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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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頓晚飯是由許多個小故事組成的。
李勝玉還沒意識到,今夜自己會因為一壺酒失眠。
桌上這壺玲珑剔透的仙君釀是樓內一位後廚師傅自費贈予的,帶話的人說,是今夜幸運的象征。
只有寧世修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看着剩下三人疑惑的模樣,他将四葉草的故事簡潔地概括了一下,講給三人聽。
衆人聽後,看向那壺酒時多了幾分不一樣的色彩。
這一壺酒實在太小了,份量只夠在場四人一人分一小杯。
在草木山莊的那段時間,酷愛搗蛋的師弟們不知從哪搗鼓來一壺仙君釀,畢竟瓶子不是很大,每人也只分到了一小口,但那一口作為李勝玉此生第一次品酒,可謂是門檻極高了。
見物思故人啊。
李勝玉小酌了一口,和記憶裏的一樣香,沾了唇就能感受到白酒自帶的烈,過了嗓子就像嘴裏含了一口白雪,就連呼出的氣都感覺冷洌無比。
若是不加以留意,自唇齒間品味出的幽幽清香會在措手不及處令人靈魂深處一震,與前頭鋪墊的白雪相映襯——是梅。
李勝玉還在細細地品着酒,思緒卻已閑游到幾條街外。
宋靜觀不疾不徐地和江安行搭着話,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偶爾用餘光淡淡的瞥着李勝玉。
江安行接過宋靜觀抛來的話題,淺棕的瞳孔映在瓷白的酒杯裏,思索一番,講了些住在沉山這些年裏遇到的疑難雜症。
這些細碎的故事,寧世修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但從江安行嘴裏說出來的,終究帶着不一樣的溫度,怎樣聽都聽不膩。
也許是因為仙君釀下腸,江安行忍不住多講了幾個幽默的鄰裏日常。李勝玉品味完手裏那杯小酒後就在桌上支着下巴,聽得津津有味,偶爾還會配合地笑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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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許就是李勝玉所向往的。
宋靜觀眼前浮現起他們剛到沉山那天,李勝玉坐在茶館樓上低頭看人流的模樣,眼神裏流露出的是未曾見過的溫柔,好像把黃昏揉碎進了眼眸。
宋靜觀第一次在李勝玉臉上看見如此生動的神情。
“該你了,宋兄!”
“……啊,到我了?”
“你居然在發愣?我的故事很無聊嗎……”
江安行滿臉的失落加不可置信,忍不住轉頭望寧世修。寧世修趕緊表明自己的清白,裝模作樣地配合道:“你剛講了自己上山挖藥結果被困三天的糟心事。”
“還是有人在聽的……等等!”江安行一下子抓住重點,忍不住反駁,“我那明明是意志的磨練,怎麽能說是糟心事!”
李勝玉看着眼前又開始拌嘴的二人,笑着搖了搖頭。
大概是喝下一口酒後視線有些模糊,腦子也跟着有點暈,宋靜觀張了張口,半晌,道:“我有個記了很久的人。”
江安行招手向夥計要來兩碟花生米,寧世修十分不客氣地給自己和李勝玉各抓了一把。
江安行興致勃勃地問,然後呢。
宋靜觀笑了一下,緩緩閉眼,視線裏的一片黑呼嘯着極速向身後褪去,微風帶起他的發絲。周圍彌漫開淡淡的的泥土香,他又回到了那場雨中。
記憶裏的一切都是那麽清晰。
雨聲漸漸消退,雨打屋檐和樹葉的摩挲聲交織在一起,雨滴如針尖似的落了滿地,向空中望去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
自地面盛開出晶瑩剔透的水花,于低空中飛舞,如轉瞬即逝的煙花般燦爛地綻放。等到天晴,讓人看不見、抓不住。
記憶深處,街道盡頭。
黑瓦白牆下長着一簇簇苔藓,黑衣青年頭戴雨笠,蹲在青石板上,和一個小女孩平視。
女孩身上已經濕地差不多了,在這場不知何時停止的雨幕中淡然回視青年。
一般的孩童在看到身形高大的陌生人距離自己這麽近後,會感到害怕。可眼前,小女孩淡淡地看着他,神情淡然,就像這場飄渺虛無的雨。
青年擡手,将雨笠戴在小女孩頭上,給她正了正,這才收回。
“這叫正冠嗎?”耳邊傳來稚嫩的聲音。
“懂得挺多,小大人似的。”青年捏了下女孩白淨的小臉,問:“你家裏人呢,怎麽把你一人丢在這裏。”
女孩的眼眸暗淡下來,頓時無光,她的目光移向遠方:“爹爹死了……娘親,在治病。”
她看向青年,不知是出于對眼前好心人的信任還是別的,将這些天重複了無數次的一句話篤定地講給了眼前,這個看起來手無寸鐵的男人:“爹爹是被人害死的。”
她頓了頓,露出茫然的表情:“可是他們都不信。”
“我信啊。”青年爽朗地沖她一笑,沖淡了這場陰郁潮濕的雨:“知道誰是兇手嗎?”
