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逃出來時,已是一年後的冬天。
沒有雪,但冰冷刺骨的北風吹透了江安行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流下的眼淚早已凍成了細碎的冰碴結在皮膚上,但他沒心思在意那個。他早就沒有家了,出來了又怎麽樣,他連活都不一定能活下去,閉上眼就是師傅死前的模樣。
他還記得臨走前,師傅的那間屋子很黑。雲芙子像是燃盡燈油的枯燈,微弱的火光搖搖欲墜,在黑暗裏一閃即逝。
他夢見玩笑的孩子不小心撞到了燈臺,燈油一滴滴落在地上,轉眼間變成了刺刀捅進後流下的一攤紅。
是血。
從那裏逃出來已經半月有餘了,梅山時派出的巡查随處可見,江安行像是瀕死前的小獸,爆發般的嗅覺指引着他躲過了一路的追兵。
從雲芙子脈搏停止的那一刻到這一路的逃亡,他不曾掉過半點眼淚。江安行身心麻木地像個沒有自我意識的死屍,身體被下了命令似的只知道逃離。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在這個三面環圍的巷子裏,在不絕的北風呼嘯聲中,他第一次想到哭。
眼眶逐漸濕潤,下一刻,寒風就凍上了他的雙睫。
他将已經沒有知覺的身子努力地蜷縮在一起,又把頭使勁埋在懷裏,貪戀着胸前的最後一絲溫暖。
好暈……
突然,他那雙腿無意識動了動,狂卷過身邊的北風忽得停下了動作,耳邊不再有氣流聲,但淩烈呼嘯依舊。
江安行幾乎在瞬間便意識到,有人擋在巷子裏,站在了他身前。
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可動作滑稽的像個肢體殘疾的廢人,雙目被淚水緊緊凍住了,強行睜開眼時撕裂感如電擊般傳遍全身。他的小腿又無意識動了動,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被人踢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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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冷淡又耳熟的聲音在北風的呼嘯聲中清晰可聞。
“喲。”
寧世修平靜地拍了拍眼前人的面頰,彎下腰平視他:“還能站起來嗎?”
江安行強撐着抖抖索索地起身,雙腿止不住打顫,下一秒就不堪重負地倒進了寧世修的胸膛。
在昏倒前,寧世修的臉一閃而過,江安行終于沉睡過去。
……
在青雲宮待的整整一年裏,江安行可謂是脫胎換骨。
剛開始,他被寧世修抱回宮內治病養病,雖有救命之恩,但兩人關系實在不算太好。
寧世修天不亮就出了門,傍晚時分才會回來。江安行哪裏也不去,在單獨的房間裏琢磨師傅留下的方子,一個人靜靜地研究一整天。
兩人只有在晚上用飯時才會待在一起,飯桌上相對無言,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
江安行想過病好了就告辭,但寧世修只側過頭,淡淡一句“他們還在找你”就把江安行這條路堵地死死的。
為了生命的安全考慮,江安行暫住在了這裏,寧世修不予置否。
寧世修院裏的偏房就是江安行住的地方,他搬進去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了那個房間。
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但擋不住房主三天兩頭上門找事。
病好後的第五天,晚飯後寧世修輕敲兩聲,打開了江安行的屋門,木桌上是亂七八糟的草紙,寫着令人眼花缭亂的黑字,寧世修看都不看一眼,拉着江安行就往外走。
“是吃飽了嗎,寧公子?”
“是,吃飽了要散步。”
“我不方便露面,寧公子自己一人去吧。”
寧世修在他耳邊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冷笑道:“你現在看上去可不像江安行。”
江安行清楚他剛才那是給自己施了易容術,又覺得他話裏有話。
江安行不做聲,就随他牽着走。
兩人一前一後漫步在溪邊,吹着夏日涼爽宜人的晚風,那風似乎可以将一天煩惱的思緒都吹去了天邊,腦子裏亂哄哄一切都煙消雲散。
“我讨厭夏天。”江安行看着綠茵茵的土地,突然道。
“讨厭的不是夏天,是這個夏天。”寧世修和他并肩,望着眼前緩緩流動的小溪,月光下波光粼粼,好像純淨的寶石般閃耀。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只有樹梢的蟬還在孜孜不倦地鳴叫,如交響樂般活潑。
“你說的對。”半晌,江安行嘆息。
接着,他轉頭。
“你這個人,真的很別扭。”他望向寧世修,雙目散發着淡淡的微光:“我被你救回一條命,病好後卻兩三天內連你個人影都見不到;待的差不多要走了,你又讓我不要離開,巡查是一個原因,你的私心就不算嗎?”
