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演戰
演戰
元和六年,十一月廿一,冬至,大朝會由始。
寅初,福伯貼心領了兩組侍衛分別拖拽着七個碩大櫃子跟在我身後。
沿着金銮殿前禦道漫行,我望向福伯比之五年前彎得更深的腰悶聲道:
“殷如淵當真涼薄,我接師父歸山頤養天年,您卻得繼續為他操勞!”
福伯竟促狹道:
“有羅将軍替聖人心疼老奴,老奴便在将軍歸家後,替将軍照看聖人罷?”
直噎得我一口氣不上不下淤着,我怒而将這賬算在了殷如淵頭上。
于是高臺寶座下,我不管不顧一力掀開七個櫃子的擋板,在熏人惡臭中撩袍就跪:
“民婦攜七義子自葫蘆谷、泗水河、斷海原、十牢城一路上京,兩載共歷五次大戰,枭前瀚餘孽之首三萬一千九百七十二枚,頭顱陳列在此,特向聖人請功!”
困餓交加的朝臣被迫忍受腐敗醺然的酷刑,大雍耀帝攜愈發難測之天威道:
“羅氏慧娘,所求何為?”
我咧嘴一笑:
“一要丹書鐵券免死金牌,二要替大雍國師乞骸骨,三要請封我那七星義子。此後民婦永歸大糜山不問世事。”
滿殿肱骨未及做聲,耀帝看我一眼順勢搭臺做戲:
“羅氏慧娘,素有大能。若汝有慧眼堪識儲君之姿,朕便遂你宏願。此為冬至大朝會首議,當邀諸位愛卿共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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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不等懵了的朝臣們反應,我當即跪地:
“民婦謝恩!民婦鬥膽有谏:欲借考校諸皇子兵略軍策定儲,殿前試策以為評斷。不知諸君意下何如?”
諸君們來不及異議耀帝先開了尊口:
“可。何役為題?”
眼前似有爆裂火光夾雜皮肉焦灼的氣味,起身回眸,我仿佛穿透五位皇子的雙眼,看見了年僅十一已滿目毅然的羅拾。
“八年前十牢城之役,我雍軍百戰雄兵不過慘勝。諸皇子若有良策扭轉戰局,我大雍盛世可堪為繼。”
我震聲重若千鈞:
“今日,此役之全貌,恭請諸君細聽!”
……………………
在大雍耀帝授意下,福公公使喚侍衛們雷厲風行地改造起這金銮殿來——
用于推演戰局的碩大沙盤被擡入大殿中央,其上山形水文纖毫畢現、城池關隘洞若觀火;
離高臺寶座最近的臺階上,幕板架偌大的“十牢城兵防圖”直映入滿朝文武眼簾。
恍如夢回承平四十八年雍軍大帳中,我為攻克十牢雄城戰意洶洶定計:
“特擢爾等為校尉分率雍軍六營各九萬将士!
羅元領貪狼營沖陣突圍,羅武領巨門營側翼機動,羅小六領祿存營掩護辎重;
羅齊領文曲營固守坐纛,羅霸領廉貞營遠程襲殺,羅阿九領武曲營後勤調度。”
“末将領命!”
“拔羅拾為破軍先鋒,随我親率六萬破軍營,一力切斷城外補給求援之路!”
“羅拾領命!”
“此役必要一鼓作氣,速戰強攻、踏破孤城!”
“昭昭大雍,赴我河山!”
