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從進修班畢業後的第三個月, 窮到叮當響的林知言終于迎來了事業上的第一個轉機。
她用“長耳”的ID名稱在社交平臺上發表了一些作品,除了中規中矩的進修班習作之外,還有一組名為《山海》的創作, 題材取自中國上古三大奇書之一的《山海經》。
然而和傳統畫風中那些線條簡陋的妖怪不同,她在參照原著形容的基礎上, 将工筆走獸畫與當代年輕人所喜愛的次元畫風結合,那些怪異瑰麗的山海妖要麽立于殘破的高樓斷壁之上,要麽藏匿于末世的機械齒輪之間, 将古今的次元壁徹底打破, 形成一種奇幻和現實主義結合的怪誕美學。
這種莫名其妙卻又震撼眼球的畫風在網絡上異常受歡迎, 小粉絲們親切地稱呼林知言為“賽博國畫媽咪”。
林知言不太懂“媽咪”這個稱謂,她才二十三歲, 就深感自己跟不上年輕人的沖浪速度。終于在她快要為藝術餓死的時候,一家老牌的出版公司找到她, 打算合作出版《山海》的畫冊。
第一本實體書,首印量和點數都不會太高, 在定稿後的第二周, 林知言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筆稿酬定金——不到兩萬元, 足夠讓她在深城過了一個舒服溫飽的新年。
後來也有工作室找到她, 想将她簽入旗下,再利用她“殘疾人”的身份好好營銷一把,未必不能實現利益轉化。林知言素來最反感消費同情,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清高過後, 終将要面對現實,林知言又回到了為生計而熬夜趕稿的日子。
最迷茫的時候, 她甚至萌生過暫且擱置創作、去應聘聾人學校特教老師的想法。
這種捉襟見肘的焦慮一直持續到開春,林知言的第一本畫冊夾雜在衆多網絡寫手的熱門IP中正式上市。她的粉絲都是真實積累出來的, 粘性較高,加上畫風推陳出新,銷量出乎意料的穩定,一個月內首印八千冊盡數賣完,出版社又緊急聯系她加印了一批,連周邊版權也一并買了去。
當然,林知言也是後來才知道,這本畫冊光是淩妃一人就買了五百本,全送給了她自己的親朋好友,連四歲大的小侄子都沒放過。
這一年,林知言卡裏的存款首次突破了八萬。
收到尾款的那天,林知言買了杯奶茶犒勞自己,給自己放了三天假,順便找找下次創作主題的靈感。
次年,林知言創作了同系列的《中國百妖錄》,依舊是奇幻融合現實的怪誕畫風。繼而又接下一部玄幻網絡劇的海報設計,劇播出後小火了一波,林知言也算是在繪圈站穩了腳跟。
就當出版社讓她趁熱打鐵再出一個同系列主題時,林知言卻畫風一轉,花一整年的時間打磨,将紙本水墨和現實主義題材結合,創作出了以殘障群體為主題的《想說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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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說的花》中又分了十多個小主題,譬如反映聽障的《靜》,黑白二色将畫紙一分為二,正常人在白色的世界三五成群地歡笑着,一個女孩則獨自行沉入寂暗如夜的海底;
反映語言功能障礙的《說》,則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在開朗大笑着,而舌上卻含着鋒利的刀片;她畫臉上有傷疤的毀容者,娴靜的女孩溫婉看向鏡頭,右臉露骨的傷痕開滿了帶刺的花……
這些畫作一經流出,不少網友都在猜測“長耳”的真實身份,畢竟每個小主題都太過真實鋒利,就好像作者本人親身經歷過“殘障人士”的痛苦與無奈一般。
或許是題材太過現實,《想說的花》反響平平,林知言倒不介意。兩年來,她的年收益穩步上升,已經完成了二級跳,暫時不需要為生計發愁,正好沉澱下來搞搞真正有價值的創作——這種價值,不應該只體現在金錢的獲取上。
淩妃和她開玩笑:【言寶寶,你發現沒?當初你做特教老師,我搞自由插畫,現在三年過去,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反而考上了特殊教育學校的編制,而你卻去專心搞藝術創作了。這算不算現實版的交換人生呀?】
林知言恍然:【好像還真是!】
淩妃興沖沖計劃:【寶貝,我真的好想你!這三年來我就和你見了一面,還搞得跟偷-情似的神秘,什麽時候我們再聚一波?】
林知言回了個“摸摸”的表情:【上次你來深城,正好是我經濟最緊張的時候,都沒時間好好招待你。】
說起這事,淩妃就心疼不已:【你還說呢!你沒日沒夜地練習和接單,搞得又是腱鞘炎又是頸椎病的,我差點沒忍住将你綁回來和我一起考編。】
林知言笑:【那天淩晨三點,你躲在被子哭,以為我不知道。】
那段最難熬的日子已經過去,淩妃索性攤開了說:【我睡到半夜醒來,聽你在衛生間做語訓,嗓子啞成那個樣子……這特麽誰不心疼啊?】
林知言回了個“擁抱”的表情,淩妃發了語音過來:“言寶寶,你還會回山城嗎?我好想你。”
林知言當然想回去,那裏畢竟是她從小到大生活過的地方。
有次在地鐵站聽到熟悉的鄉音,她沒忍住回頭,在茫茫人海中找尋良久。
林知言:【有機會的話,我一定去看你。】
淩妃岔開話題,懶洋洋地說:“我有個想法,這輩子一定要和你合作一個國風項目,我負責出錢,你負責出創意。你覺得是搞個非遺手作好呢,還是做國風漢服設計好呢?”
