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鲛珠
第13章 鲛珠
天蒙蒙亮,從君就睜開了眼睛。
他自從到軍營以來養成了新的作息習慣,每日不待日出便會醒來,為将軍起床做好準備。他在這裏無事可幹,只每日看着不同的東西發呆,就這樣空洞地望了一會兒前方的帷幔,這才緩慢地爬了起來。
他嬌生慣養着長大,從未做過什麽活計,如今突然一勞作起來,身子斷然是吃不消的,何況還有新傷舊傷蓋着,光是從這窄塌上爬起來,就已費盡了他的力氣。他以往遭別人伺候着,從不知道下人過得多苦,現如今落在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這伺候人的活兒絕非是端茶倒水、更衣備湯那麽簡單,每日要比主人醒得早,趁手的東西都需得備齊了,白日再怎樣累,主人沒休息,更是連坐都別想坐,就算是半夜裏也不敢睡踏實了,生怕主人出聲召喚,若是沒聽見,又是個罪過。
西北的夥食又不應口,小公子本就纖細,短短幾天就又瘦了一大圈。
昨晚那一番狠折騰,從君到現在都走不穩,怕鬧出聲響吵醒将軍,小心翼翼地扶着東西挪到了屏風那頭去。
将軍今日亦是醒得要早些,睜開雙眼後沒有立刻起身。那小公子似乎是正在洗臉,只在屏風那端點了一根蠟燭,光芒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在将軍的視角,只能在屏風上看到一處黃色的光點,小公子動作小心,水聲很輕微,像只小貓兒一樣。
将軍一般半個時辰之後才會醒,從君每日打理好自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為将軍護理兵器與铠甲,他今日連跪坐都不敢,膝蓋與屁股都是鑽心的疼,因着沒人看自己,才敢曲着雙腿側坐下,雖還是疼,總比跪坐要好些。
将軍的铠甲工藝精細,光是胸甲就不知道覆蓋了多少甲片,雖是尚在作戰之中,每日穿戴使用,可西北風沙頗大,若不仔細清理,銜接處便要積垢蒙塵、靈活欠缺。這不是個容易的活計,只是從前宴從巒的盔甲便常由宴從君打理,有經驗在先,這才沒因此耽擱事情,惹将軍不虞。
這盔甲一碰便“铛铛”作響,從君小心非常,又擔心燈光晃醒将軍,只敢點起一盞小燈,光線微弱,做工更是費力。從君全身酸痛,如今只想躺着不動,還要受這番累,縱是再過心智堅定,此時心中亦是凄然。
他面容沉靜,有條不紊地重複着機械的動作,先用小刷子撣掉孔眼處的灰塵,再給甲片的銜接處上油,用軟布仔細擦拭好了,再繼續接下來的動作。
小公子神情漠然而專注,自父兄借故将他軟禁在府中,他便常是這樣的神情,他有時便這樣讀着書,聽到動靜,才會擡起頭,他阿哥的铠甲也是這樣明亮,亦是個英武的将軍,只是再不如從前似的萬事依着他了。
他早知道自己勸不住。
小公子手上動作未停,面色依然是一片寡淡,一滴淚從眼角流出,順着面頰,吧嗒一下落在雪亮的甲片上,小公子十分恍然,心中本是麻木無波,這才發覺自己竟落了滴淚下來,微微一怔,聽到身旁動靜,倉促擡頭,心頭驟然一縮,竟是将軍繞過屏風,站在他身前。
展戎本以為這小公子今日要耽擱些事情,他昨日下手,确實是有些狠了,見從君仍戰戰兢兢乖巧做事的模樣,心中喜歡,本欲繞過來看他在做什麽,逗他一番,那小公子聽到動靜擡起頭,方才竟是在哭,像是被他吓到了,眼圈微紅,濕潤的長睫毛顫抖着,一臉惶然無助,他頭發未束,披散在肩頭,曲着雙腿斜坐着,赤裸着雙足,猶如一只美人魚一般。
屏風後昏暗,眼前只有一粒黃色的光,忽明忽暗地籠着他,小公子這模樣着實堪憐,饒是展戎這般鐵石心腸的,仍是不由自主心頭一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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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君哪裏敢叫将軍看見他哭,這時掩蓋卻也來不及,他姿勢如此不端,臉上還挂着一滴淚,這模樣竟叫将軍看了去,從君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生怕将軍責難,一時之間腦中一片空白,傻在了原地,驚惶地仰視着将軍。
将軍走近,食指挑起了他的下巴,從君睫毛顫了顫,像是受驚的蝶,聽得将軍深沉的聲音問:“怎麽哭了?”
