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争執
争執
張遠洋頂着一頭蓬松頭發站在薛家門口,薛家所有人始料未及,齊刷刷看向他。
他上身的短袖過于緊繃,下身的花褲衩又過于寬松,極不協調,腳下露出腳趾的人字拖更是放蕩不羁。
看上去随意至極,表情卻很是嚴肅:“我過來就是想談談這件事。”
他從半包煙裏抽出一根恭敬遞給薛子勇,“子勇哥,這事有些誤會。”
薛子勇愣愣接過煙,別在耳後,給他扯過一把竹椅,“咱們坐着聊。”
張遠洋一屁股坐下去,不由自主擺起二郎腿,意識到這是在別人家,他稍稍扭動身子,順勢将架在左腿上的右腿移下來。
咳了咳:“子勇哥,行舟這些提親禮其實是為子蘭準備的。我媽上了年紀,頭風病發作時腦子也不怎麽清醒,她和王嬸子交代的時候糊裏糊塗說錯了名字,導致這一場誤會。”
“行舟很早之前就看上子蘭了,這不,努力工作就是為了攢老婆本,提親禮備這麽豐厚,也是想給子蘭撐場面,他一片心是真的。”
“只不過中途出了點差池,鬧出點烏龍。子勇哥、玉美姐,你們大人有大量,這點事別放在心上。我在這裏給你們賠個不是。”
……
聽完張遠洋一番解釋,薛子勇撓撓頭皮沒接話。
家裏的事情向來是黃玉美做主,主動權下放久了,真讓他拿主意的時候他倒說不出一個字來,只得不動聲色踢踢旁邊黃玉美的椅子腿。
黃玉美坐在旁邊一邊耐心哄兒子入睡,一邊豎起耳朵聽張遠洋的長篇大論。
不得不說,張遠洋這個人是有些嘴才的。
不是娶錯人,他現在的生活應該也不錯。可惜啊……
黃玉美無端想起一樁陳年舊事。
幾年前,她還是個黃花閨女的時候,媒人替她去張家問過信。
張遠洋沒同意。
在一衆年輕小夥中,張遠洋滑頭滑腦,八面圓通,最受女孩們青睐。可他眼光也高,看不上村裏灰頭灰腦的姑娘。
被拒絕後,她心裏是懷着氣的。
後來張遠洋領回一個千嬌百媚水靈靈的漂亮姑娘,她心裏的那份氣上升為憤怒,同時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與屈辱。
再後來這些情緒統統消失,只剩下對他的同情。
沒想到聰明人也有被騙的時候,還被騙得這麽慘,成為街坊鄰居口中的反面教材與嘲笑對象。
這樣重大的打擊壓得他一蹶不振,從此破罐子破摔。
瞧瞧現在,哪還有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所以娶人和嫁人一樣,都要擦亮眼睛,黃玉美頗為滿足地瞥了一眼旁邊的薛子勇。
薛子勇雖然嘴笨,不會說好聽的話哄人,但為人老實淳樸,憨厚可靠,永遠把她放在第一位,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讓她拿主意。
她在這個家裏擁有絕對地位。
這就夠了。
“原來是這麽個情況啊。”黃玉美開口發話,“我們生氣倒不至于,不過這裏面的一些變動我們也沒料到。這樣吧,我們一家人再商量商量,兩天後再給你回複。”
“也行。”張遠洋起身,“那打擾了,你們忙,我過兩天再來問信。”
臨走前又給薛子勇遞上一根煙。
薛家一家人态度沒有想象中惡劣,張遠洋心裏松了一口氣。
看來提錯親這回事,薛家人不是很在意。
也是,總歸娶的還是薛家的姑娘,姐姐嫁還是妹妹嫁,對薛家而言也沒什麽兩樣。
老頭子走後,家裏連個頂事的男人都沒有,這是他頹廢幾年後頭一次以長輩的身份出面周旋,讓他心裏産生小小的滿足感。
他從癟下去的煙包中取出一根點燃,惬意地抽了一口。
煙霧從鼻腔悉數噴出,模糊眼前的視線。
突然,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他回頭,在散盡的煙霧中瞧見薛子梅一張怒氣騰騰的臉。
“有事?”他叼着煙嘴,好整以暇看向面前的人。
薛子梅厭惡地皺皺鼻子,揮揮空中殘留的難聞煙味,撇嘴質問:“你剛才的話都是真的?”
