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娘家
娘家
回家後的張遠洋手還發着抖。
跨進院門,張行舟一臉焦急地迎過來,“怎麽樣,解釋清楚了嗎?薛家那邊态度如何?”
“解釋清楚了,态度還好,說是兩天後再給回複,我到時候再去問個信。”張遠洋不敢擡頭看人,埋頭往房間走。
他闖了另外一個大禍。
怒氣攻心之下,雙手不聽使喚,扇了薛子梅一巴掌。
他不該動手打人的,無論如何,他該忍住。
這次是去替張行舟的婚事周旋,好不容易對方薛家沒介意提親烏龍,他一個巴掌徹底給毀了。
在薛家門口動手打人,實在過分。
萬一薛家心存芥蒂,不願意薛子蘭嫁過來怎麽辦?
他豈不是親手弄砸了自己弟弟的婚事?
張遠洋良心難安,氣惱地往床上一趟,拉過被子蒙住整個腦袋。
在喘不過氣的狹小空間裏,他閉上眼,眼前莫名浮現薛子梅那張輕蔑的臉,她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看不起人的高傲。
她抱臂斜眼睨他,她公然羞辱。
她将他身上的遮羞布扯開,露出裏面腐朽得快要發爛的靈魂,曝曬于烈日之下,灼得他全身難受,連五髒六腑都隐隐作疼。
渾渾噩噩這麽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麻痹,其實不然,一句直白的奚落能即刻将他打入地獄,地獄裏,是他當年破裂的美夢。
張遠洋心裏五味雜陳。
以前能心安理得混吃等死,現在遮羞布被人扯開,他連自欺欺人都難以再做到。
如果一個人不能繼續麻痹自己,該用什麽方式來逃避痛苦?
張行舟跟着走進房間,瞧見張遠洋又像往常一樣大咧咧躺在床上,只得放輕腳步退出去。他還有一堆話要問,可他大哥似乎不願多談。
罷了,等下直接去找子蘭問問吧。
張行舟推動靠在院牆邊的自行車,打算還車的過程順便從薛子蘭嘴裏探探口風,他剛挪動車子,餘光瞥見母親洪喜霞從屋子裏走出來。
洪喜霞還在和他置氣,見他要出門,問也不問,一聲不吭坐在稻草堆中繼續擰草把。
院子裏,安靜的氣氛有些尴尬。
張行舟也沒有開口打破僵局的打算,推着自行車頭也不回出了門。
等他一走,洪喜霞置氣地将手中草把朝院門一扔,嘴裏憤憤:“臭崽子,脾氣真犟!”
跟她低個頭能怎樣?
她是他親媽,親媽總不能跟自己親兒子真生氣。
氣死她了。
難不成還真要讓她先低頭?
生的兒子一個比一個犟,張遠洋是頭犟驢,張行舟是頭沉默的犟驢,還是閨女好,這個家就屬閨女最貼心。
想到嫁進城讓她臉上風光的閨女,洪喜霞內心泛起一股得意。
她站起身看看日頭,估摸着這兩天張千帆該回來一趟了。
——
城裏紡織廠職工家屬院中,張千帆正忙着将一袋一袋碎布打包。
她丈夫崔志強看她忙得不亦樂乎,在旁邊潑冷水:“以後少從廠裏拿這些不要的邊角料,讓人瞧見了,以為我們家窮得連套衣服都買不起,還得拿這些不要的布料去做衣服。”
“為什麽不拿?”張千帆瞪他,“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搶到的!你不幫忙就算了,別打消我積極性。”
五月的天有些燥熱,崔志強沒跟她争辯,打開風扇吹風,嗤笑:“又是拿去送給你媽的?”
“嗯,我有段時間沒回去了,趁今天休息,回去看看。”
她說着将一包一包捆好的碎布塞進大的行李包中,轉身從櫥櫃裏掏出一袋薄荷糖。
崔志強吹着風,冷不防道:“你媽知道你給她送的東西都是咱們不要的嗎?”