從君不敢答話,只順從地仰視着将軍,怕将軍認定他委屈,給他治罪,将軍拇指在他臉頰上蹭了蹭,單膝跪下,掐着從君的下巴,吻掉了那滴淚珠,從君的眸子驚慌地顫了顫,将軍喜怒無常,他心裏實在是沒底,好像頭上有把劍在懸着。
将軍又在他濕潤眼角輕吻了一下,掐着從君下巴的手掌用力幾分,從君吃痛,順着将軍力道更是仰起頭,張開雙唇放将軍進來,任他采摘,這是一個實打實的吻,比往日的暴力意味要少了許多,嘴唇分開後将軍的手指在他耳後撩撥,又問:“哭什麽?疼?”
從君尚摸不清将軍心意,微怔,才敢試探地點了點頭,将軍站起身來,他忙端莊跪好,将軍淡淡道:“伺候好本将盥洗用膳,今日便歇着吧。”
從君眸光一動,謝恩道:“謝将軍。”
小公子的眸子一貫的明亮,眼裏的感激教人看不出真假來,這小鹿般的樣子合将軍胃口就是,養在身邊一玩物,何必深究他心思。
亂戌城大捷,敵方遞降書亦是不成,前方戰線想必會安穩一陣,與四方作戰的時局相比,軍務要輕松一些。
捷報傳至京城最少需十日,不過消息比人跑得快,皇帝得到信息的時間,必定是比那一紙捷報要早的。展戎這邊亦是觑着朝堂的動靜,想看程允是要作何反應。
戰略圖早已畫了新的來,展戎勝券在握,不慌也不忙,部下詢問是否要一鼓作氣,繼續攻城,展戎否決,道:“不必急功近利,吩咐前線,壓住邊境線,蛇形推進,不必作戰,大軍每日推進五百尺便是。”
各方聽令,不動刀槍,不擂戰鼓,只每日将戰轅前挪五百尺,守備校兵,有條不紊。只這樣過了五日,大軍已逼近戎人邊境七座城池,相距最近的,不過相隔八百尺,魏軍軍隊晨昏校兵、麾下炙酒的聲音城中皆可聞。
敵軍的陣腳,是肉眼可見地慌了。
展戎氣定神閑,觑着朝堂和敵軍兩邊的動靜,他心情尚佳,從君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最初狠厲不過是下馬威,小公子既是個乖順懂事的,自是不可能日日折磨,近日逗弄起來,也不似那般威壓滿滿,叫小公子見他就冒一身冷汗。
從君是個玲珑的人物,展戎被哄得開心了,定是要給些好處,近幾日為從君尋了些書來看,又為他添了一張小案與紙筆,無聊時且可練字作畫,不必跪着發呆。
這日從君伺候展戎晚膳之時,帳外報:“禀将軍,副将展連豪求見!”
展戎剛從議事帳中歸,展連豪當時未禀,定是有些其他緣由,展戎心中已有幾分預料,道:“進。”
展連豪進來先行了禮,欲說之際,目光飄向展戎身側的從君,展戎從食案上挑起眼簾看向他,展連豪收回目光,垂首,展戎不甚在意地說:“無妨,坐下說。”
展連豪又拱了下手,道:“禀将軍,捷報目前已至京城,帝心大悅,想必嘉獎的聖旨與賞賜還在路上。除此外,末将提前得到消息,皇上還派了一人來做新任監軍。”
展戎兀自吃着飯,問:“什麽人?”
“此人名為奉江……乃是步兵校尉,此次逆軍謀反,護駕有奇功。”展連豪到底是顧忌從君,沒有把話說全,不過只此兩句,便也夠了。
大魏重武輕文,邊将世襲,監軍制度自魏朝始,便只是一虛職。如今突然派武将來監軍,背後意味不言而喻,展戎頗覺有趣地勾起嘴角,笑了一聲,一雙眸子泛起一絲深沉的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