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時恩寵
第53章 一時恩寵
那一杯溫水到底沒能讓從君挺過這個晚上。
他在裏側躺着,将軍已經睡熟了。寵幸過他的夜晚,将軍待他不會那麽苛刻,睡前将軍為他清洗了身子,把他抱到了床上,但除了昏倒過去的時候,從君在将軍的塌上從未睡熟過。
說不清是因為饑餓還是酒液在灼燒胃壁,小公子佝偻着身體,細密地發着抖,好像有一雙大手在擠壓着他的胃袋,将其捏成一團。
小公子小心翼翼地從床腳爬了下去,偌大的帳子僅燃着兩道燭火,雖然依然一片昏暗,但好歹能隐約看清地面。将軍休憩時不喜亮,他一生戎馬,黑暗才是最好的庇身之所,這兩點燭火算得上是對從君的恩寵。
從君佝偻着腰,手緊緊地按着自己的腹部,腳踩在地上一陣虛軟,他喘息粗了幾分,仍是不敢弄出聲響,張着嘴巴小心翼翼地喘息,單手扶着身邊的東西,緩步挪了出去。胃部一陣翻騰,他馬上就要嘔吐出來了。
小公子疾步繞過屏風,再無暇顧忌,撲到打水的木桶旁邊,控制不住地反嘔起來。
他胃中無物,吐也無甚可吐,剛開始吐出的盡是清亮的液體,不知是那杯溫水還是沒來得及消化的酒水,吐完這些,胃壁好似都黏在了一起,仍是反嘔不止,涕泗橫流,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小公子一身虛汗,緊緊抓着木桶邊緣的手指骨節泛白,斜坐在地上,不能平複,靜了一剎,又伏在桶邊嘔吐起來,這下連膽汁都吐幹淨了,卻依然抑制不住地幹嘔,腹部痙攣在一起。
他意識恍惚,沒有聽到将軍走來的動靜。展戎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在一片昏暗之中像是一尊高大的惡神,小公子淚眼迷蒙地仰視着他,将軍将旁邊燭臺點燃了,蹲下身來,眉頭緊鎖地看着他。
從君全無力氣地撲倒在地,以額觸地,虛弱地說:“從君無心驚擾将軍,将軍開恩,恕從君失儀。”
他這模樣,像是只剛出生的動物幼崽,全無半分氣力。将軍像拎小貓崽子似的把他拎了起來,從君軟在他懷裏,四肢癱軟,臉色慘白,額頭上盡是豆大的汗珠,連雙唇都失了血色。
西子病弱,猶為凄美,更惹人愛憐。
将軍眉頭一沉,沒有責備。對帳外叫道:“來人!”
守衛士兵立刻進來,見狀放下手中長矛,單膝跪地抱拳。将軍道:“可有醒酒湯嗎?”
此時紮營在野,軍中又盡是莽漢,哪裏喝酒還會備這種東西,此兵略一踟蹰,道:“将軍,火軍皆安睡了,尚不知哪個火頭有。若急求,妓營中應當有。可需屬下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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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戎眉頭微沉,沉吟片刻,道:“不必,哪個火頭有細米,煮碗粥送過來,再叫他們燒些熱水,送我帳中來。”
“喏。”守兵垂首,默默退下了。
将軍把軟綿綿的小公子打橫抱了起來,朝屋裏走去。從君如同斷線的木偶娃娃一般,手腕垂在身側搖搖晃晃,腕骨削瘦得驚人。
将軍把他放在床上,起身去摸了一把放在爐火上的小壺,爐中只剩下了些殘炭,水将将帶着點餘溫,也還湊合。将軍倒了一杯,遞給從君,說:“先喝口水,粥熬好還需些時候。”
從君接過水杯,低垂頭顱道:“謝将軍。”
本該跪的,卻是沒力氣動了。
展戎面色慣常的不興一波,在也在床上坐下,從君見他面無愠色,心下放松些許,虛弱地倚在床頭。
火軍那頭半夜被折騰醒,雖說多有怨言,卻不敢怠慢,不到半個時辰,就将粥送過來了,守兵接過食案,在帳外高聲通報,得了令才敢進來,繞過屏風,正見那男寵坐在将軍膝上,柔弱地偎在他的懷裏,身上披着一層薄毯,從腰腹披到膝下,唯露出遮不住的一雙嫩足,虛虛地踩在床褥上。
