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工資
工資
日頭正辣,張千帆頂着驕陽憤憤從張家大院奔走的身影落在不少村民們眼中。
洪喜霞拿着鍋鏟追出來的滑稽形象更是勾起衆人的好奇心,大家紛紛将腦袋探出院門,豎起耳朵偷聽兩人模糊不清的争論。
薛子蘭背着背簍割豬草,站在田埂上遠遠望見這一幕,悻悻收回目光。
她一向不喜歡湊熱鬧。
哪怕是她讨厭的人。
不一時,四周風起,吹動的起伏麥浪中迎面奔來一個男人。
張行舟氣喘籲籲停在她面前,鼻子裏吐出的呼吸混重紊亂:“你聽我說,我不知道我二姐去過你家,我也不知道她要給我另外介紹對象的事……總之,這些都不是我的意思,我根本不知情!”
他二姐怒氣沖沖跑出家門後,他才從他大哥口中得知事情始末。
之前提錯親的事情還沒個回音呢,他二姐又進來摻和一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怕薛子蘭誤會,急急忙忙跑過來解釋。
薛子蘭面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她躬身下腰,割了一把田埂邊長得茂盛的豬草,反手放進背後背簍。這副不表态的架勢看得張行舟心裏沒譜,一時緊張起來。
他雙手揣在身前緊張地搓來搓去,忍不住出聲試探:“你生氣了嗎?”
薛子蘭動作一頓,将鐮刀利索插進背簍,定定看向他,語氣不疾不徐地質問:“你媽提錯親,你大哥打了我二姐一巴掌,你二姐來我家讨回提親禮,你們家這麽給人難堪,你說我該不該生氣?”
“我大哥打了子梅一巴掌?”張行舟震驚,這事他并不知情,“什麽時候的事?”
“什麽時候的事并不重要,我只看出你們家人并不歡迎我也并不尊重我,所以你也沒必要在這裏解釋。”
冷冷放出話後,薛子蘭背着背簍跨過田埂,朝另一條小道走去。
張家人的行為實在太過分,如果不是茅臺酒被打碎,實在賠不出來,她那貪財的大嫂這次恐怕寧願退貨也不肯答應這門親事。
張行舟緊緊跟在她身後,想開口解釋,滿腹的草稿到嘴邊,一個字也吐不出。
他反駁不了。
他母親故意提錯親的行為外人不知,他心知肚明。他二姐想給他介紹對象的事情,他上輩子也經歷過。
只不過那次張千帆提前和他商量過,他堅決地拒絕了。
這輩子很多事情與上輩子有些出入,僅他的婚事一項,不知道橫生多少波折。
更讓他沒想到的是,他大哥對子梅動了手。
這個節骨眼上,對薛子蘭的家人動手,無異于火上澆油。
薛子蘭的話沒有錯,他的家人似乎并不歡迎也并不尊重她。
現在還沒過門,都敢做得這樣明目張膽,以後過了門還不知道是什麽光景,這讓薛子蘭如何有信心與他一起生活?
她是他選擇的人,是他一度表明态度要娶回家的人,是他花費重金購置提親禮來彰顯重視的人,家人們不尊重她,何嘗不是對他的輕視。
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家裏的真實地位,張行舟滿臉憤惱。
他早該明白的。
他都重活了一輩子,為何還要受限虛無缥缈的論理孝道。
死過一遍的人,還有什麽想不開的?
“對不起,我應該向你道歉。”張行舟深刻反省自己,“很多事情其實可以避免,都是我做得不夠好。”
“比如提親,我應該親自和王嬸子交代,比如提錯親後,我也應該親自去你們家解釋,至于我二姐那邊,我應該将我的決定提前通知她。”
一番話誠懇真摯,聽得薛子蘭忍不住微微側過頭看他。
這人倒是個實誠的,什麽錯都往自己身上攬。
“比起你自己,你的家人難道不更應該道歉?”
“我不準備替他們道歉。”張行舟一臉嚴肅。
這話聽得薛子蘭腳步一頓,她順勢停下來割路邊的豬草,埋低腦袋不去看他,“為什麽?”
“因為我也不準備原諒他們。”張行舟的聲音堅定又決絕。
薛子蘭眸子微怔,停下手中動作靜靜看向他,“這是什麽意思?”