“我剛才什麽話?”張遠洋明知故問。
薛子梅沉默一下,耐着性子回複:“你說張行舟一開始就是要娶子蘭,這話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難不成故意編造謊言騙你?有這個必要嗎?”張遠洋哂笑一聲,口中的煙霧往前一吹,全部落到薛子梅臉上。
薛子梅嗆得眼睛發辣,後退一步揮開煙霧,瞪向始作俑者,氣得直跺腳:“你故意的!”
張遠洋毫無憐香惜玉的心思,“這可不怪我,誰讓你站在我下風。你要怪就怪風,是風把煙霧吹你臉上的,不是我。”
“你!”薛子梅氣急,“我沒得罪你吧?”
“沒得罪啊。”只不過看不慣她高傲的做派。
“沒得罪你就老老實實跟我說實話,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知道我不同意後,你們張家故意和我大嫂做的一場戲?”
張遠洋氣笑了。
同樣是漂亮的臉蛋,同樣是高高在上的做派,薛子梅的行徑不由自主讓他想起他那該死的騙子前妻。
年輕氣盛的時候喜歡漂亮高傲的女人,覺得征服她們極富成就感,現在回頭看,只覺得這樣的女人無知且狂妄。
有那麽一瞬間,對前妻的憎惡不自覺轉移到薛子梅身上。
“你憑什麽覺得所有男人都該喜歡你?”
“我弟看上子蘭你覺得這不太可能?他就一定得看上你?有沒有可能,不是所有男人都在乎外貌,他更看重人的內在。”
這話無異于赤裸的諷刺。
諷刺她沒有內在。
被激起心中怒火的薛子梅冷哼一聲,“是嗎,那看重內在的男人裏,肯定不包括你。”
張遠洋臉色霎變,含煙的唇微微發抖,“你什麽意思?”
“呵。”薛子梅抱臂,斜眼睨他,毫不留情地揭他傷疤:“你要是不看重外表,也不會娶你那個漂亮的騙子老婆,更不會被騙光全部家當……”
啪——
一道耳光落到臉上,薛子梅始料未及。
她懵了片刻,回過神來,看着滿面怒容兇神惡煞的張遠洋,心裏又害怕又憤怒,“你敢我打?”
張遠洋沒吭聲,只上前一步。
以為他還要打人,薛子梅吓得往後一縮,捂着紅彤彤的臉朝院門跑,邊跑邊搖人:“哥!張遠洋他打我!”
哭哭啼啼跑回家,薛子梅指着自己的左臉展示張遠洋的犯罪行徑。
“哥,張遠洋他敢在我家門口打人,哥,你要為我做主啊!嗚嗚嗚嗚~”
看着哭得梨花帶雨的妹妹,薛子勇一個頭兩個大。
哪有這麽欺負女孩子的,簡直過分!
他拿起鋤頭憤憤往外跑,外面大路上哪還有張遠洋的身影。
周圍路過的鄰居看他扛着鋤頭,以為他要去鋤地,熱情地問候一聲:“這麽早就去下地啊?”
薛子勇沒法回答,扛起鋤頭悶悶回屋。
屋子裏,薛子梅還在放聲大哭。
她長這麽大,還沒受過人半個耳光,今天張遠洋甩了她一個耳瓜子,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這輩子都會記得。
見薛子勇無功而返,大仇未報,薛子梅哭得更加委屈。
這一哭,驚醒了剛剛被哄睡着的兒子薛壯壯,黃玉美臉色難看。
“行了行了,別哭了,這事是張遠洋做的不地道,等下讓你大哥親自上門去問問,押他過來給你賠個不是。”
黃玉美輕描淡寫的語氣刺得薛子梅心窩疼。
“賠個不是就算了?”
“那你想怎麽樣?”黃玉美重新哄着懷中的兒子睡覺,暗暗憋着氣問。
薛子梅滿臉憤懑:“張家沒一個好人,張遠洋是個混賬東西,張千帆眼睛長在頭頂,張行舟連提親都能搞錯,也是個無能的,我看子蘭不能嫁!”
