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知言, 林知言!”
身邊同桌一拐肘,朝着長桌一端擡擡下颌。
林知言如夢初醒,順着對方的視線看去, 只見黃嘉霖拿着她那幅靜物圖的作業,義正詞嚴地敲敲桌面:“林知言, 葛老師強調的運筆技巧你是半點沒聽懂,下課來辦公室一趟。”
身側的同桌擡筆潤墨,鄙夷地“切”了聲:“仗着自己是葛老師的關門弟子, 拿着雞毛當令箭, 也配指導我們?”
林知言微微一笑, 卷起自己面前的筆墨紙張,起身朝着辦公室走去。
說實話, 林知言沒想到自己真能選進葛明玉的進修班,全國兩百多號人報名, 大多都是全國各地名校畢業的佼佼者,無論學歷還是資歷, 她都不算突出。
進修班裏二十個人, 只有她一個聽障人士。
葛明玉大師是港城本地人, 為了照顧班上絕大多數內地學生, 一直堅持用普通話教學,只是那港式普通話着實不算标準,剛開班學習時,林知言聽得很是艱難辛苦。
黃嘉霖就在她最焦灼的時候出現了, 時常借着助教的機會替她翻譯指點。他本身長得文質彬彬,有着中國文人式的儒雅, 林知言一開始很感激他,可漸漸的, 就發現他對自己似乎過分熱忱了些,私下指點時總會有意無意地貼近她的身子。
這種沒有邊界感的行徑讓林知言有些介懷,但又怕是自己多想,只得默默保持距離。
黃嘉霖被晾了一陣,倒是不貼着指點了,改為挑刺,一幅作業能讓她改上四五回。
辦公室裏,葛老師不在,只有黃嘉霖和另一位女學員。
林知言叩了叩門,女學員受驚般立刻起身,低着頭快步挪去了一旁。
“進來吧。”
黃嘉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拉開身側的椅子示意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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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言忽略那把距離過分親近的空椅,繞至他對面坐下,拿出手機打字問:【黃師兄剛才說我的靜物畫有問題,能具體說說嗎?】
“靜物圖的花卉不僅要講究形,更要講究意,花瓣的錯落高低都要有作者自己的考量。你落筆過于拘謹,這花就畫死了。”
黃嘉霖撚筆染上钛白色,示範畫了朵百合,繼而将遞給林知言,“你試試。”
林知言伸手去接筆,黃嘉霖卻沒有松手,反而意味深長地看着她:“我發現很多聾啞女孩都長得很漂亮,是因為你們夠純潔,所以才相由心生嗎?”
說着,手順着筆杆往她指尖摸去。
林知言眼皮一跳,立刻松了手,起身打字:【黃師兄這話的意思,我不明白。要不明天我問問葛老師,代批作業的流程裏包不包括詢問學員私事?】
黃嘉霖面色微變,大概沒想到林知言竟然會回怼。
“你這麽緊張幹什麽,班上那麽多人,我對誰有過這樣的耐性?”
黃嘉霖也随之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一個明顯威壓的姿勢,偏偏還要裝出一副為你好的清傲語氣,“你知道的,就算在葛老師面前,我也說得上話。更何況,我今年就要在廣城舉辦個人畫展,多少人求我介紹人脈,我都沒看上眼,畫廊裏聯名展的那個位置,我可一直空着呢。”
他将聲音壓得很低,話裏的意思已經是昭然若揭。
林知言知道藝術圈裏水很深,抱大腿走捷徑的也大有人在,但這明晃晃擺在臺面上的引誘還是讓林知言從生理上感到不适。
這種畸形的現象,存在不代表合理。
“喲,都在呢。”
一個剪着齊耳短發的女人倚靠在門口,飽滿的土紅色唇間叼着一支水果味的女士煙,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薇薇安,網絡上小有名氣的插畫師,一個讓林知言有些看不懂的女人。
她言語調戲過班上包括林知言在內的絕大多數學員——不論男女,看似放誕不羁,卻又從不與人交心,有種多情與薄情交織的矛盾感。
“好啊,原來在給人家單開小竈!”
薇薇安晃悠悠走過來,擡手勾住黃嘉霖的脖子,朝他臉上噴了口雲霧,“怎麽不帶上我呢,哥哥?”