林知言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主意,但具體合作什麽,還需參考市場仔細斟酌。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很有默契地避開了那個天之驕子般完美,也如地獄惡魔般危險的男人。
三年的時間能改變多少?
大概是嬌生慣養、熱愛自由的淩妃幹起了教書育人的工作,并且和駱一鳴談了一年多的地下姐弟戀情;
是剛來深城時,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份花的林知言,如今即使面對一萬六的月消費額也能輕松置之;
是隋聞與他的前女友合了又分,是闫婆婆壽終正寝,是林知言已經能含混地開口表達簡單的句子,并擁有了好幾個聊得來的健聽人朋友。
是她被熱鬧的人群包圍着時,終于意識到,融入正常人的社會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艱難。
深城沒有“春寒料峭”的說法,才三月上旬,就都已穿上輕薄的單衣外套。
最近薇薇安來深城玩,順道和林知言見面,地點約在一家泰餐廳。
“怎麽,你那個精英男友沒送你來?”
薇薇安一見面就打趣林知言。
她的頭發留長了,剪成很酷帥的鲻魚頭,穿着一件超A的短款牛仔外套,內搭一件能看到內衣的露肩襯衣,有種性向模糊的美。
“是、朋友。”林知言拉開椅子坐下,簡單回答。
她的發音位置有點靠後,帶點鼻音,但是音色很溫柔輕軟。
“得了吧,我才不相信男女之間有什麽純潔的友情。他看你的眼神有點意思,瞞得過自己,瞞不過局外人。”
薇薇安轉動手中的銀色打火機,傾身挑眉一笑,“老實說,我以為你們遲早會在一起,畢竟兩個都是循規蹈矩的人,悶一塊兒去了。”
林知言接過菜單,微微一笑:“不合呃适。”
薇薇安不以為然,投過來意味深長的眼神:“哪裏不合适?不試試尺寸,怎麽知道合不合适?”
認識兩年多,林知言早就習慣了她的口無遮攔。
說實話,這三年來林知言和隋聞的交集不算太多,吃過兩次飯,微信上偶爾聊聊天,大多都是隋聞主動。平安夜那次交心後,林知言也懷疑隋聞是不是對她有點好感,結果隋聞轉頭就和前女友複合了,林知言這才放下心……
畢竟,隋聞真的不是她心動的那款,要是戳破那層紙,恐怕連朋友也沒法做成。
“性格、不呃适。”
林知言說長句子仍然十分吃力,下意識要拿手機打字,到底忍住了,逼着自己開口表達,“他太嚴肅,談過、很多的呃,女朋友。”
薇薇安愣了愣,随即按着額頭爆發出一陣大笑,惹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擡指抵在眉間,朝周圍人行禮致歉,随即将臉轉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笑看林知言,“你不會、不會是有什麽處-男情節吧?”
林知言一噎。
“還真是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現在這社會,你去高中看能不能找着幾個幹淨的。”
見林知言面頰微紅,薇薇安神色了然,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像你這種墨守成規的乖乖女,一般內心都會有點潛在的叛逆和倔強,找對象更傾向于互補的類型,比如神秘的、又擅長勾引人的那種男狐貍精,最好能讓你有新鮮感和崇拜感,越刺激越好。但是呢,這只男狐貍又必須身心幹淨,因為你有點精神潔癖……”
林知言忽然覺得膝蓋隐隐作痛。
她覺得薇薇安好像說中了,并且她的描述越來越讓她想起某個不合時宜的人……
薇薇安伸指點了點桌面,一錘定音:“我敢打包票,你周圍玩得好的女性朋友,大多也是和你性格大相徑庭的那種豪放派。這恐怕也是,你能和我玩到一塊兒去的原因。啧,這麽看來,那個精英男的确不是你的菜。”
又被說中了。
無論淩妃還是薇薇安,性格都與林知言迥異。
林知言合攏菜單,很淡然地打字遞過去:【你這麽關注隋聞,我會以為你喜歡他。】
“No no,我關注的不是他,而是你呀BB。”
薇薇安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另一只手反搭在椅背上,“說起來,你生日快到了吧?”
林知言歪頭想了想,輕聲說:“這周日,怎麽?”
“行,到時候地點我定,送你個生日禮物。”
“?”