“我作為不速之客本着不打擾你的目的搬進了偏房,你卻叫下人一天五次定點給我送水果和點心;我就去吃個晚飯的功夫,再回屋衣櫃裏多出來十套不重樣的衣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養了多嬌貴的小情人在房裏。”
“今天拉我出來也一樣。”江安行好像都懶得說下去了,輕嘆了口氣,一句話總結——
“寧世修,你好難懂。”
這突如其來一大串叨念像是一發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飛來的巨型炮彈,轟的一聲雷響砸在了寧大公子的頭上,砸的他眼冒金星。
寧世修聽了這些話也不惱。半晌,他拉着江安行繼續在河邊溜達,邊走邊道:“我怎麽想的,又是怎麽做的,反正你都懂,這樣就很好。”
——我可以直接問你這一年裏的不辭而別,到底都發生了什麽嗎?
——可以問你為什麽狼狽的出現在我面前,能安心地将自己交給在恍惚間辨認出的我嗎?
——又或是問,這些天呆呆地悶在屋子裏,獨自消化着這一切,真的不累嗎?
我有這樣的資格嗎?
那夜,兩人繞着這條溪流悠悠轉了一圈,時光漫長地像是走過了他們的一生。江安行有點意外地發現這條小溪其實就在寧世修院後,只是平常流動的聲音太安靜,所以沒聽出來。
這條小溪大概是挨着這位宮主親兒子太近了,以至于沒人敢來這裏散步,再後來的日子裏,這就成為了江安行散步的最佳場所,寧世修找不到人時,來這裏一抓一個準。
散步的第二日,江安行照樣起床,推開門發現寧世修在院內練功,雖然有預料到,但還是不免意外。
寧世修收回最後一招,淡淡道:“早。”
“沒走正好,有空的話,我們進屋談一談。”
“——談你查不到的事情。”江安行将雙手環在胸前,眼睫下垂看着他。
寧世修輕飄飄哼了一聲,“先去吃飯,再去我房裏談。”
用你提醒。江安行呵呵一笑,暗暗腹诽
飯後,江安行來到寧世修卧房,房裏沒有人。看着那張熟悉的床,心裏不由得想——
我昏迷那幾天,躺的是他的床,那他睡在了……?
熟悉的腳步聲傳到耳邊,打斷了江安行內心獨自思索的這一疑問。
寧世修看上去清爽不少,應當是在他吃飯時沖了澡,又換了身衣服。
江安行唔了聲,多看了寧世修幾眼,偏偏就這幾眼讓他看出了些許端倪,真不愧他醫聖親徒的稱號。
在迅速察覺出怪異後,江安行簡直宛如雷劈,面部表情微微抽搐——寧世修和自己身上這件穿的是同款啊!只是顏色不一樣!
感覺解出這個問題後腦袋暈乎乎的,江安行有種噎住了似的麻木:是故意的嗎……
轉眼間寧世修坐在了座位的對面,給二人倒上兩蠱溫熱适宜的茶,一時房內茶香四溢。
江安行聞到了令人心安的茶香,将眼皮輕合又緩緩睜開,不偏不倚對上了寧世修那雙明亮如晝的雙眸。
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近牢籠,又是如何逃脫的過程講清很難,一般人難免在回憶時會被扯入不好的情緒,但江安行四平八穩地講完了全程,神情淡定地就像在複述睡着後的一場荒誕不經的夢。
一整年的夢,此刻在兩蠱茶前化成了泡沫,江安行第一次覺得,這也沒什麽好怕的。
寧世修的指尖在桌上敲來敲去,江安行好幾次見過他這個動作。
江安行淺淺抿了口茶水,清新的茶香在口腔裏回蕩。
寧世修将事件真相消化了一陣,捋清了思路。
梅山時才是殺人剖丹的真兇,而十一年前被捉拿歸案的不過是個替死鬼,或是頂鍋的倒黴蛋。
多年來,這個看着慈眉善目的大叔在武林裏已經站穩腳跟,跟在他身後的草木山莊勢如破竹般拔地而起,勢與青雲宮分一杯羹。
這是遲早的事,令寧世修真正意外的,是梅山時派人手包圍了雲芙子住處,私下與衆多殺手交密。
——居然還有念閣!
當下多少人眼饞他的位置,像梅山時這樣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做任何事都是備受關注的。能悄無聲息地辦完這些……
他比看上去的,更難對付。
兩人在此刻終于達成了盟友,冥冥之中叮的一聲,有什麽在兩人之間連線,自虛無之際建立起名為命數的東西,将他們以後的命運緊緊交纏在一起。
……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是他的習慣,難怪梅山時出價要你性命。沉山屬于青雲宮的勢力範圍……”李勝玉頓了頓,“你為什麽不在青雲宮久居?青雲宮多你一人也不算多,你為什麽離開寧世修?”