這話刺得張千帆面目通紅。
她停下手中動作,叉腰跟崔志強理論:“什麽是不要的?你這話什麽意思?你以為這些布料很容易搶?咱們廠的婦女兩只眼睛都盯着呢!你手慢一點都搶不到好嗎!”
“況且這些布料都是新的,有些比較完整,還能拿去做衣服呢,隔壁的李嬸子搶了布料都是拿出去二手轉賣,你以為這些邊角料真不值錢?”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你不了解就別亂說。”
崔志強不知道柴米油鹽貴不貴,他只知道,任憑張千帆說得天花亂墜,從沒見她拿這些不要的布料給自家人做衣服。
可見,她也是知道這些布料做的衣服拿不出手。
崔志強覺得好笑,指着她手中的薄荷糖:“這個肯定是咱們不要的東西了吧?連麗珍都不喜歡吃。”
崔麗珍是他倆三歲的閨女,在廠區上幼兒園。
小孩最愛吃糖,有次剝了塊薄荷糖給她,她辣得直嗦嘴,當場把糖吐地上。以後再聞到薄荷味,她像耗子瞧見貓,有多遠躲多遠。
“這是廠裏發的福利,咱不能浪費了。”張千帆争辯,“況且,咱們不愛吃,不代表我媽他們不愛吃,每個人的口味都不一樣,萬一他們就愛吃呢?”
“行行行。”崔志強不想争論,催促她:“你快走吧,等下趕不上車了。”
将行李收拾得差不多的張千帆聽到這一句,一下子來了氣:“你又不跟我回去?”
“不去,你回娘家回得勤,一個月就要跑兩趟,我跟着不是要累死?況且那是你的娘家,又不是我的。”
崔志強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可以。
每逢大節日,他都會陪着張千帆下鄉做做面子工程,平時一些日子也想讓他配合,那就太難為他了。
張千帆看他一副無所謂的态度,氣不打一處來,“平時你不跟我去也就算了,這次關系到你的升遷,你也不跟我去?”
“關系到我的升遷?怎麽還跟我扯上了?”崔志強一臉不解。
張千帆上前作勢擰他胳膊,氣呼呼道:“我昨天晚上躺床上跟你說的話,你是不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昨天晚上?”崔志強努力回想,實在想不起來,煩躁地擺手,“昨天晚上下班回來比狗都累,躺床上迷迷糊糊的要睡覺,你說話就跟催眠一樣,我哪能聽進去。”
“所以你昨天晚上都說了些什麽?”
看着崔志強一臉茫然的模樣,張千帆無奈地嘆氣:“我昨天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科長的女兒不是還沒出嫁麽,我想撮合她和我弟。”
崔志強一愣,“你是說行舟?”
“不然呢?我還有哪個弟弟?”張千帆白他一眼。
“可是……科長那個女兒長得不咋地。”想到張行舟一表人才的外貌,崔志強狐疑:“難道你弟能答應?”
“怎麽不答應?人家科長的獨生女,長得只是普通了些,又不是難看,她這條件配我弟,是我弟高攀了。”
“要不是我弟在縣城有份工作,人又長得盤兒靓條兒順,我還真沒把握當這個媒人,不過我聽說科長女兒喜歡以貌取人,我覺得這事有八成把握。”
“這事要成了,行舟的臨時工肯定能轉正。你呀,到時候成了科長親戚,說不定也能混個組長當當。”
對于這種靠裙帶關系上位的行徑,崔志強內心十分不齒。
轉念想到廠裏不少人都是走捷徑升遷,把自己壓得死死的,如果有關系不用的話,也是傻蛋一個。
他對此保持沉默。
“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呢。”八字沒一撇的事,他暫時不抱太大希望。
“所以我這次回去就是去探探情況,我媽比較開明,她一向都希望我弟能在城裏安身,她肯定會同意的。”張千帆說着踢了踢崔志強的腳尖,“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不去。”崔志強把頭一扭,轉過去繼續吹風。
“不去就不去,你不跟我回去的次數多了,也不差這一回。”
張千帆拎起大包轉頭就走。
崔志強叫住她,玩味地問:“你不是還有個單身漢哥哥麽?你怎麽不替他操心操心婚事?”
