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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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事,同樣很長——”李勝玉緩緩開口,擡眼對上江安行的視線。
奇怪的是,江安行的目光中并沒有流露出作為同路人的憐憫。他的眼眸裏含着對世間百般滄桑的看透,是風雨後的寧靜平和。
有些恨早已結痂,有些恨深得入骨。
不論時光如何流逝,這些伴随終生的痛苦都如濃醇的烈酒般在人的血液裏流淌,一個火星就可以點燃人心中的無際森林,轉眼間只剩遍地枯焦的黑炭。
……
——吱呀
屋子裏只剩寧世修一人,李勝玉推門時他正端坐屋內,閉目凝神。在聽到木門推動的聲響後寧世修将視線鎖定在江安行身上,淡淡的盯着。
李勝玉波瀾不驚地掃視了一圈屋子,看見寧世修後自覺地從門邊挪開。身後的江安行和寧世修驀然目光相撞,前者頗為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兩人都沒有要張嘴的意思,場內氣氛唰得冷了下來。
李勝玉淡定地挑起半邊眉,表示自己先去樓下吃個早點,讓他們聊夠了就來找自己。李勝玉就這樣悠然地撒手不管了,屋內還停留在冰河世紀的二人面面相觑。
這間客棧應當有些年頭了,在斑駁的木質樓梯上每走一步都會發出年久失修的聲響,值得讓人細細品味。李勝玉順着樓梯的方向往下一瞥,看那客棧大門邊——
溫潤如玉的青年迎着燦爛初朝,手掌輕拂過小貓的頭頂,小貓溫順的吃着瓦碗裏的食物,像是團被人不經意間掉落的毛球。
這樣的背影只是靜靜注視着也會讓人感到溫暖,晨光正濃,打在他的面頰上,就像是拂上一層似紗的柔光,叫人瞧不清他的面容。
客棧前走過熙熙攘攘的人流,人們在各樣的店鋪前駐足又離開,為了人世間的繁華奔波。只有這樣一個身影巋然不動,在流動的時光中悄悄地停下腳步。
宋靜觀看面前的小貓吃的差不多了,輕輕揉了幾下這個令人憐愛的小家夥,轉身回到客棧裏,走到掌櫃的身邊彎腰悄悄說了幾句,離開時能發現掌櫃的手裏被塞了個精致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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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掌櫃的當場就拍胸脯向他保證着什麽,看神情很是驕傲,還有點小得意。
客棧裏,李勝玉塞下最後一口小籠包,将筷子擺齊放回桌上,低頭在懷裏正準備掏出平常用的帕子。
忽然,桌子對面遞來一條白淨的絲巾,那只手生怕李勝玉看不見似的,幼稚地晃了晃。絲巾尾端随動作輕輕晃動,像水中金魚的尾巴一閃而過。
李勝玉嘴角似乎抽了一下,最終把手從懷裏掏出,将這份沒什麽分量的好意收下了。
宋靜觀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好巧,李公子怎麽知道我早飯吃的也是這個。”
一大早就逗人玩,還以為喂貓能緩解他的無聊症。
李勝玉不帶任何情緒和他對視,半晌開口道:“蟹黃。”
嗯?宋靜觀明顯愣了一下。
随即,李勝玉禮貌的沖他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吃的是純肉餡。”
顯然,李勝玉在此次調戲中大獲全勝。
雖然面上不顯,但宋靜觀還是捕捉到了那一抹笑容後的真情顯露——李勝玉對自己的态度明顯比之前放松了許多。
他也沒想到李勝玉會這麽認真地回答,腦海裏這句話被糊弄過去的場景都已經重演百八十場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複後,宋靜觀一時愣在原地,無辜地眨了眨眼,第一次沒能接上話。
他的确吃的是蟹黃餡的小籠包,在嫌和寧世修大眼瞪小眼太過無聊後便借口下樓遛彎,順帶着去吃了頓早餐。
從隔壁街的藍玉樓分樓出來後,宋靜觀覺得此時回客棧還是太早,于是又在集市上閑逛了一圈,回客棧時順帶着喂了小貓。
在進客棧的那一瞬,宋靜觀就注意到了堂內正在享用早點的李勝玉,閑着的心終于又活躍起來。
話又說回來,李勝玉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宋靜觀忍不住去想這個問題,李勝玉難道還有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本領嗎?
空氣中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夥計端上兩蠱茶水,杯裏幽幽飄浮着碎茶葉,兩人就這樣隔着桌子對坐,細細品上一蠱茶,等人下樓。
……
等江安行和寧世修下樓沒花多長時間,這讓李勝玉稍微吃驚,看那盤繞在兩人之間的冷淡氛圍,以及微妙的情感糾紛,怎麽說不得将話談到正午。
江安行朝他們這桌走來,寧世修則停住,往他們這望了望,向夥計點了清淡的飯菜,同樣配上兩蠱茶。
四人分別坐在了桌子的四個面,大家與自己熟悉的人面對面,倒也不覺得尴尬。
桌上的李勝玉和宋靜觀是前一天還在企圖把江安行綁走的罪魁禍首;寧世修費心思布下的符陣被宋靜觀貼畫似的往牆上拍了張鬼畫符就破開了;李勝玉在當夜憑一劍就讓武藝高強的寧大公子失去意識。
寧世修心急火燎地來這一趟的确長了不少見識。
江安行和李勝玉打過招呼,又和宋靜觀點頭示意,這才坐下。他有話想和李勝玉說,但局外人宋靜觀仍在場,想到這,他又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下了。
寧世修算病號,雖然和李勝玉那一場造成的傷口早已包紮好,但需忌口,桌上都是些素菜說明了一切。
夥計将飯菜麻利端上桌,兩人的吃相極其斯文,可以說是非常标致的吃法了。
飯後,江安行很認真地謝了李、宋二位,看起來有些可愛的做法,背後裏卻是在命懸一線後的感慨。
不說宋靜觀,光是主謀人李勝玉,經寧世修透露,江安行已知他是念閣出身,劍法和身手讓寧世修都為之感嘆。
這樣一個人在匿名的重磅獎金誘惑下,仍然問了一個遵從本心的問題——
是誰要你命,清楚嗎?