黃嘉霖眼底閃過一抹心虛,重重撇開薇薇安的手。
薇薇安笑了起來,夾着煙對林知言說:“你那個精英男友又來接你了,別讓人家久等。”
林知言知道薇薇安是在為她解圍,朝她投去感激的視線,随即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
等在樓下的是隋聞,依舊開着他那輛深灰色的大奔。
林知言很是驚訝,将鼻尖埋在圍巾中打字:【隋律師,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你過來港城進修,我理應請頓便飯,一盡地主之誼。”
隋聞聳聳肩,“誰知最近太忙,一拖就拖了整兩個月。”
林知言有些猶豫:【謝謝你,但我還要趕地鐵回深城,恐怕時間不夠用。】
港城寸土寸金,林知言的手頭實在拮據,交了一大筆進修費就再也沒有餘錢交住宿費。她是進修班裏唯一一個跑通學的學員,每天來回要花四個小時通勤,早上六點出發,晚上八點才到家。
隋聞早考慮周全,拉開車門說:“不要緊,吃完我開車送你。反正明後兩天放假,我也要順路回家。”
一頓飯從五月份推到十二月底,林知言婉拒了幾次邀約,要是再拒絕,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她點頭一笑,索性大方上了車。
林知言以為真的只是吃頓街邊的便飯,叉燒、魚丸面的那種港式老牌飯店,結果隋聞将車開去了一家挺有名的黑珍珠餐廳。
隋律師的“便飯”标準有點高啊!
大概看出了她眼底的揶揄,隋聞很淺地笑了下,整個人倒沒有那麽冷硬嚴肅了,“林小姐,我雖然只是個小律師,還不至于淪落到平安夜帶你去吃街邊攤。”
林知言忽而一怔,原來今天是平安夜嗎。
擁擠的街道人來人往,街邊商店擺着挂滿彩燈的圓錐形聖誕樹,港城的聖誕氛圍十分濃重,她卻疲憊到毫無察覺。
平安夜,也是那個人的生日。
竟然已經過去一年了嗎。
意識到自己在回憶什麽,林知言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冰冷的空氣過肺,再徐徐吐出。
可周遭無處不在的聖誕氣息卻總将她往回憶裏拉扯,讓人很難不将今天和某個特殊的日子聯系起來。
林知言這頓飯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盡管隋聞在盡力找話題聊天。
他問林知言在這邊有沒有遇到什麽困難,語言溝通方面吃不吃力。林知言正好也想談點什麽分散注意力,就将助教騷擾她的事大概說了下,直言最近的爛桃花有點多。
“男人的劣根性而已,看到乖巧柔弱的妹妹仔就想勾搭,因為他們潛意識裏覺得這樣的姑娘性格溫和,好掌控。而你說的那個薇薇安,她這樣随性張揚的女生,反而會讓男人望而卻步,不敢招惹。”
隋聞抿了口酒,渾身的禁欲氣質也像是被酒暖化似的,看向林知言多了幾分深意,“林小姐這種長相本來就惹人憐愛,又是外地人,因為不擅言辭,就喜歡用微笑且和善的表情跟人打招呼,給人一種特別柔軟的感覺,很容易招來圖謀不軌的男人。”
林知言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側首:是嗎?
你們都是這樣看我的?
