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私
自私
從薛家敗下陣,張千帆怒不可遏跑回家。
一跨進院門便朝着屋裏大喊:“媽!媽!行舟去哪裏了?我去把他叫回來。”
洪喜霞忙着在廚房給回娘家的閨女準備午餐,聽到外面呼喚,她放下手中的鍋鏟,蓋上鍋蓋,一邊在圍裙上揩兩把沾滿油污的手,一邊飛快迎出去。
走到院子一瞧,張千帆空手而歸,那些個提親禮,一樣都沒讨回來。
洪喜霞目光不自覺往自家閨女臉上掃視一遍,從對方淩厲的視線中,她意識到事情不太簡單。
“怎麽,薛家為難你了?”
也是,讨要提親禮這種事情,免不得要被人奚落幾句。
洪喜霞上前挽過自家閨女的胳膊,好心安慰:“薛家都是玉美當家,玉美是個厲害的,一張嘴不饒人,村裏好多人在她面前都讨不到好。”
“不是她。”張千帆頗為窩火地反駁。
“不是她?”洪喜霞驚訝,“難不成是子梅?”
“子梅這丫頭也是個厲害的,随了她那早逝老媽的性格,巧舌利嘴,能說會道。”
不過……
張千帆都嫁進城了,生活過得比薛子梅不知道要如意順暢多少,以前做小孩的時候鬥不過薛子梅也就算了,怎麽現在還是鬥不過?
洪喜霞懷疑是自家閨女沒發揮好。
溫聲安慰:“沒要回來就沒要回來吧,這事也是咱們理虧在先。”
張千帆無言以對。
她自己都沒法說出口自己是被薛子蘭怼得啞口無言。
不是黃玉美,不是薛子梅,偏偏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薛子蘭。她母親要是知道她連薛子蘭都沒鬥過,只怕要質疑她沒用。
“行舟呢?去哪兒了?”張千帆半句真半句假:“薛家放話了,這提親禮得他親自去要回來,我去他們不認。”
洪喜霞一聽,連連搖頭。
“這恐怕不行,行舟肯定不會去。”
“不去也得去!”張千帆語氣泛狠。
她現在算是徹底看明白了,薛家女人就沒一個省油的燈。
從前只覺得黃玉美強勢霸道,薛子梅心高氣傲,其實看起來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薛子蘭才是最厲害的。
這種人最可怕!
張行舟以前估計就是被薛子蘭這副溫順的外表給騙了才想着要娶她,等以後真娶進門,家裏指定不得安寧。
不行,這個女人不能娶!
張千帆轉身要去尋人,洪喜霞在她身後輕輕叫住她,朝她使使眼色,壓低聲音道:“你去問問你大哥,他或許知道行舟去哪了。”
思索一陣,張千帆腳步一頓,朝着張遠洋的房間走去。
她其實不太喜歡這個大哥。
張遠洋小時候經常捉弄她,扯她辮子,燒她布娃娃,撕她寒假作業……
惡舉數不勝數。
當然,她也反抗,以同等程度反抗。
她半夜剪短他的頭發,扔掉他的彈弓,搶走他的寫字筆……
兩人從小就是冤家,在打打鬧鬧中長到成年,成年後時不時還頂嘴。
這些說到底都是小打小鬧,影響不了血緣締造的親情關系。
兩人關系正式惡化,是在張遠洋決定結婚那陣子。
張遠洋帶回家的那個漂亮姑娘,她第一眼就莫名不喜歡。
不知是不是看出她內心的真實情感,那個漂亮姑娘某次在無人處惡毒地掐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氣急,跑到張遠洋面前告狀。
張遠洋沒信她。
還叮囑她,讓她對新嫂子态度和善一些。
她氣得要命,惡狠狠詛咒新嫂子待不長,遲早跑路。
哪曾想詛咒應驗,結婚第二天,新嫂子帶着禮金和金銀首飾消失得無影無蹤,張遠洋淪為全村人的笑柄。
那段時間她心裏格外解氣,解氣的同時又懷着某種不可言說的負疚感,仿佛是她的詛咒靈驗,害了她哥。
這種負疚感在她快要談婚論嫁的時候消失殆盡。
因為張遠洋反對她嫁進城。
他以家中長輩自居,放狠話:“那個崔志強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嫁進城遲早要吃虧!”
“以後受了委屈,娘家人也幫不上什麽忙,你就自己一個人受着吧!”
還沒出嫁呢,她哥就盼着她以後日子過不好,張千帆委屈至極。
憑什麽這麽堅決地認定崔志強不是個好東西?憑什麽篤定她嫁進城遲早要吃虧?
“你分明是自己把日子過成一團糟,看不得周圍人過得幸福!”
她的一句反抗氣得張遠洋胸悶氣短。
兩人就此結下梁子。
她義無反顧地嫁進了城。
頭一年回娘家,張遠洋對她愛理不理,很不待見。
如今她閨女都三歲了,崔志強對她也不壞,事實證明,她嫁進城是個無比正确的決定。
在鐵證如山的事實面前,張遠洋終于為先前的失誤判斷低頭,态度稍稍松懈,肯同她偶爾說幾句話。
她心裏的芥蒂倒是沒完全放下,回娘家也不愛和張遠洋閑聊。
走進房間,張千帆看着背對着她躺在床上的人,不情不願叫了一聲:“大哥,你知道行舟去哪了嗎?”
張遠洋并沒有真正睡着,張千帆之前在堂屋裏和洪喜霞的對話他隐隐聽見幾句。
“你找他做什麽?”他翻身起來,掀開房間的布簾走出去。
張千帆跟在他身後解釋:“我讓他去薛家要回提親禮,我給他重新介紹一門親事,對方是城裏的姑娘,咱們廠生産科科長的閨女,人長得不錯。”
張遠洋腳步一頓,順勢靠在門邊,面無表情地從口袋中摸索出一支煙。
點燃,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向上散發出袅袅白煙。
他靜靜盯着煙霧,神情莫測地問:“這是你的主意,還是崔志強的主意?”