我強提心力剝離繁雜冗餘之思緒,并指如劍懸于沙盤核心處,平靜一如死水道:
“好教諸公及諸皇子有知——”
“前瀚承平四十八年歲末,十牢城慘勝之役由始。”
“此城乃擋在進軍東南至瀚廷舊都前唯一一座雄城關隘:東西北三面環水,城高三丈餘。石牆堅厚,易守難攻,俗稱‘三州鐵牢’。”
“時至冬春之交、天幹物燥。城前聿河寬逾六丈,吊橋毀損、角門封鑄、只餘西北門戶。戰前軍情呈報:十牢城內百姓或遷或逃或被屠戮,唯餘十三萬守軍囤積食水、侵占全城物資以為軍備。”
“是此城守軍自絕後路欲背水一戰。唯凝一股壯烈士氣,勢要死守而已。”
“當年我雍軍于葫蘆谷初敗後涅槃重生,承平四十三年起便連戰連捷,五年間統禦麾下六十萬百戰雄師,無人可輕撄其鋒。”
“大部裝備精良、補給充足,辎重皆為攻城利器:箭弩盾矛刀劍飛梯無計;火車、發石車、尖頂木驢合百架有餘;更有土硝、木炭、生鐵塊密合而成之炮匣是為‘棺材炮’,計重共約六百餘斤。”
“然此城守軍區區十三萬,卻能避實就虛設下陷阱連環,算盡了天時地利軍心。直至城破,我雍軍六十萬精兵強将經此一役,唯餘堪堪三十五萬。”
“此間戰局,幾番博弈厮殺之莫測慘烈,實為我生平僅見。”
我話音剛落,離沙盤最近的大皇子目露精光地打斷:
“啓禀聖人,兒臣記得當年此役曾有戰報留檔兵部。既為軍略考校,莫不如先以戰報為憑,再即興演戰機變?”
和其他皇子相比,大皇子繼母乃皇貴妃之尊,隐為大雍後宮之主。
他此言一出好似給滿殿毫無參與感的群臣們打了雞血。
有一個站位十分靠前的大臣當先出列:
“大皇子此谏妙極,臣附議!”
其他朝臣極快速交換幾個眼色,然後烏泱泱跪了一大片:
“臣等附議,叩請聖裁!”
耀帝垂眸不辨喜怒:
“準!”
竟是縱容大皇子聯袂朝臣們掣肘分薄了我的主動權。
沉吟片刻,我再擡眼便斬釘截鐵道:
“大皇子既有此請,民婦便先同諸公定清楚這推演戰局以為首輪考校的規矩——”
“其一,諸位皇子唯以當年戰報為據。演戰之前,民婦再無軍情提供以為先機。”
“其二,戰報唱頌有畢,三刻後即為沙盤演戰。民婦為守軍,邀諸皇子協力攻城。軍略旨在降低傷亡、順利破城。”
“其三,拟作五位皇子在我雍軍各任校尉之職統領一營。除文曲營九萬将士司守坐纛外,貪狼、巨門、祿存、廉貞、武曲五營各九萬人職司有別,請諸皇子慎重抉擇。”
“其四,諸皇子可推選一位朝臣為我當年親率之六萬破軍營陣前先鋒。演戰中以為臂助、聽憑差遣。”
“其五,演戰之後,民婦自有權責再行評斷考校。揆望滿殿肱骨莫違聖意。”
聞聽我直言敲打,滿殿朝臣氣得吹胡子瞪眼,紛紛跳腳道:
“未料堂堂羅剎将軍,卸下那紅翎銀甲,竟是個慣會逞口舌之利的婦人!”
“安敢颠倒是非、藐視君威、僭越綱常?”
“挑撥離間,妖言蠱惑,其心可誅!”
“你……你……”
卻是以貴妃為養母的二皇子站出來充當和事佬道:
“羅将軍素來耿直坦率,想是無心之言,大人們切莫着惱。吾等兄弟五人自當任憑考校,無有不服。”
不待耀帝出面調停,群臣已被二皇子這三言兩語勸啞了火。
老大、老二身後那三位皇子皆不動聲色、未發一言。
論背景,三四五的養母都是妃位。
論自身,大皇子臉上有疤還是個跛子;二皇子功勳排不上號、樣貌德行也無甚突出;三皇子容貌極盛;四皇子戰功最豐;五皇子常有人望。
都不是省油的燈。
轉頭看向耀帝,我挑眉玩味一笑:
“既無異議,還請聖人賜座。民婦好聽着陳年戰報養精蓄銳,一挫諸皇子威風!”
