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五、
五十五、
不管是傅金池自己選的衣服,還是他自己選的道路,合不合适,外人無權置喙。
嚴子書想,他現在就是這個外人,不對,他本來就一直是外人。
這些都随便了。嚴子書在預展的展廳轉了一圈,今年的春拍果然浮皮潦草。大面上看着過得去,細節上的問題一堆一堆,跟Ben說得差不多。
他向服務臺索要一本拍品圖錄,準備回家慢慢看。
工作人員年輕,不熟于世故,有點拿不定主意,暗道圖錄印刷成本也挺高的,又不是随便發的宣傳頁。他既不是內部員工,看起來也成不了自家客戶吧?還給嗎?
還是展廳經理過來說:“讓你拿你就給嚴總拿一本呀,愣什麽?”
工作人員忙不疊翻了一本出來,雙手遞上。
随後展廳經理給嚴子書帶話,說傅三叔請他到附近的茶樓喝茶。
這一帶商鋪店面林立,兩層的茶樓夾在其中鶴立雞群。空氣中充滿若有似無的清苦香氣,窗外清風吹拂,樹葉飒飒作響。環境清高得很,看着跟銅臭味毫不沾邊。
見了面,場景倒似曾相識,傅三叔和藹可親:“小嚴啊,曉羽那孩子聽說跟你吵吵了兩句?他要是說話不太好聽,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不想想,那都什麽時候的事了。
嚴子書扯了扯嘴角,心道這是又有什麽目的要利用自己。
他也熟練地給了個禮貌而虛僞的微笑,這次直接說沒有的事。
“現在經濟下行,工作可不太好找吧。”傅三叔從八仙桌上推了杯茶過來,“聽說你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下家是不是?其實要我說,你原本就不該忙着辭職,年輕人就是太沖動。”
說得好像倒是嚴子書的錯了。
而并非他是被迫辭職、丢了工作還被業內封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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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子書收回打量茶牌的目光,捧起閑飲一口:“不知您有什麽高見呢?”
傅三叔覺得他不太恭敬,但口中繼續:“我覺得,咱們英瀚的宗旨,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尤其你還是接受傅家資助,培養出來的優秀人才,雖說一時沖動甩手走人,但除了這個,也沒犯什麽大錯不是?就是出去反悔了,我也可以做個保,讓你繼續回來工作,還跟原來一樣。”
“只怕傅總未必能同意?”嚴子書指出。
“我去說和,這點薄面他還是要給我的。”傅三叔老成自信。
恩威并施,又是什麽話都讓他說盡了,好像對方真的很苦于回頭無門。
傅三叔絮絮叨叨,嚴子書只是聽,慢慢聽出了門道。
原來,傅三叔想從傅為山手裏奪取好處,已是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選擇跟傅金池合作,站在了臨時的統一戰線上,然而,又沒法完全控制這個小輩。
忌憚之下,傅三叔意外看中了嚴子書對他們兩個的影響力。
因為各種原因,嚴子書引咎辭職,傅三叔倒覺得正好是時機,把他拉攏到自己船上。
物盡其用嘛!
這老頭真是,永遠都有天才的想法。
然而竟也不無道理。嚴子書确實可以說,在不同的意義上,既是傅為山的人,又是傅金池的人。于公,他了解傅為山的各種事,于私,又不聲不響地跟傅金池暗通曲款上了。
不管能不能上得臺面,但此種“人才”,除了他,還真找不到第二個。
因而傅三叔認為,若能拉攏嚴子書為自己所用,對那兄弟倆都能形成掣肘。
身為資深實用主義者的傅三叔開了個自認公道的價格。
嚴子書提着裝圖錄的紙袋起身,表示回去再考慮考慮。
老頭兒慈眉善目地說不送了,讓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嚴子書剛走沒多會兒,椅子還沒涼,傅曉羽又被叫到這兒。
茶樓到底不是年輕人的場所,傅曉羽就很不耐煩,落了半個屁股問他爹有什麽事。
傅三叔看到這兒子一臉疲懶,就恨恨地覺得不是自己生的。但他要這麽說一句,他老婆第一個跳起來上演三板斧,只能嘆氣,再不成器,也得手把手帶着。
傅三叔敲敲桌子:“你最近別和傅金池走得那麽近!面子上親熱一點就行了,聽到沒?”
