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觀者勝玉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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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

宋靜觀從一道暗門掀簾進了藍玉樓，一路向上。

樓內如何的喧嚣人間在這裏感受不到半分，這裏寂靜的像是另一個世界。宋靜觀進到頂層的廂房後片刻便有下人輕叩房門，無聲端上飯菜。

色香味俱全的藍玉樓招牌在宋靜觀眼裏也不過是家常。面對這道對外宣稱每日限量的珍品，宋靜觀只動了幾筷子就讓人撤下了。

待人收去碗筷，宋靜觀将屋裏背陽的一面窗戶推開，清爽的夜風吹進，屋外沙沙作響。

窗戶背面不知什麽時候粘了一封信，宋靜觀熟練地一摸，順手關上窗戶。

看落款，已經是半月前的信了，師父像是随便從哪撕下了一角紙寫完又折上，實在潦草。

信裏短短幾句不算告別，大概內容為：為師又走了，再回來已是春花秋月……交些朋友，莫要再一個人獨來獨往了。

啊？

宋靜觀忍不住扶額，自己又不是三歲小兒……

次日，李勝玉到的很早。他坐在堂內靠裏的一桌用過飯，點了一壺茶靜靜等人。

進樓的食客實在不算多，諾大的堂內侍者也只有四、五人，都在忙着各自的工作。

樓內風格清雅又不失莊重，雕花的實木畫屏将一樓分成間間小室，內配一只點着花香的香爐，讓人心曠神怡。

藍玉樓是座遍布中原十三城的一家酒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論你到哪裏，它的身影依舊。

