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
五十六、
嚴子書燙了筆挺的襯衫,擦了锃亮的皮鞋,像以往無數個日日夜夜一樣,備好上班所需行頭。期間不用再擔心,退後一腳就不小心踩到小狗,而仿佛他的世界本該如此,充滿冰冷繁瑣的公文、郵件和彙報PPT,而不是悠閑地在草坪上遛狗,或者在書店給小朋友讀童書。
失戀者可以痛苦,職場人卻無法矯情,到了白天,嚴子書便收起所有脆弱,仍是用西裝革履的铠甲包裹自身的職場人士,還是需要頂住壓力、準備找老東家吃回頭草的那一種。
是的,嚴子書拖了許久之後,總算接受了傅三叔遞出的橄榄枝,打算回英瀚上班。
其中的考量有很多,但最主要的,是自從他提前下線,劇情就漸行漸遠。很多劇透的參考價值大打折扣,完全處在走一步看一步的境地,既然如此,還不如回到漩渦中心。
他決意以不變應萬變。
在某個冬夜裏那種試圖放下一切、逃離所有的沖動,已經随着車禍一起銷毀了。
他只為了傅金池産生過那樣荒謬的念頭,而傅金池顯然同樣覺得過于荒謬。
總之看來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了。
至于回來之後跟傅三叔站在一派……
那也不至于滑坡到那個程度。嚴子書想。
照嚴子書看來,傅三叔這樣一邊把無利不早起寫在臉上,一邊還可以做出副施恩布德的嘴臉,這也挺好笑的。只是表面上,他總是要配合地裝一下知恩圖報的樣子。
不知是嚴子書演技逼真還是過于自信,傅三叔倒不懷疑他真的想通來投誠了。
嚴子書對這種老狐貍的心理把握也很精準,他越是拖了這麽久,才期期艾艾地點頭,才越顯得經過深思熟慮。反而若是傅三叔一提,他就立刻同意,老東西倒不知要怎麽疑神疑鬼。
也因此在一般人來看,嚴子書是在外頭無路可走,又不得不勉強回來的。既如此,如果還想在公司站穩腳跟,那的确是很難。
不僅他不再得到老板信任,之前的項目和職位也都被別人接手了。這個處境,想都不用想,除了跟着傅三叔一派人馬站隊,幾乎沒有更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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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職場走上坡路他走下坡路,從老板心腹到跟反派勾結,東窗事發又不得不站隊茍存。
可以,這個戲份聽起來都很炮灰。
*
嚴子書連重新辦入職手續,都是在傅三叔安排下,趁傅為山在臨市出差的時候辦的。
好像不直接面對面起沖突,能給彼此多保全一點面子似的,實際上并沒有,尴尬還是一樣尴尬。至于崗位,傅三叔說“還和原來一樣”,其實也是吹噓,現任總助又不會因此退位讓賢,所以嚴子書還是給安插在了他熟悉的秘書處,但是從普通文秘幹起。
這比起幫人,似乎倒是羞辱人還差不多。
傅為山離開一周,這一周,嚴子書大部分時間都耗在處理各種令人臉酸的人際關系上。
比如,從前整個秘書處都在他管轄範圍,現在,原本平起平坐的Helen成了他上司,誰的話都要聽的小秘書Amy成了他平級,甚至于在工作間隙,他還要應對Ben那種“你回來混成這樣我還能跳槽嗎”的為彼此的職業前景憂心忡忡的眼神。
Helen仍舊客氣,跟他說話卻小心翼翼,連玩笑都不太敢開,仿佛在觀察嚴子書的态度,怕刺痛他的自尊心。而秘書處倒還算好的了。
人一旦往下走,到公司任何一個角落,都要承受這種地位落差帶來的心理壓力。都別說有多少以前看不慣嚴子書的人,會專門過來踩一腳的,以前跟他客客氣氣、口中喊“嚴總”的人,現在不管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也都換了一副面孔。
想來,高處和低處的風景,是天然不一樣的。
你再寵辱不驚,別人還是會看你可憐。
新提拔的那位姓何的總助也很有意思,一邊暗暗忌憚嚴子書會不會威脅自己的位子,仔細想想,覺得應該不太可能,一邊又要來跟他請教很多搞不掂的問題,還表現得趾高氣昂的。
嚴子書喊他“何總”,他管嚴子書喊“喂”,态度相當地眼高于頂。
然則嚴子書自忖,正常的離職和調動本該做好交接,他當初确實沒跟下一任做過交接,只留下個工作表格,這也不太妥當,也就不管何總助态度怎樣,總之把該講的都跟對方講了。
Ben看了都覺得很不平,私下又說:“你這回來好像還不如不回來,明明公司也有更合适的崗位,不用這樣給你降職的,也不知是誰的意思。看吧,什麽妖魔鬼怪都出現了。還有,那個姓何的自己都不行,橫什麽橫啊?”
