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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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只灰白色的蝴蝶忽閃着翅膀掠過花叢,一高一低地起伏。
不遠處人群聚集,這場聚會的主人公還在熱忱地與大家分享着自己與愛侶的相知相識,眉眼間流露着幸福的氣息。
遠離喧嚣處,李勝玉伸手,空中飛舞着的一只蝴蝶自然落下,停駐他指尖,溫順地扇扇翅膀。
他側頭瞥了眼人群中的焦點,宋沉文顯然不會注意到這個角落,不帶猶豫的,李勝玉擡腳走了。
手上的蝴蝶穩穩地跟着他,待李勝玉穿過亭臺樓閣,走上又一條曲徑時,蝴蝶撲向一片花叢,比之前遇到的都要芳香撲鼻。
收回望向蝴蝶的目光,李勝玉掃視一遍周圍,一時不清楚自己究竟亂逛到了哪裏,正準備拉個府中的小厮帶路,就看到左前方的小屏後有人影閃現。
透過镂空,月白色的一角露出。小屏兩側均有花木裝飾,再待看仔細,人已經沒影了。
李勝玉不想與這裏的客人交談,更別提麻煩他們帶路。他腳底一轉,園林裏景色幽雅別致,不妨一逛。
慢悠悠踱步一番,只聽水聲潺潺。
瀑泉如銀河直落,濺起的水花如打磨的水晶般閃耀。瀑泉後有山,幽深靜谧。山間雲霧缭繞,神秘莫測。
一路向深,竟探到一間雅室。
沿途經過的亭臺樓閣,軒榭廊坊令人一飽眼福,不禁感嘆何等文人雅士有幸居住。
李勝玉只覺得奇怪。
宋沉文是個出了名的老大粗,提起吟詩作畫就各種頭疼,玩文弄墨的庭院風格絕不是他的性格。
——這府的主人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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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的天氣實在令人惬意,高挂的雲彩薄紗般籠在太陽周圍,空中不時吹過清風幾許,吹散了夏日沉悶的暑氣,連帶着蟬鳴都若有若無地漸退。
聽到身後傳來欲近的腳步聲,李勝玉轉頭。
竟是熟人。
房書言從隔壁的月洞門探頭踏入,映入眼簾的先是近處長勢喜人的茂林修竹,能明顯看出他眼裏抑制不住的欣賞。
再一轉頭——
“勝玉兄?居然在這裏能看到你。”房書言眼底一亮,邊揮手邊向他走來。
李勝玉向他點頭示意,還沒開口請房書言幫忙指路,就見房書言猛地一拍手,篤定道:“迷路了是不是!”
見他無奈點頭,房書言搖頭哈哈大笑起來。
由他帶路,兩人走過庭院的青磚黛瓦,一路上順暢無比,竟不久就回到了主院。
宋沉文早就結束了演講般的長篇說辭,衆人此時自由地在園裏四下游走,都在忙着閑談交友或虛與委蛇。
房書言不算李勝玉的至交好友,但他知道此人友緣淡薄,四下熱鬧沒他一份,便沒急着離開李勝玉,而是接着與他聊起近些天的趣聞趣事。
房書言好友甚多,與在場衆多人交集頗廣,不多時竟已有六七人前來問侯。李勝玉默默看着,像一塊無聲的背景板。
說實話,李勝玉不論身量還是相貌,絕對算不上平平無奇,讓人看了毫無反應。
相反的,他個子高挑,寬肩窄腰,鼻梁高挺,眼窩深邃,低頭斂起眼皮看人的眼神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是副非常具有攻擊性的長相。
李勝玉靜矗在原地時會由內而外散發一種渾然天成的氣,這是習武之人經過日積月累的修行後形成的、看不見的氣場,就算是山再動、地再晃也不會侵擾此人半分。
這樣一個自身能量極強的人,卻能将自己極好地在衆人之中掩藏起來,與身後的疏竹自然地融為一體,以至于前來搭話的各路人士竟沒人注意到他。
“不無聊嗎。”淡淡的男聲自李勝玉耳後如平地驚雷般驀然響起。
驀然,李勝玉的瞳孔猛地緊縮。
幾乎是下一秒,他轉身面向身後那小片竹林,一個月白色的身影緩緩顯露。就在那一瞬間,李勝玉立刻聯想起自己剛迷路時,看見的小屏後的那片衣角。
——居然是他。
竹影之下,那張臉透露着高貴與典雅,自由靜穆的面容讓人不由得想起四個字。
精妙絕人。
來人逗過李勝玉後只是淡笑一聲,還未走向人群之中就已被房書言發覺——
“宋公子!”
宋靜觀微微一笑,手中扇晃動一下,示意問好。他在人群中稍作逗留,片刻後就離開了這裏。房書言還想着自己的好友,轉頭一看——
疏竹旁早已無影。
宋靜觀搖着扇子,在山水美景中悠哉踱步。他走到一處牆邊,細細品味着一處磚雕。下一秒,脖頸一側傳來冰涼和微痛。
李勝玉站在他身後,臉上沒有表情:“是你啊。”
“是我,公子居然還記得在下,真是榮幸。”脖頸上的劍被宋靜觀視若無物,他笑意盈盈地轉身,李勝玉收劍,劍尚未入鞘。
“南國公是你殺的。”李勝玉面上半笑不笑,眼底如寒霜刺骨,直直盯着宋靜觀。
“是我。讓你背鍋了,真是對不住。”宋靜觀身量比他矮上一寸,聞言慢慢收斂了笑意,眸子微閃,不偏不倚對上李勝玉的目光。
“托你的福。從去年季冬至今年季夏,南方皇室連派十三批殺手拿我人頭,如今我在念閣賞金高懸第二,将各路人馬都打了個遍。”這話讓人聽起來着實狼狽,但李勝玉将宋靜觀堵在角落,眼底卻并無讨債的意思。
為什麽?