“送個男人給你。”
……
林知言每周至少會抽三個下午的時間,去和A大研究所合作的聽力機構做志願者回訪工作。
一般是複查和測試,交流使用感受和做語言訓練之類的工作。
這事說來也神奇,當初林知言忙着去港城進修,原是沒趕上深城助聽器試點的志願者報名。
後來她有次陪群裏的志願者朋友去現場做聽力測試,随手填了一張表格,不稍片刻就有一位三十來歲的女性工作人員大步出來,盯着她看了片刻,當場邀請她加入志願者團隊。
“是這樣的,這款助聽器芯片是針對中重度以上聽損患者設計的,主要想攻克方言識別困難的問題,而我們在深城招募的志願者中,缺乏您這樣在幾種方言環境中生活過的、極重度語後聾患者樣本。所以,您的使用感受對我們後續改進芯片而言,有着莫大的參考價值。”
那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姐姐遞過來一份申請表,言簡意赅道,“我就是負責芯片開發的研究小組成員之一,将親自對接你的反饋工作,所以你不用擔心專業與否的問題。我們這邊的志願者福利待遇也是全國最好的,這點相信你已經在朋友們那裏詳細了解過……沒其他問題的話,辛苦你在這裏簽個字。”
林知言很難拒絕,本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簽了字,成了志願者中的一員。
兩年過去,林知言在康複師的幫助下,語言功能穩步提升。A大生物醫學研究所的助聽器芯片也經過幾代更疊,如今已經能很好地識別方言環境、多人溝通的複雜語境,甚至能還原音樂的曲調聲……
經過兩年三代的更疊,他們終于擁有了一款極重度耳聾患者也能佩戴的,無限接近人耳效果的助聽器。
新助聽器更隐形輕便,戴着很舒服,幾乎不會對耳道造成異物感。林知言能清晰地分辨出車流聲、人語聲和街邊商鋪的音樂聲,這些聲音并不會因降噪處理而顯得模糊失真。
被包裹在聲音的海洋裏,她的心情前所未有地輕松,仿佛身上的鉛灰漸漸退去,染上色彩。
回到家中,剛打開燈,兜裏的手機就震動了。
拾一:【第三代芯片使用效果如何?】
這個“拾一”就是當初接待林知言的那位女工作人員。
她去年初已經調回了京城A大研究所,臨走前加了林知言的微信,依舊每天固定和她保持聯系,大多是詢問助聽器的使用效果及提出相應的複健建議。
一來二去,兩人的關系比較熟了,林知言就叫她“拾一姐”。
林知言:【特別輕松!佩戴起來沒什麽異物感,環境音很清晰,就算應付多人聊天環境也不會有壓力。】
拾一:【那很好。】
林知言:【不過聽聲辨位還是有些困難,希望将來的助聽器能精準地鎖定聲源方向。這個技術難嗎?】
拾一:【不難,但需要兩只耳朵都能聽到聲音。A大研究所的方向正往人工耳蝸轉移,不久就會有重大突破,等技術成熟再考慮給你做雙耳人工耳蝸移植手術,愈後能和正常人一樣辨別聲位。】
林知言開玩笑:【研究方向不該是機密嗎?拾一姐就不怕,我洩露給你們的競争對手?】
拾一:【不怕,簽了保密協議。】
林知言一愣。
拾一姐在現實中有些高冷,網上聊天倒是挺熱忱的,反差中還有點小幽默,事無巨細都安排得很妥當。
林知言:【人工耳蝸移植手術很貴吧?】
拾一:【不會像進口的那麽貴。放心,志願者一切費用全免。】
林知言回了個“了解”的表情,放下手機。
本來話題應該到此為止,誰知過了幾分鐘,手機再次嗡嗡震動起來。
拾一:【有堅持上APP做訓練嗎?】
拾一姐說的APP是指“聽說”,當初林知言和幾個志願者一致反映市面上現有的語音轉換APP太過難用,要麽十分費電,要麽轉換不精準,用起來很麻煩。
本來只是随口提的一個小建議,結果沒一個月,A大研究所就自己開發了一款專門針對聽障群體的語音轉換APP,取名為“聽說”。這款APP不僅
銥驊
可以将文字轉換成語音,還可以将語音轉換成文字,并錄入了系統全面的語訓練習課目,能根據使用者錄入的發音糾正打分。
林知言每天都會打開手機練習一小時以上:對着APP說話,如果轉換出來的文字和她腦袋裏想象的那句話一模一樣,則說明她的發音是正确且标準的,反之則說明還有要改進的地方,讀錯的地方也一目了然,十分方便。
林知言有些汗顏,回複道:【昨天朋友來找我玩,實在沒時間。】
拾一:【沒關系,适當的休息才能更好的學習。我讓康複師給你制定了新的語訓方案,周末去試試效果。】
林知言看着這行字,有些為難:【不好意思拾一姐,能換一天嗎?周末我有事。】
拾一:【怎麽了?】
林知言:【朋友約我去喝酒,那天已經預定了,不好放鴿子。】
拾一沉默了半分鐘,很嚴肅地叮囑:【你戴助聽器,要少喝酒。】
林知言:【我知道,我不喝,主要是有別的事。】
拾一:【什麽事?】
林知言想了想,回複:【呃……大概是,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