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章
第 82 章
滿載而歸的貨船緩緩駛入大江。
望錢來等人上了船才發現, 來時最活躍的那位樊娘子不見了。
“她啊，近來揚州不是熱鬧，她這兩日玩的有些開心舍不得走, 又不喜歡坐船，所以就在揚州多逗留兩日，等玩夠了自己再去寧縣嘛。”
霧爻如是解釋，可望錢來等人聽了，卻不由的往趙執的方向看。
趙執不動聲色：“該幹什麽幹什麽。”
劉文剛整理完倉庫出來，滿頭大汗, 卷起的袖口也沾了些灰塵，可他渾然不在意, 反而充滿幹勁, 不帶歇口氣的跑來趙執身邊：“大哥, 有什麽異常？”
趙執看了他一眼, 語氣不變：“你這語氣，好像還挺期待？”
劉文被看穿心思，撓撓頭：“我不是希望這一路非得發生點什麽意外, 就是聽你提醒了那麽多次, 總覺得如果真要發生什麽, 還是趕緊發生，不然就跟懸着的靴子似的，總要等它落地才能安心。”
趙執無奈笑道：“意外要是按照你的想法來發生，也就不叫意外了。順順利利幹完這單不好嗎？”
“好是好，就是……”
“就是覺得一路順風會顯得你這筆錢賺的太僥幸, 不夠證明你的本事？”
劉文抿嘴, 心思被猜的明明白白。
趙執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轉過頭對着茫茫江面嘆了一口氣。
年輕又執拗的心思, 不是一兩句話能說通的。
“先別想那麽多了，去找詹壁虎，接下來都聽他安排。”
劉文立馬點頭：“我這就去。”
趙執在船上走了好幾圈，确定周圍沒有任何異樣後，腳下步子一轉，往樓上去了。
客艙門窗大敞，江風通透，霓璎裹得嚴嚴實實坐在窗邊的案前，面前攤開的羊皮圖上繪制的這一片的水域圖。
一道陰影無聲的投下，擋住了窗外的光。
趙執倚在窗邊，眼盯着她面前的圖。
霓璎：“不然你進來看？”
趙執露笑：“幫你擋擋風。”
霓璎攏了攏披風，“你擋的全是光。”
趙執不說話了，他也不走正門，單手撐着窗戶，縱身一躍便跨進屋內，懶懶的擠到她身邊排排坐，這才發現此處視野好，可以看到航行方向。
“哎，你把樊娘子留在揚州，是怕這趟有什麽麻煩，吓到她了？”
霓璎：“想她了？”
趙執：“她一路不消停，忽然安靜下來，是有點不習慣。”
霓璎笑道：“那你何不留在揚州陪她一起耍玩兩日再回來？”
趙執揚眉：“我留在揚州幹什麽？我又不是那種一有事非但幫不上忙，還得先費神安置的拖累。”
霓璎看了他一眼。
趙執迎着她的目光笑起來，笑裏多多少少帶了點得意：“至交好友又怎麽樣，還不是經不起險阻考驗。這種時候，還是帶着我這種機靈又能自保的人比較合适，你說是吧。”
霓璎兀的笑了一聲：“誰說不是呢。”
趙執見她什麽都沒幹，就盯着圖一直看，便也跟着她一起看，有一搭沒一搭說話。
“對了，你可曾去過江陵？”
“你去過？”
“那倒沒有，我看你一路都喜歡和甜橙酒，江陵特産風物最有名之一就是柑橙，這個季節結的果子尤為甜美多汁，我恰好認識些不錯的果商，等會去了給你弄幾筐，你釀酒煮茶現吃都行。”
霓璎笑笑：“好。”
趙執竟因她的回應來了勁，重新湊上來：“忘了問你，你生辰是什麽時候？”
霓璎眼眸一垂：“我不過生辰。”
趙執擰眉：“這是什麽說法？”
“沒有什麽說法，不過就是不過。”
