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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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聆音自鬧市回閣樓房。
昨夜下雨, 陋屋縫隙處滴滴答答落水,瓶瓶罐罐便叮叮噠噠亂響半宿。
兩個小妹倒也不覺恐懼,因香江時常下雨, 外面下大雨,她們這陋室便緊随着飄小雨,時間一長,倒也習慣了。
只有許母每逢陰雨天便覺腰痛, 罵罵咧咧半宿, 灌了一小瓶威士忌, 累了方睡。
今天回來,屋子裏仍有一種帶黴味的潮氣。房間裏沒開燈, 許聆音蹑手蹑腳走到自己床鋪邊,中途絆一跤, 差點跌飛出去。原來是地板被水泡後翹起, 不留神便跌跤。
“阿姐——”
兩個妹妹一骨碌爬起來, 興奮地道:“阿姐回來啦!”
兩個小女仔一個五歲,一個七歲,都細細瘦瘦,頭發蓬蓬。
許聆音趕忙噓聲, 怕老太婆被吵起來, 又罵罵咧咧半宿。借着月光看過去,四十幾歲的中年女人将自己歪七扭八地丢在床上,打着鼾, 睡姿十分豪邁。照例, 床邊是兩個歪倒的空酒瓶。
女人枯槁的一把發随便绾着, 面孔帶點浮腫。細看五官,年輕時應該也是一位美人, 不知為何有今日。
許聆音嘆一口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她剛自朱門回來,愈發覺得處境窘迫。
“阿姐,肚子餓……”
“家裏又沒有米了?”她記得上個禮拜剛拎回一袋大米。
兩個小妹對望一眼,欲言又止地搖搖頭。許聆音知道有蹊跷。
“快說!”拿出長姐威儀。
“是……媽咪,拿米換酒……”
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許母嗜酒如命,是她們這一片有名的酒瘋子。家裏沒酒,随便什麽拿起來便出去換。
偏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的,為一點蠅頭小利便願意換給她,讓兩個小的餓肚子。
“知道了,商店都收了。忍一忍,明天一早帶你們去吃好吃的!”
兩小妹乖乖躺好。
雖然這樣許諾,但她知道餓肚子的滋味,餓着肚子怎麽睡得着。
許聆音脫下裙子,疊好放在一邊,胡亂摸到一條睡裙,換上,坐在床邊揉磕痛的腳趾。穿華服,赴上流社會宴會時,她是阿jillo;回歸陋室,她是許聆音。
她們是截然不同的人。阿jillo精靈一樣,享受青春和愛慕,以及人間富貴。許聆音回歸現實,除養活自己外,還要顧住酗酒的母親、年幼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小妹。
許聆音聆聽的不是風吹竹林,不是花開鳥鳴,而是漏雨的滴答,家母的咒罵,小妹的嗷嗷待哺。永永遠遠甩脫不掉,因血緣是最牢紐帶。不死不休。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她有一副好皮囊。老早跑路的生父到底有些作用。有勞力便賣勞力,有色相便賣色相咯,無非是混一口飯。
這副皮囊助她進娛樂業,彎腰擺臀地拍拍照,收入比做翠華茶餐廳的服務生好。那地方也是當年她被林家棟發現的地方,是個福地。
算起來她十四歲出社會,已經摸爬滾打七年,嘗盡冷暖。別家女仔二十一歲還是爸媽手心裏的寶,她算什麽?
這樣輾轉着想了一會,眼皮發沉,終究多想無益。命該如此,怨得了誰。好在日子漸好,兩個小妹漸漸長大,算是有了些盼頭。就在今天她還成了香江千億豪門的座上賓。
當天在座的,無論哪一個,應該都有實力救她脫苦海。
許聆音迷迷糊糊睡過去,第二天醒來便聽到許母翻箱倒櫃的聲音。也不知存了多少年的破衣爛衫被她從老榆木櫃子裏抛出來,散得到處都是。邊翻邊嘟囔道:“明明在這裏的啊,明明在的——”
許母的樣子多少有些癫,不知是被酒害的,還是因為癫,所以嗜酒,行事又颠三倒四。
許聆音揉一揉眼睛,看那一地古董。小時候玩過的撥浪鼓也被丢在角落。
有時她還慶幸比兩個小妹生得早,因為她小時候記住的母親是個溫婉美麗的女子。後來才慢慢變成這樣。她也曾有一陣子父親,是個藍眼珠的瘦高葡人。
那葡人會把四五歲的小許聆音高高抛在空中,又輕輕接住。許聆音便像被點了笑穴,大笑起來。再後來,葡人回國奔前程,丢下當初跟他私奔出來的發妻,還有小雜種許聆音。
……
“你在找什麽啊?”許聆音皺着眉頭,不耐煩地對許母道。
“不在這兒?”許母仍沉浸在自己世界裏,不搭理大女,“難道,難道是被人拿走了?小偷!一定是被小偷拿走了!”
從一個念頭到另一個念頭,幾乎沒有過渡,許母突然瞪住三姐妹,尖聲叫道:“你們,你們誰是小偷——是不是你?”
二妹被母親一指,趕忙藏到許聆音身後,像只躲避母狼的羔羊。
——這樣的環境,遲早會變出三個瘋子!
許母枯槁的右手又指向許聆音,“一定是你是不是?你這個亂勾引男人的小賤貨!下流胚——”
天底下什麽樣的母親會這樣辱罵自己的女兒呢?