與名字帶來的不同——藍玉樓不是簡單的一棟樓，而是獨特的樓連樓。

錯落有致的樓宇像一頭沉睡的巨獸，不動聲色地蟄伏于此。

放眼望去，精致玲珑的閣樓一座挨着一座，帶着矜貴與高雅。主樓不加掩飾地矗立在樓宇中央，像是被放在掌心散發光芒的明珠，彰顯着樓主身份的尊貴。

傍晚時分，懸挂在樓上各個屋角的燈籠會亮起火光，照亮整條街，透出伊城繁華的一角。

藍玉樓只有在早晨才允許普通人進入，且一到時間便會清場，按着名單靜候各位貴賓光臨。

——不過，接待餐客也只是表面假象。

藍玉樓的根早時就已深紮這片土地，滲透進每個角落，它像是包羅萬象的一張網，人們習慣了在這裏交換着想要得到的一切，談論着驚天動地的秘密。

雖說跟大事小事不斷的武林沒有直接關系，但藍玉樓的背後畢竟是四大家之一。

—— 宋踞一方楚派盛，兩翼梅寧倚江興。

宋、楚、梅、寧四家，在江湖上說話的分量總是很足，沒人敢不給面子。

但也要看場合，若是其中的兩家不小心碰上了，那就是另一種說法。

梅、寧兩家是武林裏的老派系，勢力也呈兩足鼎立，論武，便是他們的主場；楚家掌管着金玉錢莊，不僅與四通八達的人有交易上的往來，更是地下世界的主宰；而宋家……

“李公子，你真叫我好找。”一人身穿道袍踱步而來，挑眉沖他笑道。

其實宋靜觀一進大門，李勝玉就瞧見他了，但他只是不出聲，讓宋靜觀自己找。

實在不能怪李勝玉故意不理他，而是李勝玉早已習慣了匿影藏行，招呼那人來，指不定引來多少目光，更何況他們不熟。

——那人生的太惹眼。

就算是披着粗布也不會壓去他的氣場半分，布料在他身上早就失去了襯托之意。

宋靜觀散發的氣不亞于李勝玉，而他不屑遮掩，毫無保留地透露着自己的強大，自然接受來自四方的打量。

……

往哪裏走，到哪裏去，李勝玉幾乎是全憑宋靜觀安排。

這一路上，李勝玉時刻警惕觀察着自己的“同伴”，心裏還惦記着那夜的巨坑。

可惜。

宋靜觀在路上出乎意料的正常，除了偶爾跑偏買個地方小吃，幫有需要的人畫符驅邪，倒是令李勝玉意外。

在李勝玉眼裏，宋靜觀雖長着一副閑靜，淡泊的坯子，但經常給他一種憋着随時要搞事情的不安感。

這種感覺多了，李勝玉有時甚至會反省是不是因為自己對宋靜觀的第一印象太惡劣。

——其實并非，但這是後話了。

兩人行至沉山一帶已是蘭秋，此時距兩人出發已過了将近一月。李勝玉在途中将不擅言談發揮到了極致，只有宋靜觀問他，他才會答。

吃這個如何？——可以。

住這家店怎麽樣？——行。

要不要停下休一陣子？——随便。

又是一次類似的對話，宋問李答。

宋靜觀面上不顯，心裏卻無聊地想，這人怕是根木頭雕成的吧，還是因為讨厭我才這個态度？

他瞧瞧李勝玉，想把這話說出來逗逗他，又看他那個樣子，笑着搖了搖頭。

沉山底下生活的百姓多是倚山而生，世世代代紮根于此，靠向外售賣山中的藥材野味等維持生計。

山下熱鬧得很，雖不及二人遠道而來的伊城繁華，但人們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可以看出這是一座充滿濃厚愛意的城鎮。

李勝玉和宋靜觀找了家茶肆歇腳，要了二樓的一間雅座。李勝玉給兩人要了一壺茶，宋靜觀則多要了一盤點心。

李勝玉早就發現了，宋靜觀格外喜甜。

他寬大的道袍裏總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東西，有時候兩人走着走着，不知道什麽時候，宋靜觀手上就多出了幾個花花綠綠的荷花酥、杏仁酪之類的糕點。

瞟了眼小二端上來的那盤糕點，李勝玉不禁回憶起途中發生的小插曲——

“李公子吃不吃？”宋靜觀發現李勝玉在看自己，還以為他眼饞，朝他舉了舉手中打開的糕點。

淡淡的香氣還彌漫在兩人之間，看着那金黃松軟的外表，李勝玉盯了幾秒，轉回頭，禮貌道：“不吃，謝謝。”

并不是喜歡糕點的口感，只是聞到了熟悉的味道罷了。

一路上買過的糕點太多，宋靜觀又仿佛是個品鑒各地特色糕點的大師，吃完還要做評價——

“一般吧。”

“好吃。”

“哇，真難吃……李公子嘗嘗？”

……

宋靜觀給自己倒了杯茶，就着點心不緊不慢地吃起來。

李勝玉支着下額看樓下孩童在街上打鬧嬉笑，熙熙攘攘的人群路過這間茶肆，大家步履松快，臉上洋溢着對這座山城的喜愛。

兩人在數日的相處中不知不覺形成了這樣的習慣，你幹你的，我幹我的，相對無言但充斥着一種和諧，誰也不尴尬找話。

“江安行找了個好地，不是嗎？”宋靜觀道。

李勝玉轉頭——宋靜觀面前的碟子已經空了。

“你很喜歡這裏。”宋靜觀盯着山邊的斜陽，目光柔和。

遠方的暮光貼着他的臉頰，照亮了半廂雅座，金燦燦的一片自天邊連到木地板上。

李勝玉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着這一幕——難怪說話，一碟點心塞他的嘴居然這麽快。

“有些東西，面上藏得住，可由內散發出的向往卻無法遮掩。”宋靜觀用帕子擦過手，淡淡朝他一笑。

“走吧。”他說。

夜幕低垂，星河耀空。

醫館裏人并不多，幾個老人家在抓完藥後，屋裏已經沒什麽人了。

空氣中飄散着的淡淡藥香讓宋靜觀有些讨厭。他們只是路過了醫館的大門，并沒有進去。

他讨厭藥味，李勝玉想。是因為苦嗎？

看着宋靜觀臨近醫館就不自覺邁大的步伐，李勝玉嘴角不忍上揚，在察覺後又閃電般落下，随後板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扳回一局。

