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七十七、
七十七、
最後當然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就是擱置下來,以後再說。
嚴子書用一句萬能的“先去吃飯吧”暫時結束了這個話題。
傅金池慢慢悠悠穿起西裝外套,這件是他從衣櫃裏新找出來的。來時那件更厚實的大衣,被他從衣架上拿了下來,拍了拍,展開給嚴子書套上。
嚴子書穿着大了一號,袖子耷拉在手背上,好在是冬天的衣服,看起來也不太明顯。
“你的這些都太薄了。”傅金池又随意扒拉了一遍他的衣服,似乎很遺憾自己沒早點想起來,“該給你添兩件厚的了。港城最冷的那幾天還是很冷的。你也不知道說。”
“嗯。”嚴子書現在比他怕冷得多,尤其手腳,大部分時間總是涼的。他的衣服還都是當初曾佩蓉和她朋友幫忙去買的,基礎款式常見面料,什麽時候降溫了,就自己再添一件。
在傅金池那講究又挑剔的眼光裏,各種意義上都不夠看,太寒碜了。
“明天我們去本島那邊買。”傅金池就這樣定下了行程,“這島上賣的沒什麽能穿的。”
*
耽誤了這麽半天,去餐廳已經有點晚了,沒什麽人,好在依然有比較便捷的食物供應。
看着傅金池熟門熟路地刷卡,嚴子書站在一邊,倒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現階段,好像有這麽個人天天幫他付賬單,這也足夠了。
不要往前想,也不要往後想,就感覺這樣的日子是剛剛好的。
嚴子書沒有那麽清高,有情飲水飽,定要過着不花對方一分錢的生活。
但凡事有個過猶不及,那種不計較後果的付出,對他來說又算超綱了。
直到等餐時,嚴子書還在出神。傅金池把一沓財産贈與的協議放在他面前時,直白地說,他還真沒經歷過這種場面,第一時間理性先行,而大部分的顧慮,其實都不是和浪漫有關的。
嚴子書甚至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的父母離婚時,母親怎麽樣指責父親是過錯方,怎麽樣為了分割家産在民政局門口大吵,父親最後怎麽樣寧可淨身出戶也毅然決然扭頭就走。
總之都不是什麽愉快的記憶。
想到再不可能見到的父母,令他有些惆悵。而在這雨絲一樣細密無邊的惆悵中,嚴子書不免心情低落,又對觸手可及的感情生出幾分怯懦和懷疑來。
“男人有一個靠得住的嗎?”這是他母親說的,“我年輕那會兒你爸可熱乎着呢!連個碗都不讓我洗,說什麽那麽細的手,不能碰冷水。看看現在呢?知道嫌我人老珠黃了是吧?”
稍微克制點兒的父親也終于抱怨說:“你能不能講道理?你以前也沒這麽像個潑婦啊。”
殊途同歸都是一句話——你變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嚴子書實在不願意想象,自己如果有跟傅金池有鬧掰的一天,該是什麽樣的情形。
算他是個悲觀主義者吧,嚴子書總覺得,海誓山盟這種事其實是最說不準的。
他大概就是那種結婚前就先想好離婚協議書怎麽寫的人,只怕傅金池現在沖動是沖動了,到以後大家翻臉吵架時,再回顧今天的所作所為,一時感動會全部變成可笑之舉。
都說一個人的情感能力是在原生家庭裏建構的,而嚴子書在成長過程中,似乎從一開始就缺乏了這關鍵的一環,而傅金池——算了,傅金池似乎還不如他呢。
所以他自己都懷疑,這樣的兩個人能組建成什麽樣正常的家庭。
十幾歲的嚴子書曾決定過,就算将來談戀愛,從一開始就不要抱那麽高的期待,如此,大概也不會有一天去橫加指責“你變了”。而現在他大概依然沒有長進,仍堅信這種話本身就缺乏意義。
人誰不會變呢?
工作人員将燒臘飯端上來,燒臘小小一碟,配菜是一百年不會變的芥蘭。
“你在港城待過好幾年,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嚴子書用筷子戳戳,忍不住嘆氣,“在這邊吃飯,菜比肉貴就算了,還尤其喜歡配芥蘭——就沒有別的綠色蔬菜了嗎?”
