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長路必艱
第43章 長路必艱
月懸中天,瀚城內一片安靜,唯有巡邏的士兵的盔甲摩擦聲在空曠的環境裏回蕩。
燈都熄得差不多了,唯有側廂二樓的一扇格子窗透出微弱的黃色光芒。
奉江靜坐已久,一直在核對文書,簽字蓋章。燈光昏暗,他的眼睛十分酸澀,手肘和腰部都是酸痛異常。
奉江揉了一把臉,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伸手拿起茶盞,無人在身側侍奉,那茶早就涼了,奉江一口飲盡,看着案側堆疊如山的文書,眉心擰起一個結。
這還只是這一個月的文件,就叫奉江近乎不眠不休地忙了三天。展戎這一手還真叫奉江嘆服,他沒在官場裏泡過,實在想不出一個人哪來的那麽多的陰損招數。
還剩下一些,大概也就是兩三天的功夫,奉江不打算再熬下去,去外室盥洗,預備睡了。
他雖十分乏累,神經卻很是緊繃,一時難以入睡,奉江枕着雙臂,瞧着黑漆漆的房梁,思緒飄回到三天前。
那天見到小公子後,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小公子只露了一次面,一下午都不見蹤影,直到晚宴。
宴席翻不出什麽花來,都是一個模樣,洗塵宴正式一些,設宴在軍府大堂,展戎居于主位,兩側,展連豪和奉江次之,屬下各将領按官階次之,共十數人。這個宴會對奉江來說很有些好處,可與軍中将領們混跡熟絡,而後軍妓入場獻舞,服侍将領飲酒作樂。
待到軍妓都各自被将領們捏着下巴灌起酒,小公子才終于出現了。
他換了身衣裳,終于不再是一身單衣的打扮,貼身穿着一身中衣,腰身緊束,外搭一件寬袖長袍,乍一瞧仍是标志着輕賤的白色,仔細看去乃是銀白色,隐約有雲紋,布料也更佳,懷中抱着一把琴,端雅了許多。
奉江目光一定,立刻收回目光,佯裝若無其事地飲了口酒。有人在堂中擺下了琴座,從君把琴放在琴座上,跪坐下來,撥了一下弦。
在角落裏奏樂的軍妓停下手指,靡靡的琵琶音在空中缭繞着消散,被一道清亮的琴音取而代之。
小公子試過音色,手指在琴弦上輕輕撥動了幾下,聊作起音,而後手指撥勢一轉,靈活地彈奏起來。
此琴琴品中庸,無功無過,是在城中寶庫中搜出來的。戎人不好此等樂律,應當是瀚城守将收藏,一直在庫中積灰,前幾日才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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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趕今日打理好了,将軍臨時起意,将此琴賞給了小公子,命他在今日晚宴上獻曲。
軍宴中奏樂,自是慷慨激昂,小公子手指纖細秀麗,指下卻是琴聲铮鳴,他人影清瘦,此時坐在堂中,周身氣質清俊而磅礴,叫人移不開眼睛。
就那麽一瞬,他又是他碰不到的宴從君了。
奉江又感到一種距離感,與從前在宮中遠遠地凝視他的感覺不盡相同,他是那麽清冷端雅,風華絕倫,一如既往地讓奉江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而在此時,他不能看着他。
一曲終,與宴者紛紛擊掌叫好,從君畢竟是将軍的人,這一來,很為将軍長臉面。
展戎神色亦不似往日冷峻,眉眼間帶着幾分宴席上的放松,使他看起來沒有平日那麽威嚴可怕了。
展連豪笑道:“将軍說是上品,果真名不虛傳。”
這一句話,也不知是說琴還是說人,奉江看向宴從君,小公子面色無波,恍若未覺。
展戎朝從君招了招手,小公子起身朝将軍走去,本欲跪下,将軍在自己坐席上拍了拍,小公子腳步一頓,繞過案席,在将軍身側稍後跪坐下來。
将軍玩味地打量他,說:“鳳雛之音,當有賞,想要什麽?”
“鳳雛”二字落入耳中,從君心中一震,袖中的手指瞬間攥緊了,後半句話在耳中恍惚如天外之音,從君呼吸停滞片刻,反應過來展戎指的是樂聲清絕,他不動聲色地長出了一口氣,擡眼看向将軍。
剛才瞬間的緊張仍使得他的心跳擂動如鼓鳴,将軍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從君凝視将軍的面色,喉中一時哽聲,展戎對衆人打趣道:“當真是不如女子好打發,看不上什麽绫羅釵環,倒叫本将不知怎樣讨他歡心了。”
其餘人自然大笑,除卻奉江。
展戎舉樽飲酒,目光直視前方,道:“再想不好,本将就不等了。”
小公子撩起眼皮,嘴唇動了動,斟酌地說:“從君想要紙筆書卷。”
飲樂聲靜寂一瞬。
展戎的酒樽停在唇邊,微頓,嘴角勾起,說:“還當真是劍走偏鋒。”
他放下酒樽,似笑非笑地看向奉江,說:“奉監軍,本将這小奴想要些倉颉物事,監軍覺得如何?”