“我打算分家。”
張行舟開始娓娓闡述他的暢想:“工作這幾年我也存了些錢,拿這些錢我們重新蓋一座房子吧,就蓋在那邊田裏。”
他大手一指,不遠處一塊地裏種滿金燦燦的油菜花。
“等燒完窯,攢夠磚,那塊地裏的油菜花也接近成熟,咱們收割完就可以動工,工期加緊一點,到年底咱們肯定能住上新房子。”
上輩子結婚後并沒有分家,在村裏生活沒多久,他工作上穩定下來,帶着妻兒去了縣城租房住。
這一次變故太多,分家也好。
以後縱使要去城裏發展,在老家建座自己的房子也不是壞事,倘若有什麽事情需要回來,起碼有個立腳的地方。
況且現下是需要他拿出态度的時候,他們家人的所作所為着實不尊重薛子蘭,分家另住就是他擺出的态度。
這副暢想聽得薛子蘭心中發愣,她沒料到張行舟能下這樣大的決心。
村裏人都是結婚後才分家,鮮少有未婚分家的例子,傳出去恐怕要被人議論家中不和。
無論如何,張行舟露出的姿态中,都是以她為重。
這種重視她甚至不曾在自己家人中獲得。
薛子蘭面上有些發燙,背過身子有一茬沒一茬地踢着田埂旁的青草,甕聲甕氣地問:“你就不怕別人議論你?”
張行舟跨步走到她面前,一本正經:“我只怕你不答應嫁給我。”
一句話擲地有聲,周圍揮舞的麥穗皆是見證。
薛子蘭的下巴快到貼到胸口,原本泛紅的臉上愈發燙人,她又轉過身拿背影對着他,小聲埋怨:“不都說你木讷寡言麽。”
怎麽一張嘴還挺油嘴滑舌。
“這可不是油嘴滑舌。”張行舟趕緊為自己正言:“我這都是真心話,心裏怎麽想嘴裏怎麽說,你總不能不讓人說真話吧?”
薛子蘭沒接話。
張行舟拿出的态度她全部看在眼裏,只是……
目前這一切都是空話。很多女人就是被男人幾句空話哄了回去,一輩子當牛做馬,她不愛聽空話,喜歡做實事的人。
“你先做到再說吧。”
她收起鐮刀,背上背簍,從小道上飛快奔走,身影逐漸縮小,留下的話卻久久回蕩在張行舟耳邊。
是啊,他媳婦向來喜歡實幹家,看來他得拿出點行動。
回到家的張行舟準備找母親洪喜霞談點事。他跨進院門,瞧見洪喜霞拿着木制鍋鏟,一下一下狠狠敲着張遠洋的胳膊。
邊敲邊罵:“你個短陽壽的,你把你妹氣跑你心裏就開心了?”
“你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連口熱飯都沒吃上就被你氣跑路,你說你是不是過分?”
“你明天給我進城一趟,親自去登門道歉,你妹要是以後都不肯回娘家,看我不把你胳膊卸下來!”
這樣嚴厲的陣仗張行舟從未見過。
哪怕當初張遠洋被騙婚、被卷走所有禮金,萬分心痛的洪喜霞也只是痛罵那個騙婚女,哭訴自己命苦,從未打過甚至罵過張遠洋一下。
現在看來,張千帆已經替代張遠洋,成為洪喜霞心中最重要的孩子。
很顯然,張遠洋也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性別之分終究沒法戰勝利益之分,有用的閨女比沒用的兒子要金貴。
“她愛回不回,我不去道歉。”張遠洋冷冷丢下這一句,煩躁地沖出門,躲避他母親狂亂的敲打發洩。
洪喜霞追出去好幾步,身體趕不上年輕人,靠在院門邊喘氣,拿着鍋鏟遙指張遠洋的背影,想要痛罵幾句,眼光瞥到周圍鄰居探頭探腦的身影,忍了氣,砰地一聲把院門狠狠關上。
想看她笑話?
呵,沒門!
