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煙灰缸
煙灰缸
這一晚誰都沒睡。
他們燒空了半條煙,厘清了三年前的幾個疑點。
真的不算很高明的伎倆,但那時的他們,年輕氣盛又心比天高,容不下任何欺瞞和背叛。
她點點煙灰,屈着雙腿,夾着煙的手指在冷霜凝結的玻璃劃圈。
“警方的結案陳詞是自殺,我對此持保留意見。但是暴雨和監控失效,證據鏈合不上。再加上許夢昕的遺體被草草火化,很多事情死無對證。”
郁理聽見自己非常冰冷也非常冷靜的聲音:“我記得,火化遺體需要家屬簽字?許夢昕母親親自簽的嗎?她對自己女兒的死,沒有半分懷疑?”
周敬航搖頭:“她出事時,許母不在國內。我事後找過簽字火化的醫生,對方不知情,他沒有境外賬戶,近半年也沒有收到來源不明的大額轉賬,包括他身邊親近的人。查到最後,在許夢昕的郵箱裏發現了遺書,最後以一種快到不正常的速度宣布結案。”
他頓了頓,幽深目光看向郁理。他并不因為一個不熟悉的人去世而悲傷,他願意花時間去查,無非是因為郁理在意。
“不管你信不信,看上去,許夢昕确實是自殺。”
很長的一截煙灰,跌到她骨節優美的手背,她渾不在意,擡手震掉單薄灰燼。
“看上去......你用了很暧昧的詞語。為什麽?你不是優柔寡斷的人。”
郁理掀眸,仔細地打量他,他的輪廓比三年前更深了一些,從眉眼到鼻骨的線條非常深邃。
她的語氣沒有一絲溫度:“為什麽你會和警方是兩種意見?畢竟你沒有任何證據支撐你的想法。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一個被前男友用親密照威脅的女孩,一個在家裏不受待見,也不受寵愛的女孩,哦,她還是養女,許夢昕身上,似乎沒有太多價值。她的自殺,合情合理。”
周敬航沉默片刻。
“不一定吧。”他微微一哂,不像是辯證駁論,而是簡明扼要的陳訴:“你和她成為了朋友,她的價值,你不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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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理微笑,不認同他的後半句話:“你不要摳我字眼,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許夢昕很聰明,簡直有些見了鬼的聰明。她根本不喜歡你,她只是想接近我。你猜她跟我說什麽?她說她已經申請了德國一所大學,想要從這門專業順利畢業簡直是天方夜譚,但她那天拿offer給我看,快樂得像個小孩。所以,你說的沒錯,這種生命力頑強如雜草的女孩,沒道理自殺。”
“我答應過她,我會在德國等她,會開着我最拉風最裝逼的跑車去接她,她說這輩子還沒坐過女人的副駕駛。”
“她的價值不是由我決定,是由她自己決定。你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我覺得許夢昕很像飛不高的蝴蝶?如果能更準确一點,許夢昕是枯葉蝶。她很擅長僞裝,擅長說謊和演戲,我們都被她欺騙了。”
周敬航手邊的煙灰缸積了滿滿一層煙蒂,尼古丁和冷煙草讓他清醒,也讓他知道自己正在清醒地墜落。
他似乎惹上了很多麻煩,而麻煩本身,他沒辦法依靠自己能力擺脫。最可悲的是,他其實不想擺脫。
“明面上,她生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我。”周敬航表情平淡:“那天晚上,我急着出門找你,但是被困二環,我讓許夢昕自己打車,但她沒有離開,而是去了天臺。雨水沖刷了有可能的線索,沒有腳印,沒有争鬥痕跡,只有生鏽的護欄,留下她翻拽時的衣服抽絲。”
高空墜樓的現場并不好看,而她墜落的地方是背陰面,那裏是一片荒蕪的草場,半枯半活的荊棘足有半人高,她倒在其中,如一朵絢爛盛開後枯萎的白色小花。
郁理想了想,她說:“時間差。所以你被列為第一嫌疑人?”
周敬航點頭:“動機還算充足。我和她的視頻,她對我的追求,以及在審訊時,警方請來的心理專家認為我存在反社會人格,很有可能是出身富貴但追求極致刺激的瘋子——他們調查了我近幾年的作風,沒想到極限運動會成為輔證之一。”
她呆了一秒,吐出一句德文髒話,她皺眉道:“胡扯吧。你為什麽要殺人?”
“當然不會。”周敬航冷笑一聲:“如果周家想要讓什麽人消失,多得是不見光的辦法,我不會愚蠢到讓自己成為嫌犯。”
郁理語塞,半晌,她掐出煙盒裏的最後一支煙,幽幽火焰舔舐煙草,燒出最後一星的煙火,映在絕對黑暗的室內,那麽渺小,又那麽燦爛。
她不由得想起那天晚上。
據說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強力臺風,威力比拟十四年前那場,幾乎摧毀半個耀京的超強“蝴蝶”。郁理趕在臺風來臨前登機起飛——因為被迫終止的線路,她買了唯一能起飛的航班,接連中轉兩個城市和一個國家。
她近乎呓語,喃喃道:“但是警方沒有傳訊我,為什麽?”