傅金池莞爾,将自己碟裏燒鵝的脆皮都撥給了他:“不喜歡就別吃那個了。”
“不用給我,你自己吃。”嚴子書阻止了一下,但對方已經挾到了他碗裏。
“所以我們要是去蓉城住的話。”傅金池道,“那邊的口味可以吃得習慣一點。”
“去吃紅油火鍋?”嚴子書暢想。
“想都別想。”傅金池斷然拒絕。
其實嚴子書已經沒有什麽特別需要忌口的,正常飲食保證充足的營養即可。唯獨辛辣刺激腸胃,還容易引起用力過度的劇烈嗆咳,對他來說不是好事兒。
過去嚴子書自己在這兒時,還能稍微往碗裏加點辣醬,港城的辣醬其實根本談不上辣度,也沒人會來管他。但只要傅金池待在跟前,他就完全沒機會再碰了。
“不如我們自己也去海濱浴場那邊搞一次BBQ吧。”嚴子書忽然想到什麽,提議,“上次看他們玩那麽熱鬧,對着大海燒烤,其實還挺有情趣的。”
他并不讨厭這項活動,只是上次共享的對象不對。但丁家那一大家人的熱鬧,還是讓嚴子書心有觸動,竟莫名生出了一點兒對“家庭活動”的興趣,而且變得念念不忘起來。
嚴子書有點兒擔心傅金池不感興趣,不過證明是多餘的。
不如說傅金池是欣然同意。
甚至想到小報上丁鴻波的照片,如果有條件,他不介意自爆身份,再請記者來拍一次。
嚴子書不知他心裏想的是什麽,不過現在,他們又多了一項日程安排。
下午不用再午睡了,嚴子書去閱覽室打算找本書看,傅金池陪着他一起。
這天也巧,在門口的書架上,進去就看到擺着本《蓉城旅游指南》。
嚴子書剛把手伸過去,突然接到療養院總機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有訪客在會客室等候,是位女性,不肯通報姓名,問他是否要接待。
嚴子書看了傅金池一眼。如果是曾佩蓉或者她朋友來了,應該可以直接給他來電。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傅金池表情沒什麽變化,卻自己做了主,“我跟你一塊過去。”
結果還在上次那間會客室,見到了上次那個Lisa小姐。
當時她是丁鴻波正在鬧矛盾的女朋友,現在,丁鴻波則打算跟她訂婚了。
她特地來告知嚴子書的就是這個消息,高高昂着小巧的下巴,表情裏帶着幾絲挑釁。
嚴子書有點愣,回過神來,也只是輕輕扯了扯嘴角,給了個禮貌但稍嫌平淡的反應。
如果是以前,他還會說個“恭喜”的場面話,現在他活得直白了些,不想說也就不說了。
看來她到底還是不信。
Lisa從手包裏抽出一張訂婚宴會的請柬,素白的镂空印花紙,散發着玫瑰的幽香。丁老先生并未出現,甚至這會兒應該還在樓上睡覺。嚴子書有些無奈,多半這姑娘在自作主張。
這讓他接還是不接?
她像個不戰而勝的得勝者,口稱邀請,不容拒絕地将請柬向嚴子書遞來。
半途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截胡。
傅金池擅自将請柬接了過去,帶着慣常那種玩世不恭的神色,打開看了看上面的名字。
目光落到“丁鴻波”三個繁體大字上,他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下。
Lisa皺了皺秀氣的眉頭。她今天塗了濃黑的睫毛和弧度合宜的眼線,與上次相比,形象上沒有一絲不妥,驕傲的後背挺得越發筆直,直到她幾乎覺得有些背痛了。
為了打破這略顯僵硬的氣氛,嚴子書咳了一聲,到底還是把“恭喜”這兩個字擡了出來。
Lisa日常只習慣使用粵語和英文,港式普通話則屬于一塌糊塗。嚴子書一個不察,話頭也被傅金池接了過去。那兩人說着說着,Lisa的表情卻又變得不太好看起來。
傅金池語速也很快,嚴子書大致聽明白,他在感慨丁鴻波跟她的關系被狗仔寫成那樣,還能堅持走到一起,可見小報果然是在胡說,二人的感情原是情比金堅,可真令人意外。
傅金池的粵語腔調并不強勢,甚至有些性感,帶一點點調侃,卻不掩蓋綿裏藏針的惡意。
然而就是這種陰陽怪氣的說話方式,顯然是慣于打直球的Lisa不擅長回應的。
眼見她越來越落于窘迫,臉龐和眼睛都紅了,此時總歸要有一人唱白臉,一人唱紅臉,嚴子書無奈笑笑,拍了拍傅金池的膝蓋,只說:“不介意的話,請柬麻煩多給我一張吧。”
當然,這句話是對Lisa說的,但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嚴子書用英文解釋:“畢竟,你看——”他示意傅金池,“我還有個感情不錯的男朋友。”
Lisa板着臉,終于聽懂了,表情有些意外,也有些複雜,一時紅一時白。
嚴子書道:“如果方便的話,你可以考慮邀請我們一起參加。”
他算給了大家一個臺階下,表明自己已非單身,就不要鬧了。
Lisa正要說什麽的時候,傅金池卻又噗嗤一笑:“看來是不方便。”
大概此人已經修煉到只要開口便招人厭煩的程度,只是普通的一句話,配上他的表情,Lisa便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從包裏又掏出一份請柬,扔在桌上,留下句“Sincerely wee”,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