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軟肋
第44章 軟肋
這些公文,奉江足有一個月也沒能整理完,中途又參與一系列的軍事商讨,就是鐵人也給磨掉了一層皮,下眼底一片烏青。
期間左先鋒展連英再度拔寨,展戎親自為他踐行,送出瀚城數裏。
此次是輕裝上陣,只帶先鋒軍三千人。瀚城以裏是魏人從不曾踏足的陌生區域,之後戰局,必将小心謹慎,步步維艱。
這日又一度軍事會議開完,解散之際,奉江剛要離開,展戎叫住了他,道:“監軍近來公務繁忙,不如與本将手談一局,聊作怡情,如何?”
他二人的作戰方略一直有分歧,奉江認為此時不當冒進,展戎雖未明着反駁,但他作風自然可知,他想做什麽,是不把奉江放在眼裏的,突然來了這一出,又是為了什麽?
奉江有招接招,他轉頭看向展戎,沉吟片刻,說:“那先感謝将軍招待了。”
展戎勾起一個笑意。
邊境的秋天甚為高寒,展戎的寝居已點上了地龍,日日燒得暖暖的,地上又鋪着一層厚地毯。
從君在屋中一貫赤腳走路,聽得廳中的聲音,忙迎了出來,腳腕上金環鈴鈴作響,方繞過屏風,就是一愣。
他的停頓只有片刻,先行了禮,立刻上前為将軍解下披風和盔甲,奉江的目光落在小公子身上,停留片刻又收回。
他今日穿的本就是常服,不需人伺候,小公子将盔甲收了,展戎自己整了下袖口,說:“擺棋,奉茶,本将今日與監君手談解悶,你乖覺些。”
從君點頭行禮,答:“喏。”
他服侍展戎與奉江在迎客塌上坐下,在香爐裏燃上了香,奉茶上來,跪着擺好棋盤與棋子。
戎人的東西不及漢人的精巧,棋子也顯得粗糙,奉江持黑子,展戎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悠哉地抿了一口茶,說:“這茶倒是合宜。”
奉江落了子,從君輕聲答:“知曉将軍常在這時歸來,掐算了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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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該賞你。”展戎漫不經心地說,執子随意落下,好似絲毫沒有為接下來的布局做打算似的,圍棋是走一看十的游戲,開盤看似無足輕重,在某種程度上,卻也定了接下來的走向。
獸型香爐上的一根香燃了半截,綽綽約約地飄起絲縷般的香霧,棋盤上已是黑白交錯。三人分別位于棋盤三側,呈三角形對立,二人坐着,一人跪着。小公子跪得端正,不時素手拿起棋盤上被吃掉的棋子,擺放在身前小盞裏。
這迎客塌的落腳處有供客人上塌的腳塌,位置不偏不倚,就在棋盤下方。主人手談作樂,從君做棋童,必然是要一直侍奉的,哪怕這棋局一夜未完,他就一動都不能動。
他跪得遠了的話,伸手取子,便不端莊,因此只得跪在那腳塌上,雙足支在地面上。光是跪着的難處就不消說,更何況是這樣。偏生小公子穩得不得了,叫人絲毫看不出他的跪姿竟如此艱難。
棋局如戰場,奉江和展戎皆是軍人,棋風自然就是戰風,展戎攻勢兇猛而游刃有餘,有如長蛇直劈入裏,攻得奉江只得小心防衛,但他心思缜密謹慎,布局深遠有方,一時也沒丢太多的子,卻因着分心,到後期便有些虛浮。
這棋下多久,小公子就要跪多久。
魏人好玩樂,棋局尤甚,在京中更是一大樂事,每每戰酣,徹夜不眠,若主人家吩咐了家中奴仆點子,哪個不是要這樣跪着的?以往奉江視若無物,從未思及,今日放到小公子身上,心中就開始憋悶起來。
他一分神,叫展戎虛晃了一槍,又被圍堵住,眼見已出了頹勢,小公子修長纖細的手指将那棋子一個個撿了起來,将軍似笑非笑地看着奉江,頗有深意地說:“監軍顧慮過多,便失了先機。”
奉江擡眼看向展戎,頓了一下,平淡地說:“将軍言之有理。”
奉江不動聲色,又來往了幾回合,圍住了展戎那側的不小一片棋子,說:“冒進可險勝,卻容易丢了後方。”
此時盤上白多黑少,展戎對奉江那處棋眼看也不看,落了子在他那側,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棋盤的一處縱橫點點了一下,悠然地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舍,哪裏有得?”