這話落到黃玉美耳中,她頓時急了。
“我說子梅,你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張遠洋混不混賬咱先不提,單說這張千帆,每次回娘家都是大包小包帶一堆好東西,她對娘家人的好還真沒得挑,你看周圍有誰家不羨慕張家生了個好閨女?子蘭嫁進去沒準能沾不少光呢。”
“再說張行舟,人家做事多踏實啊,你看他備的提親禮,有煙有酒,有罐頭有糖,老的少的都照顧到,這份細心一般人可沒有,你大哥就比不上人家這一點。”
“子蘭是嫁給張行舟,又不是嫁給張行舟他哥,你對張遠洋有意見,也不能給子蘭瞎拿主意啊。”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薛子梅冷笑。
“大嫂,你說來說去,不就是舍不得這一桌子的提親禮嗎?”
“嘿,子梅,你這話就有點昧良心了,我看張行舟的确不錯,讓子蘭嫁過去有什麽不好?”被薛子梅揭了老底的黃玉美氣得面紅耳赤。
她一生氣,嘴上容易走火,不管該說不該說,一股腦倒出來。
“我說子梅啊,這事你做的真不厚道,你自己不願意嫁給張行舟也就算了,現在張家說是要娶子蘭,你又鬧情緒,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鬧什麽情緒了?”薛子梅不服氣地反駁。
見懷中的兒子好不容易又被哄睡着,黃玉美輕輕将小孩放到房間的搖籃裏,拿被子蓋上,出來時順手合上房間門,這才壓低聲音接話:“你鬧什麽情緒,我們可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旁邊路上追問張遠洋的話是真是假,你說你在鬧什麽情緒?這話的真假有那麽重要嗎?你說你又不嫁,你非得問個清楚明白做什麽?”
薛子梅什麽心思,黃玉美不是不明白。
向來高傲的薛子梅肯定無法接受張行舟最初看中的就是薛子蘭,她被村裏的年輕小夥子追捧慣了,只能她不要的給別人,哪有別人瞧不上她的道理。
可惜這世上的事哪有什麽定理。
每個人的審美都不相同,人家張行舟或許就是喜歡薛子蘭這一款也說不定嘛。
“還有,張遠洋對你動手确實是他不地道,退一萬步講,你就沒一點錯嗎?”
“全村人都知道張遠洋的忌諱,大家讨論這事也都只敢在私底下閑嘴幾句,你倒好,你直接當着他的面嘲諷羞辱,人家能忍?”
“打一耳光都算是輕的了,你要是個男人,張遠洋肯定下死手揍。”
知道自己和張遠洋的對話被家人全部聽見,薛子梅羞得無地自容,這會兒又聽到黃玉美一頓指責,話裏話外都表明這巴掌是她自找的,她又羞又氣,滿肚子怒火無處撒。
這事是她自找的嗎?
分明是張遠洋先拿言語羞辱她!
她大嫂不安慰她也就算了,還幫着外人說話?
薛子梅冷聲譏诮:“大嫂,咱們是一家人,你不替我說話怎麽反而替張遠洋說話?我曾經聽說,你做女孩的時候,托媒人向張家問過信吧?”
這一句露頭藏尾的話頃刻點燃黃玉美。
話裏意思,分明是揣測她的忠貞。
簡直惡毒至極!
黃玉美氣得跳腳,上前就要抓薛子梅頭發,“你聽哪個長舌婦說的?我嫁給你大哥這麽多年,本本分分,你聽兩句閑言碎語就要造謠,真是爛了肺了!”
薛子梅靈敏地躲過抓捕,冷笑:“既然沒什麽,你也不用這麽大的反應,反應大容易顯得心裏有鬼。”
“你說誰心裏有鬼?”黃玉美氣得面色發紫,嘴唇哆哆嗦嗦:“我看你心裏才有鬼,自己親妹妹的男人都惦記。”
“誰惦記了?”薛子梅争辯。
“不惦記你打探真假做什麽?不惦記你無緣無故鬧什麽情緒?”
黃玉美的無端指責氣得薛子梅怒不可遏,她上前就要推搡。
兩人圍着小小的木桌展開戰鬥,陳年木桌不勝其擾,劇烈搖晃起來。
桌上穩穩放着的一瓶酒在颠簸下倒身。
咕嚕咕嚕,朝着桌角義無反顧地滾去。
砰——
兩百多塊的茅臺,砸得稀碎。
尖叫聲,責罵聲,房間裏重新響起的嬰兒哭鬧聲……在小小的屋子裏譜出一首交響曲。
看着滿地狼藉,縱觀全程的薛子蘭捂住耳朵,心灰意冷走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