她語氣略顯生硬，顯然不想談這個，趙執盯着她看了片刻，只覺得這女人像是一瞬間在周身束起無形的盔甲，抵禦着不願觸碰的人和事。
但凡是個懂事明事t理的男人，此刻都該禮貌退場，不要惹人讨厭。
可趙執顯然不是這種“懂事”的人。
他長臂一展，十分哥們兒氣的搭上霓璎的肩頭，收臂一緊，霓璎就這麽錯愕的撞進他懷裏，側首看去，只有他一張燦爛的笑臉：“我忽然覺得，我們相當匹配。”
霓璎在他的眼神裏醞釀出一臉疑惑。
趙執一手攬着她，一手同她比劃分析：“你看，你從來不過生辰，我也不喜歡過生辰，我娘你也知道，平時頂多是我欠她百萬兩的樣子，一到我生辰，那可厲害了，活像我欠她一條命，沒有長壽面和祝詞也就罷了，還要忍着她發瘋，我舅母伯娘大約因為都是女人，惺惺相惜，便勸我忍着，說什麽我出生這日，也是我娘從鬼門關路過的日子，全當報答生恩，就因為這樣，我每回生辰都跟歷劫一樣。”
說着竟朝旁假模假樣“啐”了一口，“狗屁生辰！”又緊了緊懷裏的人：“我們都不過！誰愛過誰過！”
“是嗎？”霓璎盯着他，眼底堆砌起淺淡笑意，也不似剛才那般閉口不談的模樣：“那我與你不太一樣。”
“你怎樣？”
“很多人記得我的生辰，也有很多人會為我準備賀禮。”霓璎慢悠悠說着，語氣裏并不見有多驕傲炫耀，只顯反感。
趙執：“為何？”
“因為這些賀禮從不同的個人手裏送出來有不同的用意和目的，誰的該收，誰的不該收，收了之後要如何，不收又該如何，次數一多難免疲憊，所以不過生辰便什麽事都沒有。”
“若我送呢？”
霓璎看向他。
趙執笑着說：“若我送，是能收的，還是不能收的？”
霓璎伸手将他的臉撥開一些，繼續看地圖：“不是說了，我不過。”
趙執随她推臉，微微變形的俊臉上是思索的表情。
船艙裏安靜一瞬，趙執單手杵臉，眼盯着地圖：“你的字真好看。”
“也不能當飯吃。”
趙執笑起來：“你難道不應該勸我說，勤能補拙，多練練也會變得好看？”
霓璎抽空看他一眼：“沒人勸過你嗎？”
“那倒不是，我家老頭，衛不器都這麽說過。”
“那你練了嗎？”
趙執坐直了正色道：“你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如果是你要求的，我肯定做。”
霓璎像是聽了個笑話：“我要求你把字寫好？你就一定能寫好？”
趙執心說那倒未必，他就不是吃文事飯的料子，可嘴上卻欠：“你不說怎麽知道。”
“你的字寫好，我能當飯吃嗎？”她說這話時連眼神都沒給他，渾身上下只冷漠的透出四個字——愛練不練。
趙執在她身邊笑開，像攤軟泥搬趴在案上，胳膊圈着臉，露出的一雙眼銳利灼熱。
好喜歡這個女人啊。
霓璎忍無可忍，擡腳在他小腿上踹了一下：“吵死了！”
趙執皮糙肉厚，這一腳簡直像是獎勵。
他悶頭笑了一聲，忽然伸出雙手碰過霓璎的臉，用力一擠，在被迫嘟起的紅唇上狠狠一親。
啾！
霓璎瞪大眼，揮手要抓，眼前的青年卻如游魚一般滾走，一手搭上窗臺，和進來時一樣絲滑的翻了出去，落地回頭，沖她擠了一下眼，滿是得意：“別生氣別生氣，不吵你了。”
說完消失在窗邊，只傳來一陣噔噔噔的下樓聲。
霓璎愣愣的看着空檔的窗口片刻，伸手抹了一下嘴，明明想生氣，卻兀的笑了一聲。
真是個……狗東西！
趙執從霓璎那頭出來，掏出身上的錢袋打開看了看，又掐着手指算了算，心中拿定了主意。
船已走出一段距離，遠離了熱鬧的港口，駛入茫茫大江，風平浪靜。