他心中一跳,不敢多看,本欲将食案放在桌面上,将軍卻示意他端過去,守兵把食案放在床邊空處,正欲退下,将軍道:“吩咐火軍,破曉時再煮一份白粥。
說着話頭一頓,道:“驅寒的姜湯也送些過來。”
守兵點頭,退了下去。
從君雙手都是顫抖的,幾乎端不住粥碗,将軍容他自己吃了兩口,頗有不耐,替他擎住粥碗。小公子倚在将軍懷裏吃完了這碗粥,由于擔心将軍責他驕縱,不敢耽擱,一口接着一口,近乎灌食一般,沒一會兒就吃淨了。
一碗溫粥入腹,小公子舒服了許多,再度謝過将軍恩寵,卻一時無法從将軍懷裏爬起來。他今日病弱模樣分外惹人愛憐,将軍也不吝顯露些溫情,又寬容地由他靠了一會兒,才将小公子安置在床上,将粥碗食案撤去,熄燭入睡了。
這麽一折騰,距破曉也就差一個時辰。小公子吃過熱食,腹中舒服了許多,只是頭痛欲裂。又因自己今夜生事,唯恐将軍日後責難,因此不敢睡去,擔心伺候将軍晨起時出什麽差池。
就這麽直到破曉,小公子才進了半夢半醒的狀态裏,恍惚間感到将軍起身,他雖有感知,卻不能清醒,掙紮了片刻才能睜開雙眼,本欲爬起來,又重重栽回床上。
展戎在床邊側首,見小公子情狀,也不生喜惱,只淡淡道:“今日好好歇息,不需你侍奉。你身子中虛,待回府再為你調養。一會兒火軍會送來白粥,你用過後我會叫軍醫過來,你在帳中安歇,休生事端。”
從君聞聽此言,知将軍是不會因此計較,想來是昨夜宴席上那一曲吟唱取悅了他。小公子這下才安心下來,答:“從君謝将軍體恤,感念将軍仁慈。”
這聲音仍是中氣虛浮,氣息不連。
展戎再未多言,喚人進來披甲,披挂整齊後走出帳子。
軍中作息十分規律,士兵們都已整頓完畢,一副欣欣向榮的氣貌。奉江也在軍士之中,觀望着遠處,聽得将軍帳動靜轉過頭來,二人遠遠地互相點頭致意,并無言語。
昨夜亦是奉江的不眠之夜,他雖是酒酣,意識卻尤為清醒,滿腦子都是從君在将軍肩上看向他的那個目光。
他沒法說那是怎樣的眼神,教他一想起就覺得心頭酸澀。後半夜他聽得了帳外的動靜,心裏一下就揪緊了,直覺告訴他跟小公子有關系,他卻不能出面去問一問。
今晨他起得很早,火軍那邊早已架好了竈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什麽,竟好像跟小公子有關。都是些嬉皮話,很有一些不太中聽,揶揄嘲諷完,又說小公子得寵,折騰得他們這幫人貪黑起早地給人家開小竈。
奉江心裏百味交雜。
隔兩日,戎王派世子親送降書,鎮西軍得降書于手,方才拔寨歸巢。戎人使者團一行十三人,這才得到過關文書,方可入京面聖,洽談條約,俯首稱臣。
将在外,王命有所不從,是指作戰,因此展戎可不顧朝廷意願,徑直打入連海關。但戰争結束,兩國條約如何商議,就不在展戎的職權範圍之內了,此一戰至此大獲全勝,打出一個城下之盟,展戎功勳卓著,可複命矣。在此之前,被攻占的城池仍由鎮西軍把守。
奉江的職責也算是暫且可松懈些許了。
而這幾日,奉江再也沒見過從君,小公子這幾日未踏出帳中一步,奉江頗為擔心,卻又無可奈何。
直到大軍拔寨,奉江才遠遠地看到小公子。這幾日不見,他臉色又蒼白了幾分,更顯寡淡清瘦。他披着将軍的那件厚重的黑色大氅,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展戎為防他回程颠簸,特意命人從瀚城趕來一輛馬車。
大軍拔寨,分外喧嚣,奉江坐在高頭駿馬上,眼裏卻只有那一道人影,來不及看上幾眼,小公子就由人扶着,鑽進馬車裏去了。
奉江心頭莫名湧上一股酸楚。将軍苛待從君時,他心中疼惜不忍,五髒俱焚;而将軍此時寬待寵愛他,他卻也心中難耐。奉江知道不該,可有那麽一瞬間,只那麽一瞬間,他竟想,他寧可将軍沒有這樣柔和地對待他。
他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那一剎他感到不恥,這是何等卑劣的自私。
可愛從來都是這樣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