此局至此,并非全無回天之力,若說反敗為勝可能需要多費些周張,想打成平局,卻是不難,只是時間的問題。香爐上此時已燃盡了一炷香,香灰都漸漸變冷了,只冒出冷淡的殘霧來。
奉江凝視棋盤片刻,心中做着思量,眸色極深,片刻後,擡起頭來,抱拳道:“軍中多事,此局便到此為止吧,奉某棋藝不精,甘拜下風,待日後閑暇,再同将軍徹夜切磋。”
展戎眼中流露出一縷笑意,他眉目間常含倨傲,這一抹笑意說是志得意滿,還不如說從一開始一切就盡在掌握之中。奉江心中豈不知道展戎的算盤,卻也只得認了,神色不動如山,終于裝作不經意地看了小公子一眼。
小公子雖是看着端正,兩只纖細的腳踝早已支撐不住地發起抖來,卻不敢失儀。展戎示意從君點子,站起身來,奉江也随之站了起來,展戎目光看着前方,悠悠地說:“棋局也好戰場也罷,心中顧慮太多,就難免要敗局,監軍,你說呢?”
說到後半句時,将軍才轉向奉江,眼裏猶帶着那種貓玩老鼠似的促狹笑意。
鷹擊長空,也易招惹來穿雲箭,顧慮與否,可不能只看己方。奉江神色不動,本欲說這等話挫一挫展戎的銳氣,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他惹得展戎不悅,這氣怕不是要發到小公子身上去。
他二人暗潮洶湧,小公子完全處于旋渦之中,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從君點完了子,轉過身對二人跪好,說:“監軍輸将軍十一子。”
展戎達成了目的,無意多做無趣之事,對奉江說:“今日同監軍對弈,可謂酣暢淋漓,天色已晚,監軍還有公文要處理,本将就不多留了。”
他說着轉向從君,說:“還不起身送客?”
二人心頭都是一震,卻不敢露出絲毫端倪,奉江神色自若,拱手道:“謝将軍款待,奉某告辭。”
從君緩慢起身,跪得太久,修長雙腿顫抖不休,不敢怠慢,向将軍行禮過後,對奉江做出請的手勢,垂首跟在奉江身後。
擔心小公子跟不上,奉江步子很慢,繞出待客廳,走進正堂中央,奉江才回過頭,想扶住小公子的手腕,卻是不敢,柔聲問:“腿疼嗎?”
他話語裏的心疼像是要溢出來,莫名其妙地叫小公子的心跳快了一拍,他搖了搖頭,将奉江送到門口,奉江邁出了高大的門檻,小公子站在裏側,突然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張了張嘴巴。
奉江回眸看向他,深沉地凝視小公子,等着他後話,小公子欲言又止,垂眸下去,最後只是用輕得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從君恭送監軍。”
奉江感覺心裏好似戳進來了一根刺。
從君站在門前,心髒在空中飄着,好似從萬丈高樓上往下掉,怎麽也沉不到底。将軍今日邀奉江前來,又叫他侍奉,他就知道有蹊跷,果真不假,奉江也如将軍所願,為他掣肘,可待他回去,将軍又将如何待他?
奉江看着小公子寡淡的神情,那張清秀的面容上透着一股沉靜的冷清,或者說是……
“你在畏懼。”奉江問。
宴從君擡眼看向他,眸光在他面上微頓,随後展露了一個既無可奈何又無謂的笑容,這笑容悠長沉默,無比凄淡,好像把從宴從君到從君的所有情緒都揉了進去。
奉江心頭好似被什麽剜了一下,他攥住小公子的手腕,沉聲說:“你等着我。”
那個笑容還殘存在他的臉上,小公子眨了下眼,閉上眼睛湊了過去,在奉江嘴唇上蜻蜓點水地觸了一下,不敢再耽擱,轉身回去了。
奉江看着小公子的身影消失在正堂裏,金環上的鈴铛在大堂中空蕩蕩地回響,那個吻像冰塊一樣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