因為趙執的耳提面命，望錢來等人一刻都不敢松懈，一直在環繞巡視，見趙執出來，紛紛來向他彙報情況。
沒見異常。
趙執點點頭：“現在還沒到和州一帶，那一片支流多，還有個大彎，還是多加防備。”
衆人深以為然。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當船慢慢駛入混亂地帶時，第一個問題就出現了。
“大哥。”詹壁虎拉過趙執：“霧好像越來越濃了。”
望錢來抓抓腦袋：“真是見鬼，出發的時候還是大晴天，根本不見一點霧，這片是什麽鬼地方……”說着擡起頭，企圖尋找能破霧而入的陽光，卻只看到白蒙蒙一片。
好像連天都被這層霧氣罩住了。
大霧天裏，即便沒有人為危險，行駛上也是相當危險的。
果不其然，船艙內傳來一陣動靜，有人出來巡視觀望了。
趙執眉頭緊蹙，轉頭對身邊人道：“按照原定計劃，先不要亂了陣腳。”
衆人彼此對視一眼，點點頭，分隊加入巡視，趙執則找到霧爻：“這霧有些大，還要繼續走嗎？”
霧爻攤手：“也沒人叫停嗎？”
是啊，沒人叫停。
趙執看了眼樓上，見到了一抹立在窗邊的纖影，她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陣霧。
趙執點頭：“明白。”
似乎是老天幫忙，這時竟起了一陣微微的順風，趙執恨不得這陣風能将霧氣立刻吹散，可惜不能，只能道：“趁着風來，先扯帆吧，能快點走出最好。”
所謂一帆風順，在水行船，順風揚帆能走得更快。
趙執話音剛落，從上面傳來霓璎的聲音：“升帆。”
不等霧爻找人，趙執已經喚來幾個兄弟：“幫忙升帆。”
沉重的船帆緩緩升起，發出沉悶的聲音，奈何風力不足，行船的速度增加的很有限。
趙執此刻的感覺很不好，明明提出升帆的是他，可當船帆真的揚起，他卻覺得不對勁，拉過望錢來問：“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異常的聲音？”
望錢來和許平州等人相互對視，搖搖頭：“沒有啊。”
詹壁虎警覺更高，認真的聽了聽，“是行船的水聲和擦木聲吧，還有鼓帆，說不定是這帆沒裝好。”
行船水聲？木？
趙執腦子裏閃過剛才看到的那副羊皮地圖，快步走到船頭查看方向。
“按照行船速度，我們應該馬上就要過彎了，過彎時會經過赤河口，注入河口處有泥沙沉積，貨船不宜走的太近。”
詹壁虎：“要與駕駛艙說明嗎？”
趙執：“他們應該知道。”怕就怕……
忽的，趙執耳朵一動，順着聲音來源極力張目，神色驟變：“有船靠近！”
有船！？
望錢來衆人臉色大變，紛紛進入戒備狀态，劉文直接沖進庫房，抄起方才擡貨用過的扁擔沖出來，神色緊張極了。
與此同時，耿馳也帶人湧了出來。
就在趙執與耿馳對視之際，幾道羽箭攜着火苗頗豐而來，不偏不倚，全部射在了船帆之上。
“有火！”詹壁虎大喝一聲，所有人都順着他所指看向徐徐燃燒的船帆，望錢來幾個一下子慌了神：“大哥，你看……”
混亂一觸即發。
趙執似乎聽到一聲沉悶的重響，可他不知道是什麽，等到反應過來時，一枚藤球大小的石球重重的砸進了他們船內，只聽轟隆一聲，庫艙竟被砸爛了！
耿馳：“全體戒備！小心暗箭與投石，保護東家！”
投石！竟是投石！
這種多用于攻城的投石車，可是查獲即死的絕對禁品，這些水匪竟然這般厲害！