奉江斷沒有想到展戎會這麽明張旗鼓地來招惹自己,他放下手中箸,擡頭看向階上,目光在從君身上停頓一瞬,直視展戎,淡然道:“我大魏風氣開明,不禁書卷,縱身處下位,亦可識字讀書,奉某認為合矩。”
“好。”展戎道,“監軍既然如此說,本将就放心了,還不謝過監軍?”
從君一向隐忍自持,到如今已受盡了屈辱,仍可平淡處之,今日卻不知怎的,心中極為郁結,不由自主地咬緊了下牙關,才開口輕輕說:“從君謝将軍、監軍恩德。”
奉江心中滋味分外難言,小公子周身氣質極為寡淡,他跪在将軍身側,被完全地籠罩在了将軍的氣場裏,看起來那麽單薄和孤獨,叫人看着就忍不住為之揪心。
奉江看他模樣便覺心中壓抑,卻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從前的宴從君是光,縱是刺目,也叫奉江想追着走;如今的小公子是塊凍到了骨子裏的冰,叫他靠近就覺得刺骨,卻仍想抱緊了不撒手。
他真想捂熱他。
奉江任由自己放空了一會兒,輕輕閉上了眼睛。
從君幾日未出宅門,方走上臺階,就聽得紅藥肆意的笑聲。從君走進屋時,紅藥正給另一個軍妓拿什麽東西,二人一見是他,笑聲戛然而止,從君有些摸不到頭腦,那軍妓偷眼看他,從他身側出去了。
女人家在一起笑成這個模樣,大都是在講別人閑話,從君心中隐約能感到她們方才在談論自己,卻想不通自己有什麽值得人笑一笑的。
紅藥把他拉進裏屋,笑得見眉不見眼,說:“你這幾天盡被他困在屋子裏,估計不知道。”
紅藥壓小了聲音:“展戎那狗東西,給監軍派了一堆文書,聽說監軍足有三天沒出屋,夜夜亮燈至破曉,真是笑煞我也,我知他一貫不做人,誰想到他能這麽畜生!”
從君聞言一怔,說:“那姑娘為何那般看我?”
“姑娘家無事做,豈不拿此取樂子?你勾上那監軍的時候軍妓營裏恨透了你,将軍這麽一出,倒為你解了冤了。”紅藥滿面春風,“都道是将軍争風吃醋,拿你們當話本子看呢。”
從君頓覺女子心事難懂,心中又很是擔憂,紅藥見他神色,拍了拍他的手,道:“你莫憂心,姑娘家尋樂子,落不到男人的耳朵裏去。”
她想到奉江夜以繼日地忙碌就想笑,想到晚宴時候的事,止了笑聲,表情有些忌諱莫深,問:“晚宴的情況我聽說了,那晚将軍可有為難你?”
從君搖了搖頭,語氣微頓,遲疑地說:“将軍這幾日,待我極好。”
那夜從君心緒難抑,舉止多有疏漏,待到宴席結束,心中一片冷意。既因自哀,亦因恐懼。
進了後宅,将軍坐在迎客榻上,從君在他腳邊跪下,只覺脊梁一陣發寒,将軍喝了口茶,道:“本将見你今日似乎是有心事。”
小公子渾身上下從裏到外地發冷,啓唇幾次,才嗓音發緊地說:“從君無事可思。”
将軍低頭看他,沉默片刻,卻只是把他拽到了懷裏,并未深究,那夜要他,與往次比,也是極溫柔的。
他想不清緣由,他是被将軍攥在手心裏的小貓,撫摸或捏死,不過憑一時心意罷了
紅藥聽了感慨地搖了搖頭,本欲說“不恩威并施,怎麽籠絡住你的心”,到了嘴邊卻是一句直截了當的問句:“這人怎麽這樣?”
從君不知将軍的心情會維持多久,等着他變臉,就像等一把懸在脖子上的刀。
之後又過了幾日,将軍與從君一直相安無事,而奉江與從君,連一次碰面的機會都沒有。
奉江終于忙完了這個月堆積的文書事務,不過是一個開端,他頗感心力交瘁,見到窗外秋光,都如重獲新生。
直到這日負責他屋中雜務的軍妓來他屋子裏收髒衣服,落在床上一張紙條,奉江詫異,順手拾起,心頭豁然一震,上書四個字——“長路必艱。”
與那日夾在月餅盒裏的紙條的字跡一模一樣。
奉江勾起一個笑容,多日積壓在心頭的煩悶和身體的乏累驟然消散。
長路必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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