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綢缪
綢缪
偌大書房,唯餘我與殷如淵二人。
他同我面面相觑,開口似有悱恻纏綿:
“一別經年,阿慧可還安好?”
“我既盼着阿慧安好,可也知,若阿慧想到我,定是有怨的。”
“所幸我……咳咳…不負阿慧所望,收拾前瀚百年積弊,叫我大雍有了盛世光景。”
觀他面色慘白病弱,我心亂如麻佯作沉靜:
“民婦奉旨來此,同聖人無舊可敘。恭請聖人休繞彎子、別耍心眼、有話直說。”
他只幽幽一嘆,偏期期艾艾像個怨婦:
“阿慧當真,恨我如斯?”
恍惚間幾與七年前他登基前日欲同我攤牌時黏膩的目光重疊。
見我怔然,他又似回味般眸色晦暗如淵:
“那年山崖岩洞……阿慧當知我從未視你為臣。”
“刺啦”一聲。
我手中瓷杯碎如齑粉。
我腦中弓弦轟然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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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拼死逃出葫蘆谷,殷如淵于那洞穴內渴飲我渡給他滿口的狼血,命懸一線間狂暴躁動地撕毀我貼身衣帛,強逼我同他似野獸般抵死交纏。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如同尋常女子般羸弱赤裸。
昏暗中潮濕混雜着腥膻味教我幾欲作嘔,他放肆征伐所致的鈍痛大喇喇剝奪着我久經沙場壘下的驕傲與尊嚴。
窒息伴随沒頂的絕望,原是草芥從來命賤。
他糟踐我的樂趣想來尤甚玩弄那些向他稱臣的反賊們送來的倡優姬妾!
思緒電轉,我油然而生幾欲嗜血的殺性。
冷嗤一聲,我如瀉經年愛憎交織的山洪:
“你殷如淵何等貴胄,能視我為匍匐你腳下可堪賞玩之物,民婦還未謝過恩典!”
他竟一把奪過我被瓷片劃出血痕的手痛悔道:
“阿慧何以誤我至此!”
我奮力掙開他雙手:
“誤你?”
往事一幕幕翻滾眼前。
诓騙欺瞞是他、猜忌利用是他,如今偏要僞作一番深情被辜負的姿态。
何等厚顏、何其涼薄、何如荒唐!
再看他這幅垂暮老态,我竟一瞬郁結暢通:
“前塵舊事,覆水難收。若說我誤你,那便就誤了罷。”
“可我心悅阿慧——”
他眼中有光芒寸寸熄滅,竟喑啞道:
“七年前若以大雍山河聘阿慧為元後……”
我沉聲以對:
“不待我出刀,師父定先取了你性命。”
當真可笑,兇名遠播的羅剎将軍未曾受困于後宮,竟全賴師父這大雍國師斡旋。
洞悉了我的決絕,殷如淵轉而端出帝王威嚴,開口便似刀斧加身:
“要教阿慧失望了。枯竭之相是朕用了伊尹搜羅的秘藥,實則還有好些年歲可活。縱使過去無可轉圜,朕定不會輕易再放阿慧歸山。”
我句句铿锵:
“這便是你同伊尹所說,一如我之所願?你之心悅,便是折我羽翼、困殺我魂?”
“你為大雍耀帝,我敢為‘人屠’踏平亂世;你為殷如淵,我從來赤忱相待。為臣為友,何曾負你?如今我已滄桑倦怠,只欲餘生老死山中。”
“往事已矣,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別教我悔與你相識。”
他卻軟下了聲音:
“往昔多辜負,阿慧是連彌補的機會也不願給朕?”
心中再無波瀾,我坦然道:
“我這孤魂野鬼罪孽滿身,怎敢污了紫薇帝星。此生若無歸宿,我便甘受天罰。得守天下太平,唯死償債而已。”
“阿慧的師父和義子們終究受制于朕。”
“若聖人當真不懼留青史昏聩惡名,合該怨我眼瞎。若世有輪回,只盼你我生生世世不複相見。”
殷如淵終是悵然一嘆:
“阿慧原是從未信我。罷了,既求之不得,朕自能放下。”
我索性直言:
“民婦素來憨直,聖人當痛快點。你費心引我入局,除了滿口情愛定還有別的圖謀。今日民婦應下這筆交易,只求此後,恩怨相消、兩不相欠。”
他沉吟片刻即道:
“五年前阿慧歸隐,朝堂暗流洶湧,前瀚舊臣借請立太子一事數番攪動風雲。”
“想來國運如棋局,阿慧總有天命當這破局之刃。說朕薄情寡義也罷,這些年雖為社稷留下不少子嗣,可皆非朕之所盼。”
“何人為儲堪保大雍之盛世,朕只願交由阿慧親自評判。”
我蹙眉:
“這般吃力不讨好的活計,民婦不能白擔!”
他到底圖窮匕現:
“一周後便是冬至,大朝會上,但有所願,不妨親口提來。阿慧若能三日定儲,一應所求朕無有不應。”
我适才如釋重負:
“既如此,民婦便再闖一遭金銮殿!”
