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定儲
定儲
未時正刻,大皇子一幹人等站在沙盤前胸有成竹向我示意。
他五位皇弟和此前在朝堂上數次幫腔的大臣站在他身後。
想來密議三刻,收獲頗豐。
沙盤演戰,先厘軍陣。
我面無表情沉聲道:
“吾乃瀚廷将領,攜十三萬守城之軍特來殲滅爾等驕狂之師。來闖者何,報上名號。十牢雄關,不祭無名之魂!”
大皇子見我如此入戲滿目錯愕,那位大臣卻敏銳應對:
“吾乃大雍羅剎将軍麾下破軍營先鋒,特來踏平此城。”
于是大皇子殷載馳、二皇子殷載乾、三皇子殷載垕、四皇子殷載劼、五皇子殷載琛依齒序自報軍職,分別擇任貪狼、巨門、祿存、廉貞、武曲五營校尉。
巨細靡遺還原十牢城風貌的沙盤上,我手運氣勁一力橫推木馬棋子攔道聿河前,當先截斷兵臨城下的六十萬雍軍大部突進之路。
殷載馳一邊手執雍軍應龍軍旗推倒兩個木馬棋子占地,一邊朗聲開口:
“我貪狼營典兵五千,分使刀兵利刃自前向後伐砍五騎木馬四蹄,五騎木馬一個時辰內先後仰倒,甚可推入聿河河底助我軍大部搶渡。至此木馬陣破,祿存營攻城辎重未損分毫!”
此言一出有臣工沉不住氣慨嘆出聲:
“彩!”
“大皇子智勇雙全,實乃我大雍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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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殷載馳眉目間暗藏驕矜,我從沙盤上取來木馬棋子把玩,只輕嗤道:
“聿河木馬陣:數有百餘騎,鐵鏈墜銅鈴相連,每騎間隔不逾丈。其內中空,有水浸燧石析黃白磷蠟以填,磨擦即燃、遇火即爆。陣有異動,弩箭攜火彈須臾可至。”
和彼時親歷十牢城之役的羅小六一般年紀的殷載馳聽至此處面色沉郁。
八年前小六尚不滿十七,剛任貪狼校尉便知愛惜将士性命。
我不怒反笑:
“無妨,你貪狼營九萬兵卒,為克木馬陣最多折損半數,焉能比那三成炮匣辎重金貴!”
眉飛色舞的臣工們好似立時被掐住咽喉。
二皇子殷載乾見勢不好,第一個站出來替殷載馳圓場:
“當年幸得小六校尉英明決斷!戰報難述木馬陣險惡,皇兄能有此略已是不凡……”
大皇子殷載馳恨聲打斷:
“夠了!此局是我着了道,因我軍令折損的四萬餘将士性命我自會替他們讨還!”
“若木馬陣破提前引動守軍火攻之謀,則連環陷阱無由觸發,自可避免我軍傷亡;只待耗盡敵之軍備而風向有轉,便是我軍大舉突圍沖殺之時!”
他似要将心頭郁氣都随這一聲怒喝傾瀉而出。
可惜,我偏愛贈輕狂少年以當頭棒喝。
“兵者,詭道而已。火攻起,戰機便至,城頭抛石機可擲火彈、油彈、煙彈、毒彈、穢彈。聿河之水早污,河底助燃之物觸之可爆。茲待我彈藥不濟,自有爾等火燒連營、糧草虛耗、瘟毒肆虐、軍心潰亂!”
殷載馳聞言禁不住踉跄的身體,被他近旁的大臣勉力撐起。
那大臣驟然向我發難:
“撮爾守軍唯占天時地利,我雍軍自有精銳兵将堪率大部暫避鋒芒止損,再典選敢死之士一力突圍偵查,進可拔除陷阱隐患,退可傳訊呈報坐纛。得其先機,焉能不得寸進?!”