“……是大伯。”
青年站起身,用力地揉了揉女孩的腦袋。
“——謝謝,辛苦了。”
街道盡頭,一個淡漠的背影走在雨街的青石板路上,雨聲在離街的剎那間消止,只剩屋檐下雨點滴落的水滴聲。
……
李勝玉起身,将要離席時發現宋靜觀還呆坐在原地,目光渙散,便在他眼前揮了下手。
“走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宋靜觀面前的那盞琉璃酒杯,杯底清澈可見,随即上移視線,半挑眉道:“看來這酒不符宋公子口味。”
宋靜觀察覺出李勝玉對他剩酒的行為隐隐不快,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最後一口烈酒下喉——
“走。”
四人走下樓,街道上俨然寂靜一片,周遭早就沒了聲息。
江安行湊到李勝玉身邊,趁着另外兩人在藍玉樓門口交談的功夫,低聲道:“李兄,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務必聯系我。”
月光下,他的眼神堅定無比,執着無比。
他知道李勝玉這一路上走來,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盡管如此——
請你不要獨身面對深淵,如果可以,我将是值得信賴的盟友。
李勝玉看着認真叮囑自己的江安行,最終還是沒忍住把他抱在懷裏,嘴角悶出一絲笑。
兩人像是久經分別的好友,在短暫的把酒言歡後又要各奔一方,只有心間的滾燙不因距離的長短而變化。
天涯知己難求。
……
“有病就去求醫,我相信江兄很願意幫你的忙。”
“請不要這麽講。”
“好,那你放手。”
“……”
李勝玉走在寂寥的月光下,身邊是并肩而行的宋靜觀。兩人看起來正常無比,若是路過,或許會認為他們走的有些近,但也只會當作是好友相伴在夜色下,對月評詞論作。
李勝玉面色波瀾不驚地走在回客棧的路上,平常半柱香就能走完的路,在今夜竟然如此漫長。
道路有些崎岖,走起來需要注意腳下的坑坑窪窪,最好的例子是隔壁第一百次預備摔倒在地的宋公子。
李勝玉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第一百次将牽着宋靜觀的手拉緊,并冷酷無情地表示,再有下次,他會放手。
宋靜觀低了低頭,不作聲,默默地加大了牽着李勝玉的手勁。
……沒法和醉鬼相處。
這場面寧靜又和諧,億萬顆璀璨星芒在他們頭頂旋繞閃爍,夏日的清新拂面而來,整個世界仿佛停下腳步,只留下兩人慢悠悠地,手牽着手走向世界盡頭。
李勝玉忽的停下腳步,宋靜觀連帶着被他扯的一怔,視線剛準備投向身邊人,也停下了動作,看向遠方。
李勝玉眯起眼,表情看起來有些麻木,就像沒料到喝涼水也會塞牙縫。
鐵質刀具與地面一路摩擦的聲音從一片漆黑中傳來。
在這靜的發慌的夜裏,自黑與白的交界處,聲響逐漸清晰。
來人帶着漫不經心的笑容,在月光下暴露了本相。
“——喲,小子。”
李勝玉迎上那漢子的目光,側頭,示意宋靜觀離遠點。
這塊粘了半年的牛皮是時候處理掉了。
宋靜觀看起來很是舍不得,轉身默默走向了街邊一家店的門口,坐在屋檐下。
漢子下死眼瞪着宋靜觀,赤裸裸地一掃全身,邪笑道:“煙,大家知道你的口味如此獨特嗎?”
對于堅持不懈的反派,李勝玉一向很認真,大多數時候是以尊重為由,爽快地和對方打上一架,直到把灰頭土臉的對方按在地上狠狠摩擦,再索然無味一扔。
在枯燥無味的工作中苦中作樂,這樣才會避免黑化成下一個反派,不是嗎?
李勝玉這次只是淡淡地擡眼,嘴角露出諷刺的一抹笑:“如果是臨終遺言的話,原諒你了。”
月下劍客的劍勢柔中盈剛,只見他腳下雲步一旋,在剎那間已與那大漢在空中過了數十招。
漢子明顯不敵李勝玉,他的刀法雖猛烈非人但失分寸,單憑蠻力疊加出的效果的确可以毫不費力地将多數人打倒,但顯而易見地,漢子就像無名小卒,被李勝玉拆了關節似的按倒在地,臉緊緊貼着地面。
利劍的劍尖貼在他脖頸,大漢一動不動。
——要直接了結他嗎?