來不及多想，趙執飛撲上去将幾個兄弟暗道，沉聲呵斥：“都別慌，先找安全的地方躲避！”
望錢來等人雖然跟着趙執好幾次出生入死，但這個“死”的程度也僅限于“死鬥”，恩怨約架，打的是個快意情仇，可眼下這從天而降的石錘和破風而來的暗箭，攜來的未知恐懼遠比打架鬥毆來的強烈。
幾個人腿都開始發抖，可又不敢露怯，于是自我安慰似的跑到廚艙拿過各種鍋蓋木蓋定在頭上，開始尋找安全位置。
趙執并沒有尋找掩體，轉身就往樓上跑，才剛到樓梯口，一支箭破霧而來，幾乎和趙執擦臉而過，釘入一旁的木牆中，攔住了他的去路。
趙執立馬趴下匍匐往樓上爬，等爬過樓梯，飛快滾入艙內隐藏，一擡頭就看到側身貼在窗後的女人。
霓璎也看到了趙執，兩人對視一眼，她很快轉開目光，注意力全在外面，嘴上則問：“可有受傷？”
她的語調裏甚至沒有絲毫慌亂。
趙執心頭一凜，暫時撇去雜思t，快速道：“有投石，砸爛了庫房，再來幾次船都得沉！”
霓璎幹脆果斷：“那就靠岸，往淺灘走。”
她顯然也想到了赤河口。
“可這樣船會擱淺，而且投石從對面來，極有可能他們就是想把我們逼停，是個陷阱！”
霓璎手中忽然多了個金哨，她吹一聲，天空中傳來飛禽尖鳴。
下一刻，行船之人像是有某種默契，船已朝着淺談方向駛去。
霓璎轉身進到內室，等她出來時，已然卸下那厚重的披風，身後背着一個裝滿的箭囊。
她手持弓箭，孑然而立，冷然道：“遇到陷阱可能會死，但若沉船便一定會死。你若怕陷阱，現在就跳船。”
趙執咬牙切齒。
你看不起誰呢！
他飛快起身，将這四面通風的船艙門窗掩好預防暗箭，然後拉過霓璎：“先下去再說。”
霓璎沒動，仍保持着貼在窗邊的姿勢耳聽八方，淡淡道：“不用擔心，已不會再有投石了。”
趙執一愣：“你确定。”
霓璎：“大缙之內最厲害的投石車，最多投擲兩百步遠。”
兩百步，趙執飛快回憶羊皮圖上标注的河流寬度和投石來的方向，心下一松。
已經超了範圍。
他又怔了怔，看向面前的女人。
好得很，學的還挺雜，他都不知道國內投石車最遠距離是兩百步。
受教了。
趙執沉下氣，走到窗戶的另一邊後貼緊，細細探聽外面的聲音。
他們的船上沒有動靜，只能聽到急促的水聲，似乎都藏起來躲避暗箭了。
沒多久，船行至淺灘處，只聽得幾聲碰響，然後是粗糙的磨砺聲，整艘船都震了震，終于慢慢停了下來，趙執的心也跟着沉了下來。
船上安安靜靜，趙執沒有聽到望錢來等人的動靜。
他看了眼霓璎，用眼神投去疑問，霓璎伸出食指抵在唇邊，示意他莫要出聲，趙執心下了然，看來她早就制定了計劃，下面的人一定也是被按住，要求不能出聲。
可她到底要怎麽辦？
敵情不明，船只擱淺，如果不能殺出重圍，大家就要全都折在這裏。
這個女人……
萬分危機之際，趙執的目光再次看向了霓璎。
她依然不害怕慌張，只是蹙緊眉頭側首貼耳，極其專注的留意着外面的動靜，兩人之間合起來的窗戶被她微微撥開，借以查看外面的情況。
這樣看着她時，趙執在陡然經歷變故之下的驚慌，毫無預兆的消失殆盡。
他看到她手中的弓，想起了那日在詹壁虎家她一身俏裝與大家含笑投壺的樣子，恍神間，那日溫婉動人的女人，和眼前淩厲肅然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都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