她若有所思,打趣自己:【看來,我以後得裝得高冷些。】
隋聞攤攤手,搖頭道:“當然,遇見人渣不是你的錯,林小姐不用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可以留存一些證據,和他溝通盡量留下微信文字、錄音等,一旦他言辭中表現出騷擾的傾向,則證據成立……”
【等等。】
林知言擡手示意,然後在備忘錄中記下關鍵詞。
隋聞見她低着頭打字記錄,不由一笑:“如果林小姐需要走法律途徑處理此事,我随時可以提供免費的幫助,不必特意記下來。”
林知言輕輕搖頭。
她記這些不是為自己。其實從小到大,她身邊很多聽障朋友都遭遇過類似的事,但她們往往因為不知道該怎麽處理,而選擇忍氣吞聲,最多在聽障交友群裏吐槽一下。
林知言覺得,專業律師給出的建議,應該能對她們有幫助。
回到深城的公寓已經十點。
以往林知言都會利用早晚的通勤時間畫點簡單的封面圖,或者寫幾單手寫字賺錢。別人在抓緊時間補覺的時候,她永遠是握着觸控筆在平板電腦上埋頭苦畫,雖然一單也就小幾十元錢,卻是她進修期間唯一的生計來源。
她坐轎車沒法低頭看屏幕,會暈車,所以今天的三個單子還沒完成,葛老師布置的作業也沒做。
回家顧不上洗把臉,她進門放下包就開始清理未結的任務,等到忙完已經是夜間零點四十分。
林知言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拖着疲憊的身子起身,去衛生間洗漱。
她一邊擠牙膏,一邊對着鏡子做發音訓練。
長長吸氣,徐徐吐氣,試着發出流暢的“啊”音。
林知言一天二十四小時忙得腳不沾地,沒錢、也沒時間去做全日制的成人康複語訓,只能利用洗漱、獨處時的碎片時間對着鏡子練習。
萬幸她是語後聾,對說話聲有一定的記憶,而且這些年來一直有堅持看視頻練習讀唇能力,所以她對唇形的把控還是較為精準,可一旦涉及發聲部位和音調,簡直算得上是災難。
“一朵花兩朵花三朵花……”
林知言擡手按着聲帶的位置,努力張嘴,“噠家豪……呃,我實……林ing知……言。”
她皺皺眉,試着調整音調和節奏:“大家好……我實……”
然而練了十幾遍,都不滿意,加上自己聽不見,也不知道發音到底是不是準确。
這種瞎子摸黑似的練習讓她身心俱疲,林知言撐着盥洗臺,忽然不明白自己堅持的意義是什麽。
一個聲音在心裏說:這麽努力幹什麽呢?做個啞巴不也能活下去。
另一個聲音則吶喊:你想再回到以前的那種生活嗎?遇到危險時連報警電話都打不出,被人欺負時反駁的話說不出口,沒辦法和同行溝通、沒辦法表述自己的靈感,你想一輩子這樣沉默地活着嗎?
不,她不想做沉默的兔子。
林知言掬水洗了把臉,随即濕淋淋擡起浸得微紅的眼來,深吸一口氣,堅持将四十分鐘的訓練做完。
洗漱完躺到床上,筋疲力竭,反而沒了睡意。
她撈起手機看了眼,時間顯示淩晨一點三十分,本地的聽障交友群裏有幾十條消息,都在讨論一件事。
群主:【@所有人 A大生物醫學研究所正在為新研發的國産助聽器芯片招募志願者,咱們深城也有一個試點,不僅治療費用全包,後續還會聘請康複師對志願者進行針對性的語言訓練,我看了下待遇很不錯,有需要的話自行報名哈!截止時間為明年3月1日,報名條件和相關表格都放在群文件裏了,自取。】
無聲小怪:【@群主 真有這麽好的事?靠不靠譜啊?】
波板糖:【要求中重度聽損患者?好的,沒我什麽事鳥~】
木木子:【不會是拿我們當小白鼠,僅剩的聽力也搞沒吧?】
Merak:【觀望一下。】
小葡萄:【是真的!這個芯片國慶那會兒就在京城試點了,我基友就是應聘的志願者之一,她說聽得很清晰,音樂和方言也能捕捉,比進口的芯片還要好!】
無聲小怪:【@小葡萄 有這麽神奇?】
小葡萄:【聽基友說這個芯片是用了一項什麽仿生微電子專利技術,專門針對國內語言環境設計的。可惜研究所只招中重度以上的聽損志願者,不然我絕對要去體驗一下!】
林知言大概将聊天記錄掃視完,只覺運氣果然觸底反彈,剛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她搜了下這家研究所的成就,如雷貫耳,近來不少國産的仿生科技專利都是出自這家研究所之手。
說實話,林知言很難不心動。
然而一看報名截止日期,又如冷水當頭澆下:她要進修到明年四月份才有空閑,而志願者的報名日期到明年3月1日截止,怕是趕不上這波福利了。
林知言關上手機,翻身将被子一蓋,閉眼強迫自己入睡。
……
“阿述,聽老爺子說,今年打算讓你回京城本宅過年?這可真是大好事呀!”
電話裏,白女士興致勃勃的聲音傳來,“老爺子要将你認祖歸宗,你更要好好表現。不說了,我還要忙着打包東西……”
霍述坐在車中,眯了眯眼:“你在幹什麽?”