周敬航用一種看傻子的表情,再度懷疑她的智商其實和她的臉成反比:“住那一帶非富即貴,這種醜聞傳出來,你覺得有什麽好處?我不壓,消息也不會青天白日地往外傳。死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是多重要的事?郁理,別太天真,這個世上,純粹的好人只占少數。”
郁理不想承認他狼心狗肺的話,但事實上,他說得完全不錯。
沒有人在乎一只蝴蝶的隕落和死去。
沒有人。
“你有充足完整的不在場證明,更何況,案件的最初定性和最後結論都是自殺。不過,其中有個人,極力保下你,你猜?”周敬航冷冷笑起來,他眼周輪廓很深,眼神戲谑,似笑非笑地盯着郁理:“莊銘。我真是沒想到,作為嫌疑人二號預備役,他竟然把自己和你綁在一起,郁理,那天晚上,你為什麽會和莊銘在一起?”
令人感到憤怒和不快的戲劇性轉折,郁理摁熄最後一支煙,最後一縷微弱光芒随着她指尖篤定的動作熄滅。
他們在同樣深黑的夜,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爛人真心,懷疑彼此,審視彼此,怨恨彼此。
郁理在一周後得知許夢昕死訊,彼時她忙于郁先生葬禮,收到宋思窈信息時,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累過了頭,看着陌生文字産生幻覺。
千裏之外的耀京,周家委托的律師全程跟進,周敬航帶來的負面影響被強權壓下。
臺風過境,受災區域比預估得要少,財政局終于松一口氣。
暴風雨過後的平靜。
郁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問這些廢話做什麽?莊銘找自己,這三年時間足夠他翻來覆去地搜羅數百個理由。
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地注視周敬航,她想到一個盲區:“不對,不對。警方沒有傳訊我,不是因為你幹涉了。而是,手機。她的手機!她最後給我打了三通電話。”
周敬航久久看着她,她大方地沖他嫣然一笑:“敬航,你才是傻子。有人拿走了她的手機。”她開恩地伸手,摸摸他冰冷的臉頰,他眼神出奇的冷靜:“你別用這樣的表情看我。許夢昕有兩部手機,她最後給我打電話的,一定不是被警方收走的那部。”
周敬航不記得自己手機丢在哪裏,但郁理的,就在她手邊。
他拿過來,喚醒屏幕顯示時間,淩晨四點五十二分,尼古丁驅散困意。
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喉結重重地滾了一下,他厭惡煙味。煙灰缸積澱的煙蒂殘骸,全是郁理幹出來的好事,但她不真的抽,只是放着靜靜燃燒,當做什麽提神醒腦的功效。
郁理收起笑容,她伸手扶額。
熬夜帶來的感覺很差勁,她感覺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有放緩的預兆。這些年她煙酒都來,血液裏流動的不是酒精估計就是咖啡因,她從不懷疑自己會死于心梗。
但,有人死在她前面。
很小的時候,她曾經想過,自己的死亡會不會給母親帶來一點心靈上的震撼。後來那位女士用行動證明,她不會,真的不會。
任何人的死亡就像書本輕飄飄翻過的一頁。時間久了,頁腳标注的數字,未必都記得清楚。
暴雨如驟,驚雷滾滾,城市燈火渺小朦胧,她看了一眼,收回目光。
“當時,宋思窈告訴我,許夢昕自殺,我覺得荒謬。她身上有一股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韌勁。”她安靜地說:“我問過她,羨慕我嗎?她說不,她可以憑自己雙手創造未來,為什麽要羨慕?我只是一個在家族信托裏成長起來的廢物。”
“莊銘和我說她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其實我也沒想象她,這幾年,她像個幽靈陰魂不散地跟着我,有時候說救救我,有時候說,你幫我。我搞不懂,哪句話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許夢昕根本是徹頭徹尾的瘋子。”
沒有煙,她探身上前,雙手捧着他的臉,輕柔的吻落在周敬航的虛阖眼睫。
“如果我是一個正常人,我會在得知她死訊後回國,帶着她生前最喜歡的花在她墓碑前痛哭。但我不是正常人,許夢昕也不是。我延後了我的工作,申請了她想念的大學,當然,我花了不少錢才畢業。那個德國教授被我氣得不輕,說來好笑,他是我爺爺的學生,最後我以相當離譜的成績拿到證書。”
她用自己的方式,吊唁和懷念一個詭計多端的朋友。
“我不回國,不是因為我面對不了。而是我不想面對。誰都跟我說,她是自殺,她的床照被爆出來,貸款了幾十萬,她跟着莊銘完全是因為錢,莊銘好慘,竟然因為這種女人被你打斷一條腿。還有,你真的很愛她,周敬航。”
她退開了些,溫柔地注視他的眼睛。
周敬航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下意識皺眉:“我和她什麽也沒有。”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消息從不閉塞。你以為我不會對莊銘出手嗎?我沒有那麽強的道德觀念。很多事情,我會去查。但,敬航,你弄錯了一件事情。”
她的唇很涼,半垂着眸,耐心地沿着他唇角下巴啄吻。
不知緣由,周敬航在這一刻預判了自己的死亡。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之間過不去的事情是許夢昕的死亡?不是,我告訴你,從來都不是。”
她輕輕地,用氣音笑起來。
“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你,也願意和你發展一段長久且穩定的關系。可這不是愛,敬航,愛情是給小孩子的,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