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還沒問公子大名,如何稱呼?”
李勝玉盯着眼前人,只覺得無聊,這人又在逗自己玩。
的确,他們此前沒有過交談,但李勝玉莫名覺得,對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偏不倚挑中了能夠在高手如雲的南國公府裏險象逃生的自己,怎麽看都不是巧合,比起兩人的初遇是機緣巧合,更不如說是人為安排。
呵,我又不是傻子,李勝玉在心裏冷笑一聲。
“你不知道我叫什麽。”他沒有反問,語氣裏卻是充滿嘲意。
“在下第一次與公子交談,你不告訴我,如何得知?”在酷暑,這人卻像梨花三月的雨,溫潤和藹。
懶得和他繞圈子。
“李勝玉。”
“宋靜觀。”
這便是都報過姓名了。
按理說應該再談點什麽的。
比如那晚莫名其妙出現的目标、偏僻詭異的瓦房、突然肅靜的國公府……但李勝玉心知此人不簡單,過多的交涉并非良策。
他轉身要走。
宋靜觀好像知道他一定會這麽做,下一秒就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Advertisement
“請留步——”
李勝玉轉身瞪了他一眼。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請李公子給我一個悔過的機會。”
“你做不到。”李勝玉面無表情地拽了拽自己被扯住的半截袖子。
——手勁還挺大。
“我是真心的。”宋靜觀眼簾下垂,不緊不慢接道。
看來是真心拉我下水。
李勝玉看人一向很準,對人的感覺更準。
眼前這小子看着人畜無害,說不準是看上了自己能在南方皇室的層層圍剿裏還能保住項上人頭的實力,想要繼續利用自己。
“不用。”李勝玉突然後悔自己不該應宋沉文的邀請,惹得一樁事後又來一樁。
宋靜觀看起來絲毫不怕李勝玉的拒絕,他薄唇一閉一合,在不經意間正中李勝玉下懷:“別着急,如果你願意讓我贖罪的話,我就告訴你……江安行的下落。”
這場面當真怪異。
光天化日之下兩個大男人扯袖子玩,一個扯着對方袖子逼着要贖罪,另一個毫不領情,叫人看了指不定要笑成什麽樣。
偏偏是這句話讓李勝玉松了口。
他認真地盯着宋靜觀,腹诽這人果真不像表面看起來簡單。
宋靜觀怎麽知道自己也在找江安行?李勝玉做事從來是悄無聲息的就把事情辦了,他追蹤江安行已有兩三年,可惜那人半點風吹草動也無。除此,他也好奇這次宋靜觀出的什麽招。
李勝玉讓他松手,自己則後退一步拉開兩人的間距。他雙手抱臂,微微低頭,就這麽靜靜地看着宋靜觀,棕褐色的眼底飽含深意,半晌道:“行。”
收到答複後,宋靜觀眼睛彎彎,露出了兩人自見面以來第一個爽朗的笑容,這笑好似撲滅了炎熱夏日的高溫,叫周圍瞬間清爽起來。
有些人的眼睛未睜就有藏不住的醜惡冒出,而有些人的雙眼卻像有佛蓮綻放,留有最純潔的善意,不染世上半點塵埃。
雖然不符合心裏對他的評價,但李勝玉實事求是,宋靜觀屬于第二類。
話又繞回來,這江安行其實并不是李勝玉的什麽把柄,硬要說的話,在李勝玉眼裏這個人更像是一座閃閃發亮的移動金礦。
——當今念閣懸賞榜之首,乃江安行。
作為名震八方的榜首,他的賞金可比如今第二的李勝玉高出五倍還有餘。
不過這位榜首怕是沒有李勝玉這麽忙,忙着應對一批又一批的殺手。
江安行的行蹤是個迷。
他的長相在五湖四海傳遍,但至今沒有人能找到他。江湖上關于他的消息時隐時現,但永遠如過季黃花菜般涼個徹底。
——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裏吧。
這是所有惦記過他的人對他的評價。
李勝玉不好奇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是怎麽知道江安行的行蹤的,也不覺得宋靜觀在騙他。
雖然知道此行絕對有坑,但他還是踏進來了,而且踏的很幹脆。
他不怕宋靜觀坑他,李勝玉一直在完成高額任務的路上,如果能離心裏那個終極目标更近,他更寧願讓宋靜觀多坑他幾次。
“既然如此,你打算何時出發?”