我冷笑一聲,四皇子殷載劼卻在此時劍指沙盤出聲:
“此番是徐大人思慮欠妥。木馬陣破,全軍即争渡聿河,絕無退守之理。我軍曾于泗水河大捷,将士們谙熟水性,該當乘守軍投石未至迅疾渉游至岸。”
“凡抛石機,必受彈藥裝填頻次掣肘,倘若彈藥種類繁多,定有不易改換之弊。”
“守軍抛射火彈,射程難至聿河。聿河尚不得過,毒彈、穢彈無用武之地。是以唯煙彈堪用。”
“我軍只需利用守軍将弩箭換成煙彈的間隙抵達岸邊,無濃霧遮掩,壕內鐵刺、溝外滾石便一覽無餘。”
“二皇兄率巨門營盾兵結陣罩護三皇兄祿存營運輸辎重,我領廉貞營分兵游走成掎角之勢。”
“逢火牛突奔,當先射殺,再以牛屍填壕溝。戰局至此,我軍已然推進至城牆近前。雖定有傷亡,總不致萬餘之數。”
我揚眉撫掌道:
“你這廉貞校尉倒頗有将才,足教這位沒打過仗的破軍前鋒相形見绌。”
“可你漏算之處有三——”
“一則,兵卒着甲胄游涉渡河,莫說耗時幾何,谙熟水性亦會淹溺而死。”
“二則,因煙彈輕便,抛石機連發三枚不逾一刻;即或未有濃霧遮目,當可親見滾石機關同壕溝鐵刺勾連密合,牽一發以動全身,軍心于威懾之下,必将以屍骨做填。”
“三則,率大部辎重逼近城牆,一入抛石機射程,油彈、火彈、穢彈連發,辎重盡損、屍橫遍野,定是別開生面的煉獄景象。”
二皇子殷載乾聽得臉色煞白欲嘔。
殷載劼的眼神卻分外奇異,隐有興奮難掩:
“竟還可如此守城!”
我心下大駭。
這般為殺戮而狂熱的罪孽,合該止于我身。
此人,若非皇子,必為“人屠”,若登大位,恐成暴戾之君!
五皇子殷載琛見我面色有異,而滿殿朝臣大都神情頹喪,等待已久般開口道:
“大皇兄、四皇兄應戰之策或有疏漏,然歸根究底,是對軍情預判不足。此非能力之別,實乃将軍之詭道也。”
“戰役全貌,遠非戰報可堪盡述,但大皇兄敏而機變、四皇兄洞見缜密,我自诩謀略一道難與二位皇兄相較。”
“但若我統領武曲營,便當全力保障補給調撥,守軍心、凝士氣。大部若退,我激戰意不息,大部若進,我護後方無憂。”
“臨戰前,我會記下武曲營每一個将士的名姓,若有人戰死沙場,料理撫恤他身後之事,我自義不容辭……”
二皇子殷載乾再聽不下去,他收了八面玲珑嫌惡斥道:
“五弟小小年紀,恁的虛僞?此刻倒顯着你了!沙盤推演論戰,若有見地便敞亮說來,偏要這般矯飾!”
殷載琛懵怔道:
“二皇兄竟還有良策?”
殷載乾惡聲惡氣:
“天殺的前瀚鼠輩,全是陰損惡毒的鬼蜮伎倆!常人焉能有不耗人命攻克此城的手段?!”
我看向沙盤演戰至此仍不發一言的三皇子殷載垕。
他繼承了大雍耀帝極致昳麗的相貌,卻沉悶一如山石。
我不禁探詢:
“巨門校尉所言,祿存校尉以為如何?”
誰人擔得起大雍盛世,好似就在他一言之間。
隔着沙盤上壯麗的山川水文,殷載垕聲如驚雷:
“我不戰。”
一瞬嘩然之後滿堂皆沸。
“不戰?好一個不戰!豈料我大雍皇室竟出了個怯戰的孬種!”
“三皇子何以草包至此?!”
“懦弱驽鈍,不堪造就!”
喧鬧轟然,幾要掀翻了金銮殿的藻井。
我不動聲色:
“何為不戰?”