也許正因為匿名懸賞的機制令李勝玉心生戒備,所以他在長久以來的職業生涯裏,将這句話一一問去。
他會挑出真正的被害人,并将劍伸向藏在匿名賞金之後的罪惡。身處濃墨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心底卻明亮如晝,如此,避免着外界的種種誘惑。
後來的日子裏,寧世修每次看到完好無損的江安行在他身邊,都會忍不住想——但凡江安行遇見的不是這兩人,而是自念閣本源生長出的,性本惡的殺手……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大概是沒經歷過這種事情,李勝玉看起來有點……害羞?
宋靜觀就像看見李勝玉刷新了表情庫一樣驚奇,沒忍住盯了一會兒,但由于視線太過露骨,被李勝玉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寧世修視線掃過二人,笑了笑,沒有說話。
江安行本來是打算好好酬謝李勝玉來着,接連着一整串的好意将李勝玉險些砸個半死。
李勝玉連着三個: “真不用。”“客氣了。”“江兄慷慨。”把話又堵了回去。
江安行對自己遇到李勝玉這樣有原則的殺手,并死裏逃生的慶幸是一方面,還如今,兩人的目标都是同一人,這更加奠定了李勝玉在江安行心裏的地位。
當你心裏存着一個不為世人知曉的秘密時,是十分委屈的;偏偏你在走過許多路後,找到了和自己一樣赤足走在大道上的同類。
這種難以言表的感覺,只能用心體會。
見江安行一顆報答之心無處抒發,宋靜觀不緊不慢地加入話題:“要不,請李公子晚上去藍玉樓吃飯?那裏的菜品頗有名氣,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這個點子正中江安行眉心,他瞬間望向李勝玉,吃頓飯總不至于不願意吧!
李勝玉老是推脫人家的好意,自己都搞得有點不好意思,當下就答應了;寧世修贊同地一點頭,表示自己可以幫忙定包間。
——像寧世修這種身份的人,想在藍玉樓要個包間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當即江安行便投來怨恨的目光,大概是對他這種特權階層能夠為所欲為的不滿。
寧世修看回去,木着臉解釋:“藍玉樓只接受提前預定,除了早飯,他們正式的飯菜一天才受理幾桌?而且是身份尊貴者才得入內。你要亮出自己神、醫、嫡、徒、的身份嗎,江醫師?”
江安行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清心咒才堪堪忍住寧世修不經意間的挑釁。
他沖着寧世修扯出一抹冷笑,唇邊欲揚不揚:“在場論身份尊貴者,非您莫屬了,多謝寧公子好意。”
寧世修估摸着早就習慣江安行這種反諷的手法了,看起來不疼不癢的。
此話一出,江安行自己又是一愣,不禁把目光投向李勝玉身邊的宋靜觀,“忘了問,請問這位公子是——”
不用問,他必定是聯想到了儀态同樣矜貴的宋靜觀。
要說氣質這東西真是非凡,人的一切都融了進去,只是看這樣虛無缥缈的氣也能将人摸個徹底。
李勝玉聞言後也向自己身邊望去。
自他與宋靜觀見面的第一天起,這人就從沒提起過自己是哪裏人,幹什麽的,是哪家的子弟。
像他這樣的人,若是家門令人蒙羞以至于遮掩就算了,可李勝玉更傾向于另一種——
和自己一樣,身份太過隐秘,以至于不方便暴露。
難不成是某個大門派宗主的私生子?
李勝玉詭異地盯着他,被自己的想象力所折服……想什麽呢。
好奇者不止李勝玉一人,三人都等着宋靜觀的答複。
宋靜觀看起來很是艱難的思索了一番,半晌,向大家拱手,答曰:“洄南宋氏,宋靜觀。家裏做些小生意,賣賣茶葉什麽的。”
李勝玉嘴角抽了抽,裝的還挺像。
淮南宋氏指的可是一整個宋家,誰不知宋家人頗會做生意,各個頭腦非凡。江湖裏的商業領域幾乎都是宋家人在掌控。
以藍玉樓為例,當今的藍玉樓就是宋氏主脈掌權,以二當家宋沉文為首,主持着樓內的一切。
要是真想知道這小子的身份,怕是要把宋氏族譜搬來慢慢看。
江安行面部表情同樣有點抽搐,不過他和李勝玉的注意點不太一樣——賣茶葉,也算小生意嗎?
寧世修眼睫下垂,細數着宋氏賣茶一脈都有哪些人。
宋靜觀靜靜欣賞着三人的反應,在和李勝玉對視的那一瞬,他清晰地感知到對方看出了自己在說辭上的小把戲,随即回了李勝玉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後者忙把視線移開,盯着天花板發呆。
……
寧世修不費吹灰之力就訂到了藍玉樓為數不多的包廂。
空餘的包廂總是有的,但多做一桌菜就得看藍玉樓廚師們的意思了。寧世修原本是打算憑身份讓他們再多做一桌菜,但意外的是,他最後靠的是運氣。
在和掌櫃交談的過程中,人家笑眯眯地表示,廚師們的脾氣都很怪異,今夜原本只做三桌菜,但有位師傅在來的路上見到了一朵四葉草,這個幸運的意象被老師傅們認為是上天的旨意。
——于是今天變成了招待四桌客人,寧世修等三人變成了那個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