宋靜觀帶着李勝玉繞過了整條街，最後轉到屋子的背面。

李勝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面牆，轉向宋靜觀：“這裏？”

宋靜觀看起來不想張口說話，只是點點頭。

這就是那間醫館的背面。李勝玉剛要有動作，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出現在眼前，擋住了他。

宋靜觀走到李勝玉前面，摸索一下，從袖中拿出一張用朱砂畫的密密麻麻的黃符，拍在牆上，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霎時，符咒生效，陡然冒出妖豔的藍紫色火焰随風搖曳。李勝玉只覺得身邊被看不見的東西震了一下，又是一瞬，那牆上原先附着的東西便失效了。

宋靜觀這才讓給李勝玉讓路，示意讓他破牆。

李勝玉将掌心拂上牆面，把握好力度，破開一個足以讓兩人通過的大洞。

依舊是宋靜觀帶路，不過他這次步伐比平常快了很多，三兩步穿過種滿草藥的院子。

到醫館後門口時，他又停下來，告訴李勝玉自己在樓底下守着，二樓盡頭的房間裏就是江安行住的地方。

李勝玉似是想明白了什麽，點了下頭就進去了。

宋靜觀斜倚着門，望着月亮，心裏默默倒數：“四十，三十九，三十八……”

數到十二時，人已經下來了，和他想的一樣快。

李勝玉背上背着一個還在熟睡的俊俏青年，被特制的捆繩五花大綁，完全不知世間險惡。

——九、八、七……

宋靜觀直接伸手拉住李勝玉的臂膀，喝道：“快走！”

——四、三、二……

最後幾秒，宋靜觀幾乎是在拉着李勝玉出牆的那一瞬反手掏出又一張黃符狠狠往虛空中一貼。

——零。

黃符靜靜地懸在原地，牆上的禁制再次生效，整面牆散發着淡淡幽紅的光，轉瞬消逝，好像什麽也沒發生。

夜色正濃，黑暗作為二人的保護色成功将他們及人形金山護送進了事先定好的一件客房。

當然，靠鑽窗。

江安行不知道被李勝玉動了什麽手腳，到現在還在呼呼大睡。

這當真是李勝玉做過的最詭異，也是最輕松的一次任務——沒有陰險狡詐的對手，純靠偷人和步行。

直到把人放上床的那一瞬，李勝玉渾身還透着一股不自在感。

細想，這件任務也沒那麽簡單。要是沒有宋靜觀的情報，幾乎沒人能找到江安行；沒有宋靜觀的一招破禁，江安行也不會這麽容易被他綁來。

種種，缺他不可。

可他到底為什麽幫我，他想從我這裏要什麽？

心裏暫時隐去這個問題，李勝玉看向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宋靜觀：“那間醫館有禁制？”

一般存放珍寶或厲器的地方，又或是大人物的住處都設有出入禁制，李勝玉不是不知道，而是這次，他完全沒能感覺出禁制的存在。

恐怕整間醫館都籠罩在看不見的禁制之下，而宋靜觀前後貼的兩次黃符就是破禁的關鍵。

“沒錯。那禁只容普通人、施術者和施術者允許的人通過。若是誤觸禁制或是強行破禁都會在第一時刻遭受施術者設下的致命殺擊，且施術者會被第一時間傳送到觸碰禁制的地方。”

第一次貼符是為了讓禁制失效，但區區符咒能力有限，使用時間甚短；第二次貼符則是為了恢複原禁制的使用。

宋靜觀将這張密不透風裹着江安行的網強行撕開一道小小的裂縫，又迅速嚴密的縫合，施術者若是不仔細檢查是不容易被察覺的。

江安行到底是什麽人？又是誰為他設下的這道禁制？

李勝玉又想起自己見到江安行的第一眼——那雙眼裏包含着太多，唯獨沒有對人世間的留戀。

有一瞬他不由得恍惚，究竟是什麽叫這個青年成為萬千殺手日思夜想的目标，又是誰費盡心思地要找到他。

李勝玉閉上眼。

他是殺手，也不是殺手。有些東西是對是錯，只有問了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