嚴子書倒是就想随便幹幹,所以也不在意那麽多。而且他意外發覺,到了下班時間就可以走人的感覺還不錯,但嘴上倒不能那麽說,便道:“寧忍一時之氣,不受一世之屈。人生本來就是有起有落的,落下來的時候就要會低頭,才能找到東山再起的機會,不是這樣嗎?”
Ben仍不免感慨:“話是這麽說沒錯,但你表現得越友好,別人越欺負你落魄啊。”
嚴子書開玩笑:“行了你,還教訓起我來了。”
到午休時間,嚴子書一個人躲去天臺抽煙。
這天樓頂上本來還有某個部門的三四員工,趁着天氣好,在小花壇前嘻嘻哈哈拍合影,看到他來,便也無心再拍下去,很快撤退了,好像有意孤立似的,把地方留給了他一個人。
嚴子書只作不見,施施然走到欄杆邊掏打火機。
他最近身上萦繞的淡淡煙味,似乎更佐證了無言的落魄。
實則他在回到公司之前便抽得很兇了。不抽是不抽,一旦開始,又停不下來。
因為送走了一只狗,搞得戒了的煙都複吸起來了,嚴子書自認,這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然而人的情感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有的人平時看着冷血無情,也偶爾會為了一點小事徹底破防。他短時間內擺脫不了煙草的安撫,決定放縱一次,把家裏的存貨抽完,就再也不購入了。
憑欄遠眺,以手遮了遮風,正要點起第二支,有人從後邊過來:“不是不抽煙嗎?”
嚴子書回頭看一眼來人,笑了:“不是不想理我嗎?”
傅金池走過來,也靠在欄杆邊上,目光卻很冷:“你真是有本事,居然還肯回來。”
嚴子書正色,拿傅三叔的話搪塞:“畢竟經濟下行,工作到哪兒也都不太好找麽。”
“傅老三主動找的你,還是你去求的傅老三?”
“他找我提出這件事,正好我也有這個意向。”
“所以你就巴巴地非要回英瀚?你看他能靠得住嗎?”傅金池便陰陽怪氣的,一連串發問,“還有你,走之前不是挺叱咤風雲的嗎?現在一個初級崗給你開多少工資?那時候別人都看你臉色,回來從底層幹起你也幹,随便找個部門經理都能跟你指手畫腳,反過來看別人臉色的感覺怎麽樣?”他說,“你就這麽願意自取其辱?”
嚴子書銜着煙沒說話,火星忽明忽滅。他不太想搭理眼前這個傅金池。
是的,眼前這個,而非印象裏那個。
然而這是一個全然唯心主義的說法。不管讓誰來看,曾經的耳鬓厮磨,如今的冷嘲熱諷,都确實是同一個傅金池。終究是他自己管中窺豹,只識得其中一面而已。
傅金池滿懷惡意地湊過來:“還是你覺得,這都無所謂,只要能看見傅為山就滿足了?”
嚴子書總算看向他,苦笑:“沒有這回事。我對傅總從來都沒什麽不正當的想法。”
傅金池便道:“行啊,那就是我說錯了,你清高,你什麽不正當想法都沒有,一心只想為公司效忠。那嚴總助又怎麽會跟我滾到一起去呢?向公司效忠還需要出賣身體嗎?”
他咄咄逼人,氣息幾乎噴到嚴子書耳朵上:“你看你跟我的這種行為正當嗎?”
這也是幾乎不着邊際的胡話。嚴子書開始懷疑,傅金池到底是真的這麽想,還是——
他是不是故意在打壓我?