江安行雖然早就知道眼前人并非泛泛之輩,但還是不免被他的猛獸般的敏銳所震撼,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李勝玉注意到的是寧世修和江安行的關系,而非與青雲宮。
寧世修要是把這件事告訴了當代宮主——寧世平,作為草木山莊的頭號勁敵,寧世平沒有理由不幫助江安行。
江安行眸色暗淡,像是在回憶一場多年前的噩夢,半晌緩緩開口:“……師傅自殺那年正處于她研究金丹秘術的高峰,她每天度日如年般痛苦地活着,身體的疲勞達到了頂峰。”
“在她驚人的天賦和梅山時的催促下,她意外摸索出了梅山時想到的,這讓她一度精神崩潰。”
“而她并沒有在這條道路上拾起梅山時想要得到的,她停止了工作,将最後的心血留給了我。”
“在寧世修的幫助下,師傅臨死前塞給我的那張巴掌大的紙裏,那個隐藏的驚天秘密被我研究徹底。”
江安行說到這時明顯深呼吸了一口氣,但聲音還是忍不住顫抖:“我終于掌握了如何将金丹完整地從他人身體裏脫離并妥善保存的方法。這也是梅山時最想得到的,他肯定我還活着……”
他沒說下去,但李勝玉已經想到了接下來是什麽——“所以我成了念閣的賞榜第一。”
哪怕活下去,也要膽戰心驚的活,要時刻防備着突如其來的魔爪和在夢裏無時不刻出現的他的身影。
梅山時要江安行渾渾噩噩地活下去,最好是哪天被活生生吓死了才好,也幫他把這個驚駭世俗的秘密帶進土裏。
梅山時不是普通的兩面派,他的惡在人情世故裏隐藏的天衣無縫,是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大叔,也是冰冷無情的掌權者。
“有想過複仇嗎?”
淡淡一句自江安行眼前這個沉默的男人嘴裏說出,但不知道為何,那句話裏似乎蘊含着無窮無盡的力量,好像江安行只要說一句有,李勝玉就會向他揭露一個精心設計已久的複仇方案,并邀請他的加入。
“我還在青雲宮的時候,寧世修整整一年裏都在幫我留意梅山時的動态。”江安行嗤笑一聲,“——毫無進展。”
他自嘲般搖頭:“就算是寧世修那般人都無可奈何,我又不過是不自量力罷了。”
李勝玉不予置否,半晌才開口:“我自幼進了草木山莊,到九年前世人眼裏的屍骨無存之際,梅山時一直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他教我劍訣,耐心糾正我的錯誤。我每一步劍法都出自他的指導。”
他話到此,挑眉唔了聲:“或許你聽說過——李惟風?”
也許江湖裏沒幾個人認識李勝玉,但提起李惟風的大名,卻是很難不知。
那位千年難有一人的少年曾是草木山莊的奇跡,他像奪目彗星般橫空出世,在一屆武林大會裏玩笑般掃除了所有的對手,不費吹灰之力成了同輩間的佼佼者。
——那人在臺上舞劍和微笑的模樣成了在場所有人的噩夢。
那段時間,草木山莊的弟子出門總是昂首挺胸,氣宇軒昂,臉上都帶自得的笑容。
李惟風的死,至今仍是武林裏的十大遺憾之一。
“……你是,李惟風?”
可李勝玉長得和李惟風并無相像之處啊?
等下——
江安行一下子鎮靜住,他第一次嚴肅地盯着李勝玉波瀾不驚的臉,好像要将他面皮後的每一寸肌理都摸透。
終于,他得出結論:“你就是李惟風。”
不等李勝玉作出反應,他摸着下巴,自顧自講出了分析的過程:“若非是你提醒,我是萬萬不會想到此處的。大概是某位高人給你動過骨了,你的骨骼和表層面部線條與李惟風并不相符,但道行深的老人只要在腦內恢複一下你的肌肉組織長勢,就會發現和九年前的李惟風完全一致。”
話畢,他自己都不禁感嘆:“我居然還記得你九年前的樣子啊……”
那場武林比拼的最後一戰,雲芙子和他都在場。不,應該說,整個武林中但凡叫得出名字的,都沒有錯過那一場精彩絕倫的盛宴。
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帶着少年人的鋒芒驚豔了整個武林,給江安行顱內印刻下難以磨滅的印象,而如今他已長大成人,成了臭名昭著的念閣中的一縷“煙”。
人生,就是如此嗎?
人們難以預料接下來的每時每刻,當時人人吹捧的李惟風遭山洪暴發,再高強的劍客也會敗在自然的無情一擊下,屍骨都找不到半分。此消息一出,又有多少人感嘆世事無常。
都流傳他是天降英才,連老天都忍不住嫉妒少年的天資,凡間鎮不住這條金光閃閃的命,收複天界了。
最可悲的是如此天才都抵不過一顆肮髒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