悲傷和無力。
周敬航近乎凝固。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
他的第一反應是起身,用她衣不蔽體的上衣擦拭自己手指,轉身到浴室,片刻,密閉空間裏,再一次響起花灑汩汩水聲。
熱氣蒸騰白瓷牆壁,一面巨大到令人懷疑目的不純的鏡子籠罩白茫熱氣。
當初分手,他的驕傲和理智站在冷酷的天秤一端,警告他不要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
效果很好,他在最初的時間裏,以為自己能夠完全遺忘郁理,以為最憤怒最悲哀,不過是在別人提起她名字時,風輕雲淡地從她名字帶來的飓風中安然走過。
水溫很燙,他前額抵着被熱氣蒸到滾燙的牆壁,輕輕倒吸一口氣。
原來,他不是朝聖的皈依者,而是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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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合緊的門,突然響起彬彬有禮的三下叩門聲。
郁理單肩倚着牆,她指尖點一支細煙,煙霧袅袅,攏過她眼底情緒。
“敬航。”
周敬航關掉花灑,随手從壁挂抽一條幹淨浴巾,他嗓子沙啞,不想說話。
郁理也不需要另一個人的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看着香煙燃燒,片刻,反手把煙摁在拐角馬醉木的鎏金底盤,昨天來過保潔,給全屋金貴花草養護澆水。
“那件事過後,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遺漏了什麽。如果我對你還算了解,你不會做這種事,也做不出。對不起,我沒有在第一時間相信你。”
一個是自己男朋友,一個是自己朋友,當這兩個,在現實生活中看起來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出現在同一幀畫面,同一副畫面,同一個視頻,她感到滔天的憤怒和背叛。
事後她很快反應過來。視頻是莊銘激怒自己的手段,他想要的根本不是郁理的懷疑,而是拖延時間和挂斷許夢昕電話。
“你說,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認了。你整理好,出來我們聊一聊。臺風過境大概需要24小時,我們還有1440分鐘。”
白色橡木門在她眼前轟然洞開,郁理被熱氣掃到,下意識退後半步。
周敬航單手擦着又洗一遍的頭發,他什麽也沒穿,站在她微微驚愕的目光裏。
“我沒有和別人上床。”
他咬牙切齒,加重“別人”兩個字,整張臉呈現一種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陰冷深沉,他劈手摘下郁理的煙,轉而滅入仍有水跡的洗手臺。
“郁理,你真是愚蠢到無可救藥。那種視頻,一看就是技術合成。”他臉色很差,也很不耐煩:“我只有你一個女人,以前是,以後也是——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做結紮手術?!”
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啞然許久。
靜峙間,她被吮吻到濕亮薄紅的嘴唇微微張開,又在瞬息間合上。
她想說不是,也想說自己沒有那麽愚蠢。她的生長環境注定她與單純、天真一類的美好詞彙絕緣,但莊銘是個很聰明的玩家,連環套一個接一個地落下來,前因緊扣後果。
但最終,唇線徒勞地抿緊,她精疲力竭地搖頭,短促地笑了一聲:“以後?如果我不和你在一起,怎麽會有以後?”
“除非你不愛我。”
她說:“我不愛你,敬航,別把你自己弄得那麽狼狽和可憐。”
周敬航冷笑,他眼睛裏抑着所有光亮:“我不信。你看着我眼睛,再說一遍。”
她覺得厭煩,斂了上臉的所有情緒,重新變得冷淡平靜,這種表情深深刺痛了周敬航。
“我不愛你,你想聽多少遍我都可以說。我不會跟你複合,敬航,別這麽任性,我們之間結束了。”
他往前逼近一步,手指捏住她下巴,她眼睛很大,也很亮,篤定而冷漠的模樣有種沒心沒肺的美,但在某些時刻,她這雙眼睛,又會流露轉瞬即逝的心軟和深情。
很久,久到原本模糊朦胧的雨聲重新在她耳朵裏響起,她垂下眼,打算往外走,周敬航卻執住她手腕。
“沒關系。”
他的喉結,艱澀困難地滾了一下,悶出一聲不知輕重的苦笑:“你可以重新愛上我,我會等你。你別、別露出這樣的表情,郁理,我不想再為你流淚。”
周敬航自以為無堅不摧的防線終于崩塌,郁理向他投去驚愕交加的一眼,她的骨血,她的驕傲,被他眼尾滑落的一滴眼淚凍結。
莫名其妙,想起宋愈說過的那句,你知不知道周敬航,他哭得可大聲了。
郁理後知後覺地想。
——但我,其實不是真的想看見,他現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