就是那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控制,蓄意報複。
嚴子書冒出這個想法,是出于一種跟人打交道多了,積累出來的社交直覺。
然而如果是這樣,他又微妙地覺得,這一切變得合理起來。
傅金池本不是這樣把不高興挂在臉上糾纏不休的人,但如果目的明确,那又另當別論。
他好像很想惹我生氣,跳腳,吵架,最好崩潰,嚴子書想。而他的直覺也不算錯。
如果天時、地利、人和,傅金池真誠希望能看嚴子書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
會不會是無助的,無望的,羞恥的,孤立無援的,除了自己沒有別人可以依靠的那一種。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讓人完全不想看到的,冰雕似的輪廓、冷白瑩瑩的臉上,低眉順眼卻找不到半點表情的裂紋。仿佛不管你怎樣用力穿鑿,都不能摧毀他的意志,不能撬開他的心扉。
誠然,嚴子書時常覺得傅金池陌生又遙遠。可這樣的嚴子書,又何嘗不讓傅金池深恨。
“算了。”嚴子書跳不來腳,他還是先行低頭,“是我騙你在先,你想怎麽說都行。”
“你做這個樣子又給誰看?”傅金池冷笑,“你是不是以為我沒有手段對付你了?”
傅金池離得太近了,他今天的打扮的風格,和展館見到的那次一樣正式,黑鴉鴉的,更容易給人強勢陰鸷的感覺。嚴子書想把他推遠一點,未果,傅金池擡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傅金池說:“你是不是真的覺得,我不會拿你怎麽樣,我是做慈善的,我對你怎麽好都不圖回報,回頭你還可以蹬鼻子上臉,利用完了再踩我一腳?你不想想你配嗎?”
嚴子書又忍了忍,還是把另一只手裏的煙,在水泥上摁滅了,以免燙到雙方。
他不是很有态度地示弱:“傅先生的手段,我們小老百姓怎麽敢不信。”
在傅金池面前,嚴子書發現,好像低頭示弱這件事就變得比較困難。
從剛剛到現在,他明明不是真的想吵起來,每句話卻又不失攻擊性。
這話趕話的,倒越發像是針鋒相對。
可嚴子書到底是不占理的那個,因為傅金池曾經對他有過沒得說的時候。不管是真是假,不是一句逢場作戲就可以埋沒的。何況對方還曾救過他,不管怎麽看,都是他先行做錯。
他又清了清嗓子,盡量輕松地笑了一下,終于說出句比較像樣的話:“我是說,你要是生氣,想說幾句難聽的就說吧。”前面的出口,後面的也比較容易了,“但我沒想跟你吵架。”
傅金池聽了,倒意外地軟和了一些。想說什麽,還是沒再把争執繼續下去。
良久,傅金池摩挲着他的腕骨:“我送你的袖扣呢,怎麽從來不戴?”
嚴子書怔了一怔:“那個也不适合工作場合啊,放在家呢。”
傅金池忽而問說:“你是不是從來不會感情用事?”
嚴子書回答道:“也不是這麽說。有時候也會吧。”
這句又不知怎麽招惹到對方,傅金池冷笑了一聲。
繼而傅金池洩憤似的扯下了他現在戴的袖扣,揚手扔到花壇裏。
那麽小的物件,丢進去就難以尋覓。嚴子書無奈:“你做什麽?”
……
這一天的對話,大約就停留在這裏。即便之後雙方又說了幾句什麽,也似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細節了。比如嚴子書後來回憶,就想不起此時傅金池為什麽要冷笑,還有為什麽要扔他的東西。不過他記得的是,傅金池臨下樓之前,自己曾長久地注視着對方離開。
他在眼中寄托了許多龐雜無序的、難以描摹的情緒,卻是個恥于表達的失敗者。
想要對方發現,接收到訊號,而傅金池只留下一個挺拔寬闊的背影,不曾回頭。
在将來的某個時間節點上,當傅金池終于回過頭來看時,亦會想起此時此刻,想起風和日麗的天臺和帶着初夏溫度的微風,以及這暖風也無法融化的冷冷清清的那個人。而如果傅金池更早一點預知,這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會是他和嚴子書最後一次這樣安安靜靜地談話,他大概本來可以不那麽草率地對待這一幕,最起碼,趁機多看對方一眼。
如果這樣,也許日後纏繞他的夢魇不會那麽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