怕是李勝玉都給不了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只是在看到那人的瞬間,動作就先腦子一步,再眨眼時,劍已經橫上了那人細膩的脖頸;只是那夜那人緩緩走到他面前時如一場驚心動魄的夢,美的令人窒息,半年間也未曾褪色。
……
是夜。
頭頂沒有月光,大片的濃雲黑壓壓籠罩着地面,連帶着人們的呼吸間也彌漫着壓抑。
李勝玉已經在南國公府逛了百八十個來回——沒有,還是沒有。他從琉璃瓦裝飾的屋頂上幹脆地一躍而下,不留聲響地落地,月下的黑影映照在雪地上,給人平添幾分寂寥之意。
——在下一輪守衛換班之前,必須找到她。
有風吹過,夾雜着的還有若隐若現的幽幽梅香,樹梢上承載的雪堆随風落下,一團團似的堆在地面。
不對。
李勝玉猛的回頭,眉宇間不易察覺一皺,向香味傳來的方向望去——南國公平生最讨厭的就是梅花,又怎會安排人在自家院子裏種梅。
如燕般飛上屋檐,腳尖點過房檐,繞過幾間屋子,李勝玉與下沉的黑夜融為一體,靜谧地等待着——
等下一次風來。
那風像是有意勾引他,每次只吹來輕飄飄兩三股,卻不偏不倚撞進李勝玉的懷裏。最後一次聞到花香時,他停在國公府的一面牆前。
那牆怪異的很。
待李勝玉用內力震碎牆面,磚塊紛紛化成碎石滾落在他腳邊,可以直視到牆的對面有間瓦房,一磚一瓦頗顯小巧玲珑。
這裏竟是南國公府的地盤——或者說,這裏就是南國公府,只是被人悄無聲息偷走了一部分,而且完美地掩飾起來了。
呼吸間的梅香越濃,李勝玉越覺得不對勁,他曾見過南國公府的府內戶型圖,哪怕只是不經意間掃過一眼,他也記得圖紙的全貌。
而眼前這條被拼成的曲折小路……
他确定不在圖內。
瓦房左前方有棵參天的梅樹正孤傲的綻放,枝頭上沒有半點寒霜。院內幹淨得像是沒受到半點飛雪的洗禮,屋檐上也沒有積雪的痕跡。
梅樹旁有人。
李勝玉自牆外警覺地望去,也許他本人都沒注意到,盡管面前這個唇邊帶笑的青年看起來是如此的純天然無公害,但李勝玉還是駐在原地,遲遲沒能踏出一步。他的背部不自覺地微微拱起,擺出了一個防禦的姿态——
李勝玉的直覺認定此人有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實力。
突然,那人動了。
他像一尊打磨精致的玉雕,輕輕折下一只帶着嬌豔欲滴梅花的樹枝。随着今晚的最後一陣風吹來,濃雲徹底消散,如月華般男子的面龐被灑下的月光照亮,一覽無餘。
兩人隔空相望,月色柔和無比,仿佛世間一切都沉溺在這場無聲的夢,濃烈又溫柔的氣息席卷而來。
青年突然走近,一步,兩步,将手中梅枝遞出。
李勝玉低頭靜默了一秒,伸手接下。
那青年的神情分明輕松了許多,眉眼中帶着淡淡的笑。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了。
李勝玉看着他信步離開,直覺指引他打開了瓦屋的大門——目标在床上正睡地香噴噴。把人背起來再欲出去,卻發覺國公府內陡然警戒森嚴,府外也被包圍了個水洩不通。
諾大的國公府全部亮起了燈,李勝玉能清楚地感知設在這間院子周圍的迷障已被人解除,過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被府內巡邏的守衛所注意。
出了小院,李勝玉将目标隐蔽地安置在一塊假山後,自己出去探探究竟。不到半柱香,李勝玉回來了,額頭上青筋被氣的忍不住冒出。
——南國公死了。
就剛才死的,屍體說不定都沒涼。
南方皇室的皇子尚小,由外戚把持朝政,而這一把手,正是南國公。李勝玉幾乎在瞬間便料到,自己今晚恐怕很難出去了。
南方皇室高手大拿并不比北方少,作為萬人之上的國公爺身邊更是高手如雲。這是一道難題。意識到這點的李勝玉皺了皺眉,他現在非常想暴抽一頓那個殺了南國公的孫子。
這項任務不止李勝玉一個人在追。巨額的獎金吸引了不少人——抛除別的,僅僅考慮念閣榜單前二十,除他還有五人同樣接了這個任務,前十則是一位。
李勝玉無疑是領先的,但他不想被人截胡。
——今晚必須出府。
他帶着目标破出一條路,身後跟着無數為國公府賣命的死士,以及一個帶着砍刀、瘋瘋癫癫、修為不遜色于他的肌肉壯漢。
那夜是漫長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