“他沒救了!自己不争氣,誰也救不了。”
張千帆扛着大包頭也不回地出門。
她熟練地買票坐車,路上颠簸一個鐘頭,很快到了鎮裏。
從鎮裏回到家還有好幾公裏的路,拎着大包的張千帆怕累,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
三輪車車身破舊,一路哐當哐當響。
二十分鐘後,三輪車停在路口,張千帆拎着大包從車裏出來,一眼瞧見她媽洪喜霞站在門口張望。
“媽!”她大着嗓子喊了一聲。
洪喜霞立即笑容滿面熱情迎上來,“喲,真是你啊。我遠遠看到一輛三輪車,猜到可能是你,沒想到還真是你。快進屋快進屋。”
她接過張千帆手中的大包,感受到重量不輕,眯着眼問:“這又是帶了什麽東西過來?”
“我們廠裏的一些布料。這不夏天快到了麽,媽你可以拿去做幾套短袖。”
一聽是布料,洪喜霞眉開眼笑,“是該做幾套短袖,你大哥現在長胖了些,從前的短袖不合身了。”
張千帆撇嘴,“媽,你別盡想着大哥,你自己也做幾套。”
“是的是的。”洪喜霞一邊揚起笑臉附和,一邊問:“志強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最近廠裏忙,他今天不休息。”張千帆睜眼說瞎話的功夫爐火純青。
洪喜霞不疑有他,又問:“麗珍呢?”
“幼兒園待着呢。”
兩人說話間走到堂屋,洪喜霞放下手中的包,迫不及待檢查裏面的布料。
翻出一截截嶄新的布料,她眼角的皺紋逐漸加深,一雙本就不大的眼睛幾乎快要樂成一條縫,“哦喲,在城裏上班真不賴。你嫁人算是嫁對了。”
如果嫁在村裏,哪裏會有這麽好的生活條件,現在指不定還在地裏幹活呢。
人各有命,她家千帆的命就是好。
洪喜霞滿臉欣慰,埋頭仔細挑着一片片嶄新的料子,在心裏估摸它們的用處。
突然,從中摸出一包糖。
“這是什麽?”
“這是咱們廠裏發的福利,叫薄荷糖,含進嘴裏冰冰涼,最适合在天熱的時候吃,我都舍不得吃呢,全給你們帶過來了。”一番話情真意切,聽得洪喜霞內心動容。
閨女真是什麽事都挂念着她啊,她又感動又赧然:“你也不用都帶給我們,你留着給麗珍吃啊。”
“沒關系的,廠裏還會發。”
張千帆嘴裏賣乖,一雙眼往屋子裏掃視一圈,沒看到張行舟的身影,她皺眉:“媽,就你一個人在家?”
“沒呢,你大哥也在。”洪喜霞指了指張遠洋的房間方向,“要不要去跟你大哥打聲招呼?”
“大哥估計在睡覺呢,等下再去。”她拉住洪喜霞的手,兩人緊緊挨在一起坐下,“媽,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洪喜霞一愣。
從來只有她找張千帆商量事,這還是張千帆頭一次主動和她商量事,看來事情不小。
她立即嚴肅起來,小聲問:“什麽事啊?”
張千帆壓低聲音,娓娓道來:“媽,是這樣的,我們廠裏生産科科長的閨女到了出嫁的年齡,人家是城裏的獨生女,人長得還不錯,我想把她和行舟撮成一對……”
話到一半,洪喜霞擰眉:“我看這事不成。”
沒料到會遭到母親的反對,張千帆一臉驚訝,“媽,你可不能糊塗!這是咱廠裏科長的閨女,行舟要是娶了她,就能在城裏立足,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嗎?”
“希望是這麽希望,但是……”洪喜霞喪氣道:“行舟已經在村裏提了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