……………………
離開那座別院,我收到了師父下的帖子,邀我國師府一聚。
在我帶着孩兒們一道前往國師府前,伊尹正式同我拜別。
監軍差事已了又接殷如淵鈞旨暗中機變,臨行前伊尹正色告誡道:
“聖人之命,是架将軍同整個朝堂為敵。其中利益牽扯,非國師大人不可盡述。五年前尚有福伯襄助、國師斡旋,此次卻只得腳懸鋼索、孤軍奮戰,還請将軍慎行。”
看他眼中關懷殷切,我終是一笑泯恩仇:
“系我往日之怨憎,從不該遷怒你身上。可惜,這聲大哥我到底叫不出口來。若能破了此番殺局再歸大糜山,當是專給你留一副碗筷。”
“那便,遙祝小妹…”伊尹眼中釋然卻幾欲哽咽:“…終得順遂。”
見伊尹遠走的背影,我來不及感慨已登臨國師府門前。
那雕梁畫棟的氣派,已遠勝流雲觀、不讓閻羅堂、堪比羅剎寨。
可五年前自上京一別還精神矍铄的師父,知了天命竟滄桑一如耄耋老人。
近鄉情怯,教我輕易紅了眼眶。
我有萬千心事不知從何說起,師父卻滿眼欣慰搶先道:
“殷如淵那臭小子到底幹了件好事。徒兒若好好打扮一下,原也不差什麽嘛!”
一句話教我難得的愁腸破了功。
眼角抽搐,我罵罵咧咧:
“老不正經!還我當初仙風道骨的師父來!”
“為師這叫活的通透,早不端着那虛僞架子。”
說罷他立時一派老謀深算:
“時間不多,該聊正事了。徒兒可知此次大朝會比之五年前兇險在何處?”
循着師父導我參悟的目光,我随回憶沉浮浪湧。
自與殷如淵在他登基前鬧僵,我只一心想回歸山野。
又聞開國大典上伊尹獲罪,我徹底心死,決計不欲卷入朝堂爾虞我詐的角力之中。
幸而師父獲封國師,知我所求,一心周全。
元和元年,我在福伯庇護下順利強闖大雍有立第一次“冬至大朝會”。
猶記金銮殿上,我脫下那身紅翎銀甲,撩袍跪地,兇煞之氣全開:
“既無仗可打、無人可屠,臣自請解甲歸田,餘生在山野間和惡獸纏鬥好壓一壓滿腔嗜血殺性!”
當年風華正茂的殷如淵只眼神幽深道:
“哦?朕的福将是對朕有何不滿?”
師父于權勢最盛之時端起國師架子:
“啓禀聖人,昨日夜觀天象,見破軍突起、紫薇暗弱,是天有所谕,将應在此時。若不允羅剎将軍請,臣恐與國運有妨!”
朝臣嘩然,以致殷如淵被迫放我歸山。
又因我功勳赫赫、兵權交得幹脆利落,滿堂肱骨唯恐百姓戳了卸磨殺驢的脊梁骨,生生和殷如淵扯皮半天,我才掙得和功績相當的金磚離京。
時移世易,一瞬驚覺,昔日師父意氣風發,如今……
“殷如淵他,連師父你也容不得了?”
師父卻桀桀一笑:
“徒兒以為那小子在為師這兒能讨了什麽好不成?欸,就是憑白要教徒兒吃一遭‘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苦頭……”
見我疑惑,他老人家便從頭拆解起來:
“為師也是私心作祟。那小子占了徒兒便宜,偏還子嗣緣旺盛。”
“是以這些年為師挨個給那五個便宜皇子批命,總歸八字上都有缺有妨有克的。”
“目前局勢,倒沒有誰能壓誰一頭。”
我打斷道:
“您這麽做,是為我?”
師父突然窘迫:
“咳,徒兒莫怪,為師,為師放了幾個流言出去……”
弄清楚來龍去脈,我看着師父一臉調皮頑童惹了禍十分心虛的樣子哭笑不得。
世傳大雍耀帝命格貴重,尋常鳳命壓不住,是以後位空懸,成了朝臣心病。
現今五個皇子,生母都是殷如淵造反期間收的姬妾,是以母賤、母亡、母不詳,根本分不出嫡庶。
偏飽經戰場磨砺,皆非庸才,是以大雍後宮放眼望去,盡為殷如淵給兒子們精挑細選娶來的繼母。
殷如淵登基前同我不歡而散,師父便知他用心不純,于是憤而報複布下流言:
一則,五個皇子中,有一個是我的親生兒子。
二則,我還背着殷如淵,把另一個親生兒子當做義子養着,不知打什麽主意。
本來師父只想惡心殷如淵,可朝堂上波谲雲詭幾番争鬥,到底教此事變了味。
随着《神風将軍傳》在大雍廣為流傳,民間和朝臣對這兩條流言愈發信以為真,而五個皇子和他們背後的勢力卻認為我是天大的威脅——
他們在奪嫡前線沖鋒陷陣,到頭來竟要為外人做嫁衣!
更為嚴峻的是,五年前朝堂上自有師父的擁趸助我如願歸隐。
而如今,師父國師之權名存實亡,此次我再闖金銮殿便是腹背受敵。
思及此,我無奈長嘆:
“也不是全無勝算。到底這次,他殷如淵自己便是援軍。”
“徒兒還有底牌——”
師父神秘一笑附耳悄聲道:
“為師這廢人,一扮竟這許多年。多虧伊尹假死後時時送來易容的物什,是以從未露出破綻。便是如今,為師替徒兒取那小子性命,易如反掌爾!”
擡眼細看,師父眉眼間有狂妄傲然一如初見。
郁氣盡散,我揚聲道:
“這次合該換我來護着您歸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