李勝玉看向宋靜觀,後者正端坐在屋檐下的青石門檻上,向李勝玉歪歪頭。
還是算了。
“你——”話音剛出,李勝玉似是察覺到什麽,忽的扭頭。
自街道那端,無數道暗箭咻一聲劃破天際,箭頭閃過的陰森渲染了整條街,齊刷刷自李勝玉身後飛來。
李勝玉不可察覺地皺了下眉,躲過這般箭如雨下。
躺在原地的漢子已經沒氣了——是禍躲不過。
李勝玉落地後第一時間去看宋靜觀。
宋靜觀位處屋檐的陰影下,叫人看不清面容,但看上去比李勝玉蘭想象的鎮定許多,看起來疑惑地看着離自己小腿不到三寸遠的一只箭,一人一箭相對面面相觑。
自街道兩側緩緩走出十幾個滿腹武裝,配置精良的官家衛軍。
在他們中間的,是一位氣度非凡、飽讀詩書的山羊胡大叔。
如果說之前的大漢是威猛大于機智,那山羊胡就是機智大于威猛。
看來,今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南方皇室追的這樣緊有點出乎李勝玉的意料。
之前派來的貓貓狗狗在接下任務後都杳無音訊,這麽長時間沒動靜,李勝玉還以為那幫老頭終于長了點教訓,原來只是在養精蓄銳。
我是不是對他們太仁慈了?
現場的局勢很焦灼,空氣中仿佛琴弦緊繃,火藥味逐漸濃郁。
戰争一觸即發。
李勝玉看了看天,今天已經夠晚了。
山羊胡一直在對面咄咄逼人地說着什麽,李勝玉不想管。本來宜人的夜色不再舒适,涼爽的夜風也停止了步伐。
速戰速決吧。
一片綠葉靜悄悄落下,等它飄落到地面的時候,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的血腥味。
沒人看清李勝玉是怎麽行動的,全副武裝的衛軍仿佛是一個笑話。衆人眼前只有黑影浮現,再回過味來,頸邊的濕潤已經浸透了衣領。
李勝玉劍已回鞘。
沒有想象中長虹貫日般的一劍,山羊胡難以置信地環視身邊倒地的衛軍,本就如枯樹皮般幹癟的臉皮開始止不住地抽搐,表情猙獰地要把李勝玉剁碎了吞下腹。
一道銀色箭芒劃破夜空,幹脆利落地紮入山羊胡的頭頂。
宋靜觀不知何時站了起來,見李勝玉神色淡漠地看向他,半晌尴尬道:“啊,我以為能殺呢……”
李勝玉不動聲色地瞥了眼他腳下,本來正好插在泥土裏的羽箭沒了蹤影。
先是給南國公抹了脖子,又給人家的二當家一箭戳死。李勝玉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捉摸的神情,向宋靜觀招手。
收到李勝玉的指示,宋靜觀步伐輕快地三兩步走到他身邊,面上笑意盈盈。
李勝玉指着頭上插根箭的山羊胡,淡定地看着他:“這是二把手,你應該清楚。”
宋靜觀點頭。
“我單獨沒有殺他。”
宋靜觀恍然大悟。
“所以——”
宋靜觀唔了聲,頓了一秒,從身上翻出一張紙,外加一根炭條。
這下輪到李勝玉怔在原地,像是猜到但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宋靜觀。
等下,他不會是要——
宋靜觀頗為風度翩翩地在紙上寫下兩行大字:殺人者,宋靜觀是也。随即準備塞在已經倒地的山羊胡懷裏。
不過是剛出手就被李勝玉截在了半空。
李勝玉深呼吸一口氣,努力扯出一個假笑,将那張紙對折兩次,塞進了自己懷裏。
和醉鬼是講不清楚的。
雖然沒有預想之中的收獲宋靜觀一個道歉,但要連着兩次替這小子背鍋确實不爽。
大概是這份不爽沒控制住,讓宋靜觀看出了端倪,他把李勝玉強行轉過來,和自己面對面。
随即,他把唇送到李勝玉面頰,蜻蜓點水般碰了下。
李勝玉目瞪口呆。
他拿手蹭了下剛才被碰到的地方,臉皮上許久未見地暈染上一層粉紅,怎麽蹭也蹭不掉,反倒更加明顯。
醉鬼,太可怕了!
李勝玉忍下了立刻把眼前裝無辜的宋靜觀打包至南方皇室大殿門口的念頭,暗嘆一聲,擡頭望向皎潔的明月。
哪怕是作出此等輕挑的舉動,宋靜觀也從容不迫。
他看上去就像吃了一塊喜人的糕點,剛才的一切就仿佛從未發生。
李勝玉算是了解了。宋靜觀的醉,建立在本人舉止優雅的基礎之上,無論是什麽樣的動作,在他做出來後都像是變了一個性質。
如同剛才那個,帶着獎勵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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