“整理行李啊!我十幾年沒回國了,老爺子又身體不好,早該回去看看。”
“您不會以為老爺子召我回京過年,您就可以登堂入室了吧?是不是鴻門宴,還未可知。”
霍述輕笑一聲,看着自己骨節修長的手掌,“我再給您轉一筆錢,夠您在國外潇灑一陣了。”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您回國,只怕會拖我後腿。”
說罷不待那邊發作,淡然地掐斷電話。
霍述打開一份名單,機械而漫無目的地刷新着。
街邊正播放着歡快的聖誕曲目,人潮來往,出入成雙,竟然又是一年平安夜。
萬家燈火忽而迷離,車窗玻璃上傳來噼裏啪啦的細小聲響,霍述擡眼一看,才發現飄起了沙雪。
白女士興沖沖打了一通電話過來,倒忘了今天是她兒子二十四歲的生日。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在幹什麽呢?霍述忍不住回憶。
那時他正将林知言擁在懷中,輕聲耳語:“我想和林老師在一起。”
那是他們戀愛的伊始,懷中人紅紅的耳尖真好看啊,像是雪地裏的一瓣落梅,讓人忍不住想湊近聞一聞,再輕輕咬上一口。
也只有林知言會在平安夜的大風裏等上兩個小時,只為送他一件毛衣,同他說一句“生日快樂”了。
對了,手語的“生日快樂”怎麽做來着?
霍述向來過目不忘,只稍稍回憶片刻,就能将林知言那輕快的手語複原……
只可惜動作雖然複原了,當時那種新奇惬意的心情卻怎麽也無法還原。
霍述忍不住遐思,如果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擁得更緊些,讓她一輩子都無法從自己懷中離開,再低頭撬開她的牙關,吻到她窒息腿軟為止。他會狠狠地欺負她,就算她哭着認錯求饒也絕不放手。
“霍先生,您接下來是回江園的宅子,還是……”
司機等了半天不見霍述吩咐行程,只好自行開口詢問。
霍述懶懶擡起眼皮,拿出手機翻找一番,然後丢給司機一個地址。
是一家心理咨詢醫院——霍先生這個月以來,找的第五家心理療愈機構,但每一次進去坐不了五分鐘,他就會陰沉着臉出來。
心理咨詢所。
季婉和家裏男人鬧脾氣,刻意推遲了下班時間。
桌面上的手機嗡嗡響個不停,她直接無視,正百無聊賴地整理病例資料,就見房間的門被人推開,一個身量板正挺拔的年輕男人帶着滿身寒氣走了進來。
好帥!
這是男人給季婉的第一感覺,竟然比她家裏那位還好看,差點以為是哪個流量明星大駕光臨。然而細看之下,這男人的氣質又過分地冷,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被無形的冰刃割傷……
是個過分好看,卻有些危險的男人。
季婉在心中做出猜測,随即關了不住震動的手機,拿出專業素養來,打招呼說:“你好,外面下雪了嗎?風可真大呢。”
一般人面對心理醫生總是有些抵觸,話家常式的開頭能很好地消除對方的警戒心,拉近距離。
但很顯然,面前的男人并不需要這些套路。
或者說,他已經看穿了這些套路。
霍述自顧自走到沙發上坐下,微擡下颌,平靜而懶散地說了句:“我沒病。”
“……”
見多了或郁郁寡歡、或情緒激動的客人,季婉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異類:從容優雅,自信篤定,絕對控場,仿佛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心态正常得不得了。
“誰說來這裏的,就一定有病?”
季婉給他倒了杯熱水,循循善誘,“那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呢?”
霍述沒有接水,擡起長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往沙發靠背中一靠。
“近來總是睡很晚。”他說。
“是嗎?一般幾點睡?”季婉問道。
“淩晨兩點後。”
“那睡不着的時候,你都在幹些什麽呢?”
“工作。”
“工作……還有嗎?”
這次,男人沉默了兩秒。
他屈指抵着額角,眼睫半垂,仿佛回味着什麽:“還有,想一個人。”
哦,還是個情種。
“想把她抓回來,鎖在身邊。”
“………………”
季婉決定收回自己的看法。
不正常,你很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