……………………
“……城牆上,布幔遮蔽,難窺守軍虛實。聿河前,數百騎木馬,幾逾人高,間密林立成陣。祿存校尉羅小六遂啓棺材炮炸毀木馬陣,耗損炮匣三成。”
有朝臣不忿:
“好個下馬威!”
福公公一無所覺般繼續平穩宣讀:
“……貪狼校尉羅元為渡河計,使麻繩纏綁兩架飛梯合為一體,掄甩至河岸做橋。
守軍抛射煙彈,濃霧乍起、異味彌散、咫尺難辨;機簧連鳴,鐵刺于壕溝內拔升而起,滾石沖碾之下坑殺致死者三萬餘。”
念頌戰報的聲音微頓,滿殿朝臣猝然一靜。
“……倏而西北風大起,有火牛于綢霧中嘶鳴奔突、沖墜入河,引河底燃料爆起,風急火烈,流焰飛騰。
我軍大部驟陷火海,毀祿存營半數辎重,焚身而死者十餘萬。”
耳畔已是此次彼伏地倒吸涼氣和隐隐抽噎之聲。
“……将軍下令用焦屍填壕溝,攜破軍營拼死橫跨火幕。巨門校尉羅武回護武曲校尉羅阿九調軍醫赴前線搶救傷員。
破軍先鋒羅拾襄助祿存校尉羅小六運辎重突圍至城牆近前,典選将士于城防薄弱處架設雲梯爬城。
守軍掐準戰機砸下滾木、火箭,重碾而死者五萬餘。”
始有充滿憎惡責難的目光向我投來,沙盤後朝臣們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一如爐上茶水滿壺,将沸未沸。
“……炸開右角城牆,守軍火攻正旺,火力夾擊下我軍被迫後撤,戰局焦灼。
守軍彈藥不濟,祿存營補給漸至,再炸開牆門一角,我軍士氣大增。
突有震響,連片城牆轟然外塌,玄石累累俱下,破軍前鋒羅拾及萬餘将士驀然被壓砸至死,幾無全屍。”
聽至此處,有朝臣不禁喃喃出聲:
“怎會如此……?”
“戰場…竟…竟是這般……”
幸而官員養在廟堂尚有悲憫恻隐之心。
但未曾親歷戰争之慘絕酷烈,焉能生出百摧不折的脊梁。
我兒羅拾之英勇,合該當天地同哭!
他不到總角之年,已被戰場磨砺得沉穩剛毅。
八年前他率軍悍不畏死扭轉戰局,正轉頭向我請戰欲一鼓作氣再度沖陣。
可轉眼間,城牆陷落似山巅雪崩、如神降天罰,致我軍軍心大恸、再難突入。
哀莫大于心死,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戰場上陷入這般翻身無望之絕境。
怎料上蒼偏愛玩弄世事于股掌之間。
福伯幾無起伏的聲線再度響起:
“……守軍火攻未收,風向陡然自西北逆轉東南。得天不棄,局勢颠倒,我軍士氣盛之已極。
遂以屍做梯、累骨爬牆。發石車、棺材炮、尖頂木驢齊上轟擊城門,須臾即破。
廉貞校尉羅霸率軍大行火攻,火箭、火弩、火車連發,滿城助燃之物随風向縱火勢燎原。将軍持雙刀乘火奮擊,四十餘萬将士接續突入城內與敵激戰。
我軍沖殺而死者七萬餘,斬敵首數十萬計,全殲守軍十三萬,終至十牢城破。”
放下戰報,滿堂皆寂。
向我射來的目光,變得幽微複雜、毀譽難明。
此前那位給大皇子幫腔的大臣又一次極為迅捷的反應過來道:
“聖人容秉,三刻後沙盤演戰,當容殿下們合議備策。此中關鍵,不可失密。”
大雍耀帝不鹹不淡道:
“朕特許你等即入偏殿密議。常福,帶人去罷。”
福公公順馴跪地:
“老奴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