“幹嘛突然又為這個教訓我?”傅曉羽不理解,他倒不是多喜歡和傅金池來往,只是被這人的糖衣炮彈收買得夠夠的,傅金池剛剛又給他介紹了個當紅的流量小花,他正溫柔鄉裏樂不思蜀,“我也沒和他走得很近……再說你和他關系現在不是挺好嘛?”
傅三叔恨鐵不成鋼地敲打兒子:“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說金池哥啊。”傅曉羽想想,“我本來也算不上待見他啊,有時候感覺挺吓人的,說不上是哪。但不是你說的嗎,跟親戚來往,喜不喜歡的不重要,主要看能不能有利益上的合作。按你說的,他現在能給我帶來利益,所以就來往着呗。我們面子上倒是挺親熱的呀。”
“這時候你想起我的話了。”傅三叔哼道,“但就你這腦子,你跟他來往,被他賣了幾回都不一定知道。我再告訴你一遍,他野心太大,連我都不一定拿得住他。遇到這樣的人,就得給我嚴防死守着,他跟你說什麽做什麽,你都随時來告訴我,懂沒懂?”
“你拿不住他?不會吧。”傅曉羽撓頭,“就之前,李長安不是那什麽了嗎,你還說能拿到他質押的那部分股份,金池哥幫你不少呢。”這孩子務實,出了事的就不是“哥”了。
“傻小子,就是這樣,我才更沒法信他。”傅三叔教育,“我還膈應呢,能得到好處的情況下,誰不先自己拿着?他越是看起來不要好處,對你越好,後面的所圖必然更大。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理。我現在就總擔心,他今天讓我拿了股份,明天就不滿足只當個董事。”
“行行知道了。”傅曉羽覺得這道理太簡單,左耳進右耳出,“他不是好人。但股份你都拿了,還不是你說了算,就算他想當董事長,你不投票,他當得了嗎?沒事我走了啊。”
傅三叔看着這直腸直肚的兒子,也放棄再說什麽了:“我再交代件事給你辦。”
*
嚴子書回家以後,終于有人發消息,說是願意領養小狗。
領養人是個中年婦女,經過簡單的交流,過了幾天,提着籠子上門來接狗。
嚴子書訓練過它吃飯、上廁所,讓它不怕人,盡量适應社會化的生活,以後到新主人家才好過一些,結果領養人來了,狗好像有預感,縮在床底下怎麽哄都不出來。
人一伸手,狗就吱哇亂叫。嚴子書也沒辦法。
女人在旁邊問:“怎麽不叫名字,你沒給它起名字嗎?”
嚴子書搖頭:“我不會起。名字還是留着給新主人起吧。”
起了,就又多一層羁絆,怕分離的時候斷不開。
小狗不出來,中年女人出主意:“要不拿個掃把捅一捅,能把它趕出來不?”
嚴子書道:“吓着它了。”
女人便抱怨:“我們領走這個狗,還想放在廠房看門的,都說土狗會看家,怎麽這麽膽小?”
自然,嚴子書是不舍得拿掃把的,只說“家裏沒有”,這時電話也響了。
他看一眼,按着床沿起身,拍拍膝蓋上的灰:“抱歉,我今天有點事,麻煩您白跑一趟,今天就先回去吧。”說完一邊接通,一邊不太禮貌地把女人請了出去。
女人“哎哎”地被關在門外,懵了,嘁了一聲:“什麽人啊這是?”
中年女人說得也不算錯,多少人養土狗不就是為了看家護院,但別人不心疼狗,嚴子書心疼了,這時又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心情更不大好,語氣不太善良:“你又有什麽事?”