洪喜霞憋着一肚子氣走到院子中央,手裏空蕩蕩拿着一只鍋鏟,才想起鍋裏還炖着她為回娘家的閨女精心準備的五花肉。
走進廚房,揭開鍋蓋一看。
鍋底燒幹,五花肉熏成黑乎乎的一坨,毫無食欲可言。
得,閨女被兒子氣跑了,兒子被她罵跑了,現在五花肉也糊了。不順心的事都趕到一起,洪喜霞怒上心頭,把鍋鏟狠狠往地上一砸。
鍋鏟在地上蹦跶幾下,跳落到走進來的張行舟腳邊。
張行舟彎腰将鍋鏟撿起,瞧見他母親正拿衣袖抹眼角,他将鍋鏟輕輕放在竈臺上,試圖商量:“媽,我有點事情要和你談談。”
迅速拿衣角擦幹幾滴淚後,洪喜霞洩氣地往小板凳上一坐,“你說吧,反正千帆回去了,我也不着急做飯,你說吧。”
張行舟搬出小板凳在洪喜霞對面坐下,緩緩道:“媽,這幾年我工作的錢都存在你手上,算來應該有三千多塊吧?”
他已經工作三年。
雖然是臨時工,平時替請假的老員工補班,或者生産任務緊的時候才有他的班,工資比不上正式工,但三年下來也存下不少積蓄。
頭一年工資低,一個月大概只能拿六十多塊錢,第二年形勢稍好,每個月能拿八十多,到現在工資普遍提高,一個月能有一百出頭。
斷斷續續算下來,三千塊只是保守估計。
張行舟沒做過賬本,心裏卻有個譜,“我想騰兩千塊出來,蓋座新房子。”
“你要建新房?”洪喜霞滿臉驚愕,“你現在就要分家?”
張行舟沒否認,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放圓潤了些:“只是嫌現在的房間有點小,怕太擁擠。以後等大哥成家,大家有了子女,遲早也是要分家,早一點遲一點也沒什麽區別。”
“區別可大了!”洪喜霞急得從板凳上跳起來,“你好歹等結婚之後再分家啊,你現在分家,別人要怎麽想?還以為你們兩兄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別人怎麽想我不關心,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張行舟态度堅決,“這事我已經做好決定,媽,我不是來争取你的意見。”
好好好,孩子們長大了,一個個翅膀都硬了,不把她放在眼裏,連最老實本分的張行舟說話也開始夾槍帶棒。
一天之內,洪喜霞受了三回氣,氣得她頭昏腦漲說不出話。
她系緊頭上的綠頭巾,摸着小板凳重新坐下來,稍稍恢複冷靜:“就算建新房,也用不着這麽多錢啊。”
燒幾口窯的事,哪用得上兩千塊。
“我還想買些家具,布置一下婚房。”
語調平穩,有條有理,看來張行舟籌謀已久,不是一時興起。
洪喜霞垂下腦袋,眼神不敢與他對視,她盯着自己的腳尖,支支吾吾:“我手裏沒那麽多錢。”
聲如蚊吶,卻像蚊子嘴狠狠紮進張行舟心裏,他心髒猛地一縮,“錢呢?”
洪喜霞不自在地摸搓着臉頰的老皮,為難地解釋:“前些年,你大哥結婚,我在外面借了點錢。”
話沒說盡,張行舟已領會其中意思。
他大哥幾年前的婚禮辦得很是風光,金銀首飾也給新娘備了不少,他一直以為這是他父親留下的一點家底,被他母親全部用在大哥身上。
不曾想,那些風光是以舉債為前提。
張行舟盡量穩住情緒,緩聲問:“就算拿去還債,多少也還剩一些吧?”
前些年的物價比現在低得多,舉辦一場婚禮,花費一千塊都算豪華,哪怕一部分工資被洪喜霞拿去還了債,也不至于兩千都沒剩下。
洪喜霞頓時将腦袋垂得更低,聲音比之前更細:“你二姐嫁進城,我給她備了點嫁妝。”
“你知道的,你二姐能找戶城裏人家不容易,如果嫁妝不齊全,肯定要被人家瞧不起,以後在婆家也不好做人,我……”
“行了。”張行舟冷聲打斷,深呼吸一口氣,“我只想知道,還剩多少?”
洪喜霞沒吭聲,只哆哆嗦嗦伸出三個手指頭。
張行舟刷地一下站起身,面沉如鐵往外走。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冷冷道:“這三百塊錢您留着吧,以往那些錢我也不追究了,就當是您撫育一場的辛苦費。”
“我重新建房子不要您一分,以後我的工資也不會再給您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