殷載垕全無自己正被指着鼻子的罵的覺悟:
“十牢城守軍自絕後路,便是沒有援軍;污染聿河之水,僅靠囤糧支撐,終會坐吃山空;我軍裝備精良、補給充足,此役之前已有天下義軍歸心,除瀚廷舊都未能收複外,大雍近乎一統。
若此番推演軍略旨在降低傷亡、順利破城,我軍正可以逸待勞,只圍不攻,待十牢城守軍耗盡食水困死孤城,踏破此城便不廢一兵一卒。”
聞聽此言,連一直端坐高位看戲的耀帝都面露愕然。
卻是此刻,我想選何人為儲,終究有了答案。
長舒一口濁氣,我高聲道:
“請為諸皇子備筆墨紙硯!沙盤推演至此,想來五位皇子皆有所悟。今日便當即抒胸臆,四刻之後,恭請聖人及諸公展閱。明日朝會輪番策問奏對,兩廂合之評判,想是最為公允。”
看完五位皇子的策疏,滿座朝臣臉色分外精彩。
以文析人,結合演戰對局時的揣摩,五位皇子的真實脾性皆不出我所料。
大皇子殷載馳确是骁勇善戰,為君為将都有不俗之處,可骨子裏因容貌有損而自卑自艾,做決策時又會剛愎自用,雖不失坦蕩,但難為明君。
二皇子殷載乾極善察言觀色,為人長袖善舞,可自覺能力平庸,身有叛逆反骨,雖本性良善,但行事飄忽,實難堪重任。
四皇子殷載劼是天生的将軍,胸有溝壑,堅毅果敢,可他對戰争和殺戮那種教我熟悉的狂熱尤為可怖,若為君,或将有無數草芥在窮兵黩武之驅策下颠沛流離。
五皇子殷載琛年紀最小,卻将聲名看得極重,幾無武功,唯善文治,可剛從亂世裏脫胎換骨的大雍,怎可卸下獠牙利爪,選個只教文華昌榮的“賢君”?
唯有三皇子殷載垕,治軍之能雖不如四皇子亦是頗有見地,治文之才雖不如五皇子也通世情人心,他對蒼生的悲憫,卻為五位皇子中僅見。
滿座朝臣皆是人精,怎會不知我如此明顯的好惡?
可他們面色複雜的點,想來只和“神風将軍”深得“主君”愛重以及我所屬意的太子人選竟最不像我兒子有關。
故而大朝會翌日,五位皇子按齒序奏對已畢,我選三皇子為儲竟半點異議也無。
直教我橫生出警覺來:
“諸公還請有話直說,如若不然,民婦當向聖人邀賞歸家了。”
昨日參與演戰的徐大人又一次出列:
“聖人容秉,大雍皇嗣不容混淆,臣躬請聖裁!”
于是同一批朝臣今日又默契地跪下一大片:
“臣等躬請聖裁!”
“我看是那個不要命的東西坑害我徒兒!”
向耀帝施壓被打斷的朝臣們,直愣看着一身破爛道士服強闖金銮殿的師父傻了眼。
對身後群臣如指臂使的徐大人諷聲道:
“國師大人,未免太不将我大雍朝堂放在眼裏了!”
師父賤賤一笑:
“嘿,老夫這把老骨頭,你們誰敬為國師了?今天要論我徒孫的出身,不請我來算什麽道理!
老夫今日明擺告訴你們,當初就在這金銮殿上,我為救聖人廢了畢生修為,才讓我那前瀚皇嗣出身的小徒孫記在我徒兒家譜上。
如今老夫倒要問問,究竟是誰,意圖混淆我大雍皇嗣?!”
滿殿臣工,此刻跪着的同沒跪的都一臉破碎。
耀帝只垂眸看向我,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
好你個黑心耀帝,臨了還擺我一道?!
我看向群臣磨刀霍霍:
“民婦十七歲起征戰沙場,一身傷病,早被斷言子嗣艱難!義子羅十一三歲至今,于我膝下七載教養,這兩年上京之路,枭前瀚餘孽之首破千,如何當不起破軍将銜!”
耀帝這才開口收拾殘局:
“羅家慧娘與其義子,清理前瀚流毒居功至偉。”
“羅元、羅武、羅小六、羅齊、羅霸、羅阿九并羅十一,各分封為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将軍,此七星将銜,世襲罔替。”
“羅迩、羅三三、羅泗、羅拾四人,皆為羅家慧娘已故之子,曾為朕大雍立下汗馬功勞,武勳配享太廟,當承天下香火。”
到底兌現了承諾,耀帝在大朝會第二日尾聲,力排衆議賜我丹書鐵券免死金牌、準了師父同我永歸大糜山。
離京前,七個孩兒們特來送行。
他們已然有自己的一片天地需要闖蕩,宛如七只舒展羽翼遨游蒼穹的雄鷹。
我只灑然一笑:
“而今之後,你們當替為娘看盡這天下盛世繁華。倘若飛累了,大糜山山腰那座金屋,永遠是你們歇腳的地方。”
天地從來蒼茫,然心所安處,即是吾鄉。
那裏其實擁擠得很。
我阿爹,我阿娘,我師父。
那柄六石長弓,那對雙月彎刀。
和一個破碎中新生,又邀盼着宿命報應的自己。
原已滿的不像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