話裏藏着某種隐喻,張千帆敏銳地感知到,臉色煞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随口問問,不用這麽大反應。”
張千帆沒好氣:“我的主意就是志強的主意,志強的主意就是我的主意,咱倆是夫妻,是一家人,不用分這麽清楚。”
“那還是得分清楚。”張遠洋淡淡瞥她一眼,“不然我接下來的問題沒法問。”
“你要問什麽?”張千帆篤定他接下來肯定沒憋好屁,心裏一股怒意先湧了上來,“就當是我的主意吧,你想問什麽盡管問。”
張遠洋不慌不忙抽了一口煙,緩緩道:“既然是你的主意,我想問一問,你事先和行舟商量過嗎?你了解他心中是什麽想法嗎?”
“你什麽都不知道就要給他說戶人家,萬一他不樂意呢?”
“大哥,這可不是樂意不樂意的事!”張千帆覺得有必申明這件事的重要性。
“這姑娘是我們廠生産科科長的閨女,行舟要是娶了她,他那個臨時工還愁沒機會轉正?”
“你瞅瞅我,我只是在城裏找了個普通男人,生活已經甩鄉下人一大截,行舟要娶的可是正兒八經領導幹部的閨女,這事要是成了,他以後的人生絕對一帆風順。”
“行舟向來勤奮上進,我相信他知道該如何選擇。”
張遠洋默然。
又抽了一口煙,他才緩緩開口:“說來說去,這一切都是你的想法,你又沒有和行舟商量過,怎麽知道他會為了前途放棄幸福?”
“不是,這怎麽就放棄幸福了?”張千帆想不通,“難道和科長女兒結婚,行舟以後就沒有幸福了?”
“你不懂。”張遠洋不想同她争辯。
張千帆來了勁,不依不撓讓他給個說法。
張遠洋無奈,在心裏嘆息一聲:“你也說了,人家是科長女兒,從小的生活條件肯定不是咱們農村能比的,行舟娶了人家,鐵定要受人家輕視。”
“日子久了,兩人的生活習慣、興趣愛好等各方面的差距會慢慢暴露,矛盾也會慢慢加大,身份地位處在弱勢的行舟除了忍還是忍,忍不了就離婚,到時候……”
他話到一半,張千帆厲聲打斷:“來了來了,大哥你又來了!這一套你在幾年前用在我身上,現在還想用在行舟身上?”
“行舟還沒娶人家呢,你怎麽就料定他倆不會幸福和諧地生活?你又沒有通天眼,能看到他們未來的生活。”
“再說了,你幾年前信誓旦旦斷言我嫁給志強肯定要受委屈,現在呢,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張千帆對張遠洋這套說辭極其不滿,她心頭頓時湧上當年的委屈。
“大哥,我說句真心話,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不指望家人過得好的人,你得改改你的思想,總不能你自己過得不如意,就看不得別人幸福吧?”
這話捅了馬蜂窩。
張遠洋被撩起怒火,“我不指望家人過得好?”
“呵。”他冷笑一聲,想解釋又覺得蒼白,只冷冷望向張千帆,“難道你就全心全意指望家人過得好?”
“這話是什麽意思?”張千帆像被踩着尾巴一樣跳起來,“我給行舟介紹對象,這難道不是為他好?”
“為他好還是為你們家崔志強好?”話題聊開,張遠洋也懶得虛與委蛇,“你這麽積極撮合,難道不是想讓崔志強在廠裏升升官?”
“這裏面有幾分是為行舟好,有幾分是為崔志強好,你拿尺子在你心裏量過嗎?你心裏的天平到底偏向哪邊,恐怕你自己心知肚明。”
張遠洋從小就嘴毒,說出的話火辣辣灼人心。
氣得張千帆小臉煞白,捂着心口快要昏過去,“大哥,你說話可要憑良心!行舟是我親弟弟,我給他介紹對象當然是為了他,和志強沒什麽關系!”
聽着對方言不由衷的話,張遠洋無情反駁:“是嗎?那我還是你親哥哥,你怎麽沒給我介紹對象?是不是因為無利可圖,吃力不讨好?看來啊,這親情也分三六九等。”
“你!”張千帆這下真要暈過去。
她氣得腦瓜子嗡嗡作疼,指着桌上裝滿新布的行李包,诘問:“我每次回來都是大包小包帶東西,我做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到底是為了誰!”
張遠洋的目光在行李包中大大小小的碎布上掃過一眼,面無表情地冷哼一聲:“當然是為了你那死要面子想證明自己過得好的虛榮心。”
張千帆呼吸一窒。
不行,她再待下去,絕對會被張遠洋氣死!
她紅着眼眶,聲音發抖:“好,好,你原來是這麽看待我的,行,我以後都不回來了!”
一聲怒吼在堂屋傳開。
廚房裏忙活的洪喜霞聽到動靜,趕緊出來查看情況,瞧見張千帆頭也不回往院門跑,她一臉懵:“怎麽了這是?”
從外面回來的張行舟剛要跨進院門,他二姐張千帆捂着嘴哭哭啼啼朝他跑來。
見了他,眼淚掉得更兇。
把他往旁一推,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張家大門。
張行舟不明所以,看向拿着鍋鏟站在堂屋的洪喜霞和一言不發的張遠洋,問:“你們誰得罪她了?”
可憐的張行舟還不知道,他的婚事被他二姐摻了一腳,已經千瘡百孔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