“全憑李公子意願,我随時有空。”
說的好像是要把全身性命都給自己了一樣,李勝玉被這話紮了一下,面上還是波瀾不驚。
“明早。”李勝玉說,“我明早就動身。”
“那我們藍玉樓前見。”宋靜觀微笑道。
三言兩語間,兩人的關系已是翻天覆地。
李勝玉沒忘記自己的好友,告別了房書言,臨走前還偶遇了這次宴會的東道主——宋沉文。在與他交談幾句後辭別,獨自出了應邀的諾大園林。
而宋靜觀自李勝玉走後還站在原地,手裏輕輕晃動那柄金絲檀香扇,不知腦袋裏在想什麽,片刻輕笑一聲,進了深處的幽室。
世上當真沒有比這兩人更怪的同盟了。
暮色朦胧,暑氣淡去幾分。大朵潔白的雲彩漂浮上空,襯着金燦燦的天。
黃昏照進悠長的巷子裏,孩童們三兩成群,各有各自的玩法。一孩童拉着玩具木車經過李勝玉身旁,留下的還有孩童臉上天真的笑容和肆意的大笑。巷子裏洋溢着幸福的氣息,還有傳來的同樣幸福的飯香,嘈雜中人味兒十足。
——也有黃昏照不到的角落。
幾個身材饑瘦,頭發亂糟,面上灰撲撲的乞兒在巷外的牆角團作一團,像是格格不入的灰,卑微且孤獨。
外貌的貧窮遮不住他們明亮的雙眼,難以抑制的向往與渴望框在那副小小的面容裏,隔着一道之遠,卻是天差地別。
李勝玉轉過幾個拐角,繞進灰白巷子的最深處。眼前一間門口雜草叢生,大門半鎖不鎖地虛掩着。李勝玉蹲下,在長勢甚好的草叢中扒拉了幾下,翻出了經數月風吹日曬的鑰匙,起身開門。
木窗緊閉,屋裏也是蒙着一層灰。李勝玉這次回伊城本想是呆一段時間的,誰知道這就又要走了。
太匆忙,李勝玉想。
接着,他在小偷探進來也要留幾個銅板再走的破屋裏,變戲法似的摸出幾粒碎銀放進口袋內,真是破爛屋裏藏寶貝。
出了屋,看見自家巴掌大的院裏綠油一片,雜草瘋長,又想起自己進門時險些插不下去腳,李勝玉不帶猶豫的幹脆揮劍三下五除二對院裏做了簡單粗暴的處理。
還有一件事——
他輕快躍上自家與隔壁的牆頭。不用看隔壁屋內是否亮燈,只是剛翻上牆,李勝玉就确認自己要找的人在家——屋內轟雷般的鼾聲此起彼伏。
雷叔還是和往常一樣,午後小憩直接睡到了夕陽落山,待他醒來時看見床前人影,頓時頭上吓出了一層冷汗,再悄瞧上一眼,看清是熟人後怒罵:“哎呦我的媽,你發什麽神經啊李勝玉……你你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吓人啊!”
李勝玉這一毫無預備的出現顯然給老頭子吓得不輕。
雷叔在先是在屋子裏繞來繞去,來回走了幾圈後往李勝玉手裏塞了個橘子,又拽着李勝玉上下掃視了好幾個來回,直搖頭,嘴裏也沒閑着叨叨念——嫌棄他又瘦了,去哪了這是,穿的花裏胡哨的……
眼底裏卻藏不住對李勝玉突然回來的欣喜。
“哎。”雷叔往竹椅上一坐,在院子裏吹着習習涼風,滿臉惬意,心情也好了很多。
他拿手中蒲扇戳戳李勝玉,撇撇嘴道:“啧啧,這次走了這麽長時間,哎我都要以為你死在外面了。”
這話說的不太客氣,李勝玉站在一邊被他戳了幾下,眨了眨眼,只是面無表情道:“有別的事耽誤了。”
雷叔轉頭“哼”了一聲,“這次呢?我看也呆不長吧。”
真是火眼金睛啊。
“明天。”他答道,順便掏出那幾粒碎銀,“這次也麻煩了。”
雷叔極不滿意地又“哼”了一聲,把錢裝起來後從椅子上起身,說:“真不懂你這日子過的有什麽滋味……罷了,今晚給你露一手吧,諒你這麽長時間不回來,平常也吃不上什麽好飯。”
話畢,老人家利索地往自己的悉心栽培的小菜園裏一鑽,摘了不少新鮮的蔬菜往李勝玉懷裏一塞,李勝玉則很自然接過,抱去清洗。
這麽煙火氣息的動作放在李勝玉身上,真是令人大開眼界,至少在回家路上走的好好的雷喆瞥見蹲在河邊認真洗菜的李勝玉時差點左腳絆右腳滾下河。
“小李哥!”他手舞足蹈地朝李勝玉大喊。
聽見身後熟悉而激動的歡呼時,李勝玉還在清洗手裏最後一顆白菜,聞言嘴角微微上揚,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示意回應。
“小李哥,你怎麽回來了!”雷喆三兩步跨過來,急切地好像李勝玉下一秒就會人間蒸發一樣。
“不歡迎我?”李勝玉笑笑。
“怎麽會!超級想你好不好,家裏老頭子三天兩頭的念叨你,我耳朵早就起繭子了……”
“走吧。”李勝玉用空出的一只手拍拍雷喆的肩,腹诽這麽久不見,這小子個子長了不少,“雷叔今晚下廚,有口福了。”
“哎,到底誰是親侄子。”雷喆誇張地嘆了口氣,似惱怒般瞪了李勝玉一眼。
日落打在兩人背後,恰是好不惬意的一幕。
看到兩人結伴進門,老雷樂呵呵地“嘿”了一聲,用手點點他倆,“真有意思,他一回來人都齊了。”
“我打下手,小李哥你就歇着吧。”雷喆機靈地從李勝玉手裏奪過那把菜,朝他眨眨眼。
“說的對。”落下這句話,老雷同志好像等不及似的撸起袖子沖進廚房。
看着這叔侄倆,李勝玉不禁暗笑,真是血脈相連。
望着空中炊煙袅袅,靠牆聞着令人安心的香氣,李勝玉坐到雷叔搬到院裏的竹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思索自己人生理想無非如此——吃飽穿暖。
但偏偏又不一樣。
——我還有不得不去做的,哪怕付出寶貴的性命也要一試的事情。而這裏是自己的安身之地,能夠給他存在的意義。
在李勝玉心底,這就是他的家。
他坐在竹椅上,清風陣陣拂過他的臉頰,日月輪轉,靜待時光流逝。
“在想什麽?”雷喆彎腰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帶着純真無邪的笑。
李勝玉眼前逐漸清明。
“看看,饞傻了吧。”雷叔将菜端上桌,招呼他倆,“快點!”
“吃飯吃飯!”雷喆拉住他,走向一方人間煙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