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醒來
第25章 醒來
正值熱夏,蟬鳴切切,園林中水流潺潺,宴從君在假山後的竹林裏,那裏修着圓桌石椅,水流從假山的石池沿着細小石渠流出一線,不知通往何處,景色清幽,是乘涼的好地方。
方才煮過的茶早已涼了,擺在石桌的另一邊,丫鬟為他磨着墨,一幅竹圖已畫完了大半,飛白過多,顯得瘦骨嶙峋。
假山那邊傳來下人行禮的聲音,從君一頓,擡頭看去,宴從巒闊步走了過來,一身禁軍的金甲還沒卸,踏入這清幽園中顯得有些威風逼人,小丫鬟不敢直視,低頭行禮,款款地退下了。
從君把筆撂下,喚了一聲:“阿哥。”
宴從巒手裏拎着一個細麻繩紮着的黃紙包,是西市的一家糕點鋪子的,這家店在永平紅火了很多年,每日未開門時就有一群人去排隊,想來是宴從巒交班時路過,叫人包了些。
果不其然,從君一摸紙包,糕點還是熱乎的,看來是新出爐的一批,難怪宴從巒還未卸甲就到了這邊來了。
“先到你屋中,屋裏沒人,小丫鬟倚着冰鑒偷懶,叫你慣壞了。”宴從巒淡淡道。
“暑熱,随她去吧。”宴從君說,他拿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口,細嚼慢咽地吃完了,才道,“許久未吃,還是小時候的味道,沒有變。”
“阿哥吃嗎?”他又說。
宴從巒看着他,笑了,他兄弟二人,宴從巒性情随父親居多,常是不茍言笑的模樣,自宴從君被軟禁在府中,兄弟二人自不如之前親密,關系冷淡了許多,宴從巒笑得更少了,縱是說起話,各懷心事,也大多沒個善終。
“你從小便愛吃這些東西,甜得膩口,有一次非要喂給我,我嫌齁,吐掉了,你哭了快半個時辰,後來我答應帶你去放風筝,又裝作很喜歡地吃掉了一整塊,你才停了聲,窩在娘臂彎裏,眨着淚汪汪的眼睛偷看我。”宴從巒平淡道,“你還記得嗎?”
宴從君搖了搖頭:“我丢人的事,自然是阿哥記着。”
“你我一母同胞,口味竟天差地別,那次我為了哄你,吃了一塊不喜歡的糕點,直到夜裏,還覺得嘴裏胃裏都難受,現在想起,心裏仍覺得難過。”宴從巒看向宴從君,“所幸你長大了。”
宴從君輕輕把手中的糕點放下,看着黃油紙上擺着的各味點心,說:“阿哥始終都記得我口味。”
“父親忙于政事,是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只有阿哥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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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沉默半晌,宴從君擡起頭來,看向宴從巒,問,“若我現在再哭,阿哥還願順我心意嗎?”
小公子一雙眼睛亮得如泉眼一般,明明是與方才一般無二的神情,宴從巒卻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坐在母親懷裏,淚眼汪汪地看着他的稚童,宴從巒看着宴從君的眼睛,眉頭微鎖,說:“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他說着站起身來,宴從君也站起身來,說:“可阿哥始終是我阿哥。”
“所以我會把你喜歡的糕點都擺在你面前,而不是與你同吃。”
宴從巒話罷轉身,宴從君邁出一步,對宴從巒的背影說:“娘說父親許久未同她一起吃飯了。”
這句話深意太多,宴從巒腳步一頓,偏過頭來,表情一派冷淡,聲音低沉了些,說:“你只管在這宅院中養你的雅趣便是,府外的事不需你管。”
宴從君只是看着他,如同每一次他離開時一樣,小公子都是挺直地立着,沉默地看着他越走越遠,宴從巒知道。
他語氣不由得柔和了幾分,說:“待到日後,我帶你去江南。”
而小公子沒有言語,依然沉默地看着阿哥決絕的背影,直到他走出視線。
眼前一片模糊,小公子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場景,看着自己同阿哥說話,看着自己久久直立的身影。這是今夏的事,是阿哥最後一次來看他,而他口中的日後化在了血水裏,用死亡來爽了約,再也不能帶他去江南了。
為什麽自己能看到這些?從君腦中一片混沌,茫然地擡起手,打量自己,忽而他又出現在那石桌前面,四處轉頭去看,方才的自己已經消失了。
是幻覺嗎?
從君心頭十分不解,卻又見一個人從白霧中走了過來,仍是上一幕的那身裝扮,是宴從巒。
“阿哥?”從君遲疑地喚道。
宴從巒坐到他對面,只沉靜地看着他,他五官硬朗,面容英俊,一母同胞,他五官與從君有幾分相似,只是神情與從君截然不同,眉眼間神色頗為冷漠倨傲,仔細說來,竟與展戎有幾分相似。
從君想要伸手碰碰阿哥,卻擔心這霧中的幻象一碰便碎,正踟蹰時,宴從巒卻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這是在從前也未曾有過的事,從君微微睜大雙眼,小心翼翼的用臉頰輕輕蹭了蹭哥哥的手,好似十分貪戀這溫暖,怕碰碎了,宴從巒深深地看着他,突然開口,問:“你恨父親嗎?”
從君搖了搖頭:“不恨。”
他此時已不在意自己身在何處,只想同阿哥多待一會兒,他把面頰放在宴從巒的手上,懵懂地眨着眼睛看着他。
“你受苦了。”宴從巒說。
從君鼻子一酸,眼淚噼裏啪啦地落了下來,所有的克制與冷靜通通都消失了,像是孩童終于找到依靠,委屈地落起淚來。
宴從巒嘆了口氣,又問:“恨我嗎?”
從君在他手心裏又搖了搖頭,淚珠如斷了線似的不住滾落。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感覺身體一陣陣的發冷發熱,宴從巒的身影慢慢淡了,小公子驚恐地瞪大眼睛,宴從巒輕輕擦了擦他的臉,說:“到江南時,為阿哥折枝花。”
小公子瞪大眼睛,成串的淚水順着臉頰往下淌,宴從巒的身影越來越淡,被白霧吞噬殆盡了,小公子張開手,喊了一聲:“阿哥!阿哥莫走!”
他這一喊,傷口裂開,疼痛使他驟然從幻境中脫離出來,小公子意識剛剛蘇醒,又是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待到下次睜眼,已是天光大亮。
紅藥披頭散發,全未梳洗,軍醫方到,拿了幾包藥過來,說是退熱的,不知怎的,紅姐還在說些埋怨話。
從君病容憔悴,嘴唇蒼白幹裂,全無一絲血色,見紅藥終于看過來,才開口沙啞地說:“水。”
紅藥忙湊過來,從君重複了好幾次她才聽清,去為他倒熱水,喂到他嘴邊,口中罵:“小孽畜!我當你醒不過來了呢!”
從君微微勾了勾嘴角,輕輕閉上了眼睛。
這場豪賭,他贏了。
他會醒來,會好好活着,他還要去江南折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