許聆音倒也不反駁,只當瘋婆在放屁。她穿了條家常裙子,用清水胡亂抹一把臉。拉過兩個蓬頭垢面的妹妹,出門吃飯去。
街口有賣早點的檔口,許聆音要了燒麥、雲吞、叉燒和腸粉,都是她們兩個平時愛吃的,兩個小妹确實餓了,狼吞虎咽地下肚,每樣都□□光。也不知她們小小身子裏怎麽塞得下這麽多東西。
許聆音在心裏嘆氣,兩小妹模樣是不錯的,可惜生在這麽個家庭。當然若要論可憐,她更甚。畢竟兩妹有事實上的母親,也即許聆音,她許聆音有什麽?臨走還是帶半屜叉燒包給瘋婆,免得她餓死。
到了樓下小商店前,攤主阿有正光膀子哼着劉德華的歌,“有一個笨小孩出生在六零年代……”
許聆音讓兩個妹妹先上樓,她走到阿有檔口前,也不說話,只是叉着腰瞪他。阿有擡頭便見一個牡丹夜叉,又美又兇。
“許家大妹……”
“叫我阿jillo。”許聆音冷冷道。說起來,她的大名跟這一片的頹敗氣息完全不搭調。許聆音,多詩情畫意的名字。完全不用為填飽肚子犯愁,只需支棱着耳朵,聽繁華盛世的靡靡之音就好。
“阿jillo,你有何貴幹?”阿有語氣裏已然有些氣虛。
“是你拿酒跟瘋婆換米?”
阿有嗫嚅:“你……在說什麽?”
“米呢?”
阿有撓頭。
米已經入了米缸,他按市價折算價錢,也不過小賺一點,算不得偷奸耍滑。誰不得糊口,誰家不等着米下鍋呢?
想到這裏,阿有挺了挺胸膛。
“貨已售出,概不退換!”
許聆音冷笑:“我就知道是你!下次你再換給那瘋婆,我便讓兩個小的來你這裏讨吃的,反正沒米下鍋,不要臉比餓死強!”
“你……你說誰不要臉呢?”
他倒也聽得出來許聆音的陰陽怪氣。許家母女四個,孤兒寡母的,沒個正經營生,媽還是個酒瘋子,當然也有可憐之處。說起來,住這一片的哪家是富貴祥和人家?他可沒那個資格可憐別人。
許聆音斜睨他一眼,不必說話,便已傳達出“你咯,當然是你咯!”。他一個大男人倒也沒法子跟個小女仔揮拳頭,而且阿有商店向來奉行“和氣生財,薄利多銷”。
窮兇才極惡,窮不到兇那一步,總歸不至于惡行惡相。
“死鬼——你來看看你崽幹的好事!”
只有一門之隔的內室傳出老婆的吼聲,阿有颠颠地跑進去,只覺得正是時候。
許聆音收了她的架子,反正她已經傳達了意思,瘋婆她管不住,讓附近的小店不換東西給她,總可以吧。
突然想起什麽,她隔着門又喊一句:“阿有,今天若有電話打給我,叫你家仔立刻來喊我!”
給林家棟的是這家小店的公用電話號碼,什麽時候有錢在家裏裝一臺電話就好了。最好是無繩電話,随便哪裏都能打。
許聆音估摸着今天能有電話找她,昨天她使勁渾身魅力,有個電影圈的制作人貌似對她有些興趣。至于能不能拿到角色,就再說咯。什麽時候她也能一炮而紅,到時候全香江人,不,全國、全世界的人都識得她就好咯!
這樣想着,許聆音高興起來,哼起葉倩文的《潇灑走一回》。
“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
下午,阿有商店有電話打進來,說是找阿jillo,急事。
“沒這個人!”阿有不耐煩地挂斷,上午剛聽那小女仔氣勢洶洶一頓數落,巴巴兒找她接電話,他是不是賤!
那電話卻不依不饒,又打進來。
到第三次,阿有才自覺怒氣抒發了一點,叫七八歲的男仔去許家叫人。許家很好找,這一片最破敗的閣樓房便是,也虧得有這麽一個七漏風八漏氣的鬼地方,出一點點房租,許家人才不至于餐風露宿。
阿有的崽子叫希仔,希望的希。等希仔找到許家,發現許家母女四人正混戰在一起。兩個瘋婆互相抓着對方的頭發,口中互相詛咒着大罵。兩個小的邊哭邊叫,試圖分開兩人。
希仔只覺得渾身起雞皮疙瘩,畏懼地後退兩步。這樣看來,他爹媽打起架來還算好的。
許聆音被她的瘋婆母親壓在身下,明明枯槁到只剩一把骨頭的樣子,耍起狠來一點不比她這個青壯年遜色。她也發狠,又不敢太狠,怕這把老骨頭真被自己弄死了。百忙之中,擡頭看了一眼門口的希仔。
希仔不等完成使命,就一溜煙跑掉了,他沒有勇氣繼續直面這世道的兇殘。
五分鐘後,收拾齊整的許聆音下樓,到阿有商店接電話。她臉上的紅痕已經被粉底遮好了,只是,一邊臉龐還是略略浮腫。
她心中又痛罵瘋婆一通,若是攪黃了她的機會,這次非要把瘋婆丢掉!她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