那頭傅曉羽問:“我爸讓你回來上班,怎麽還沒動靜,考慮得怎麽樣啊你?”
嚴子書對他聲調平平:“繼續等吧,我還沒考慮好。”
“你這什麽态度?我告訴你,過了這村沒這店啊。你反正是找不到其他工作的。”
“你爸真是讓你這麽說的?沒別的了?”
“你這什麽意思?不這麽說我怎麽說?”
“照我對令尊的了解,他多半覺得自己是長輩,放不下身段,不好意思親自催我答複,所以讓你來當說客。但你爸都還知道表面上敷衍一下,給道個歉,你不先道歉一個我聽聽?”
傅曉羽“草”了一聲挂了電話。
然而他是惱羞成怒,因為嚴子書說得還真對。傅三叔命令他口頭上認個錯糊弄一下,再讓嚴子書回來上班——為了達成目的,當老子的都能講場面話,當兒子的講兩句怎麽了?
傅曉羽抱怨這些老油條怎麽都跟能掐會算一樣。實則,他的道德感跟他老子還不一樣,傅三叔至少還知道兒子行為有問題,傅曉羽是屬實認識不到自己哪裏有錯。
過了半天,還是打來電話:“我保證不騷擾你了,而且我身邊都有新人了,行了吧?”
傅曉羽自覺能說出這些,已經算是服軟。這總可以了。
嚴子書才道:“過一陣子再說吧,我還有私事要處理。”就挂了。
傅曉羽再打電話要罵人,他就不接了。
嚴子書是真有事,他得趕緊再找個善良點兒的領養人。
就這麽拖了一陣子,終于又有個年輕女生想領養狗。畢業工作了兩年,自己一個人住。經過考察,對方的态度和經濟能力都達标,嚴子書這次先把狗騙出來,才通知她來接。
女生趕來的路上,小狗還在無憂無慮地跟他鬧着玩,讓嚴子書感覺自己比反派還殘忍。
可反派總要暴露險惡的面目,小狗被裝到籠子裏,感知到別離的氛圍,叫得特別凄慘。
最後沒辦法,拿了嚴子書一件衣服蓋在籠子上,狗也叫累了,才安靜了。
然而剛消停兩分鐘,一提籠子,便又叫起來,嚴子書一擡頭,女生眼淚汪汪的,哭得更慘:“貓狗也是有靈性的,它好像也舍不得你。你能不能留下它養着啊。”
嚴子書也猶豫了,但想想自己處境,還是堅稱真的沒辦法養。
他也不是沒心軟過,又怕自己有天突然沒了,難不成把狗餓死在家裏麽。
臨走前女生一再一再地說:“你要是有空了可以來看看它。”
嚴子書心道誰知有沒有機會,要了她的賬號,說給她轉打疫苗的錢,然後轉了五萬過去。
女生大吃一驚:“大佬,你是不是多打了個零?這趕我幾個月的工資了!”
嚴子書只囑咐她:“養了狗,以後它就是你的一個責任,租房搬家都要麻煩很多,還要給它開銷,你對它好一點就是了。就算不養了也別抛棄,送給別人養。”
女生保證了就走了,到樓下了還聽見狗叫,他才也紅了眼眶,只覺身邊又一次空了,心裏也又一次空了。也不知這是造了什麽孽,這時候了,還要多經歷一道情感分割的痛楚。
這隐痛催着嚴子書重新點起了煙,一根接一根,不知不覺,在陽臺上抽了一宿。
他心裏自嘲,人真是矯情的動物。跟傅金池斷開的時候,他好像沒覺得特別痛,因為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導致的結果,要回過頭來再為這個痛苦,那就純屬活該,自取其咎。
可直到又一次失去所愛的時候,他才像剛緩過神一樣,終于敢露出傷口,悄悄地看一眼,傷上加傷,在夜晚的遮蔽下,茫然地顯出痛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