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章
第 81 章
賭嗎?
她分明是篤定。
他費勁巴拉忙活了一整日, 如今看來更像是白費力氣。
趙執沉默一陣,忽然嘆了口氣,笑着搖頭。
“沒事了, 不打擾你了。”他伸了個懶腰,起身往外走。
“等等。”霓璎叫住他。
趙執回頭:“嗯?”
霓璎打量着他。
他身上還穿着下船時穿的那件靛藍長袍,布帶束腰,肩頭不知道在哪裏蹭了一下,沾了些黑色的髒污,腳上一雙黑靴跑了一整日, 全是泥灰。
“去哪兒?”
趙執:“回去歇會兒。”
霓璎想了一下,竟道:“在這兒歇行不行?”
趙執愣了愣, 看了眼她的房間, 她這次是一個人住, 房裏沒有別人的痕跡。
腦子裏不可避免擠進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趙執露出為難的表情:“不然,我先換身衣服再來?”
霓璎抿唇,拿過趙執給的小冊子低頭翻看:“你還是回去歇着吧。”
趙執覺得她的态度有些怪, 笑着問:“怎麽了?”
霓璎不說話。
趙執豎起雙手, 全是妥協:“先說好, 我衣裳髒。”
……
一刻鐘後,店內的夥計過來送水,很快便将房中的大浴桶裝滿了水,房中熱氣氤氲,霧爻在外面小心翼翼敲門。
霓璎過去開門, 霧爻鬼鬼祟祟的左看右看, 然後把一套男人的衣裳遞給她。
霓璎:“你正常點。”
霧爻:“……”
到底是誰不正常啊!
你現在光天化日就敢留男人在房中洗澡了!
霓璎拿着衣服走到裏間,看到映在屏風上的人影, 出聲說:“衣服拿來了。”
人影動了一下,趙執一臉複雜的從屏風後探頭:“你認真的?”
霓璎把衣服遞過去:“你洗不洗?”
趙執拿過衣服,霓璎轉身出去。
裏間傳來水聲。
整個過程,完全沒有守在外面的霧爻所想象的那般不堪和暧昧。
趙執在裏面洗,霓璎就一個人坐在外面,手裏還拿着那本小冊子,一遍遍翻看那些字跡粗略的筆記,像在思索,又像在斟酌。
裏間忽然傳來一聲輕咳:“那個……”
霓璎回神,t應了一聲:“要什麽?”
她答的太自然,趙執被一種奇妙的感覺打動,忽然不想這麽快結束,原本是忘了拿幹浴巾,開口卻變成:“我想再要一桶熱水……”
一張幹淨的大浴巾搭在了屏風上,屏風那側的人帶着冰冷的風趣提醒他:“再泡就皺了。”
趙執:“……”
房內很暖和,趙執出來時,身上只穿了一件寬松舒适的白袍,他張開手向霓璎展示了一下自己,霓璎指了指已經鋪好的羅漢床:“睡吧。”
趙執眼神微動,站着沒動。
剛好霧爻又在外面敲門,霓璎讓她進來。
霧爻一進來便警惕的瞄了瞄,卻沒見到人,趙執早在她進門的一瞬間便閃身藏起來了。
霧爻帶人把洗澡水處理了,又把火爐燒旺了些,前腳剛出門,趙執後腳出來,身上還多加了一件外袍。
霓璎見他站着不動,問:“不是累了嗎?”
趙執朝她走來,挨着坐下,偏頭看向她:“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
霓璎斟酌道:“你睡醒再說也一樣。”
趙執笑了:“你都這麽說了,要我怎麽睡?”
霓璎看向他,兩人靜靜對視片刻,趙執倏然一笑,點頭道:“好,随你,我先睡會兒,醒來再說。”
他利落起身朝擺在外間的羅漢床走去,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今日……”
趙執站定。
“辛苦了。”
這是一句真心實意的慰問,沒有半點戲谑,他背對着霓璎笑了一聲,半真半假的自嘲:“辛苦什麽呀,瞎忙活。”
“所以,你其實不用做這些。”
趙執回過頭,臉上自嘲的笑意淡去,竟有些認真的問:“那我能做什麽?或者,你需要我做什麽?”
霓璎與他對視,和聲問:“這很重要嗎?”
趙執看了她片刻,笑起來,恢複了往日那種賴唧唧的模樣:“當然重要,別忘了我還欠你很多,不止重要,還挺急的。”
霓璎也笑了起來,語氣跟着放松:“好,我想想。”
趙執坐到羅漢床上,偏頭看了眼霓璎面前的書案。
不用問就知道,她又一個人窩在房裏忙了一日。
“哎,”趙執輕輕喚了她一聲,霓璎擡眼,他頗不正經的拍拍身邊的位置:“來嗎?”
霓璎手頭還有一封信要回,心裏是想拒絕的。
奈何趙執發出了誘人的邀請:“幫你來兩下?”
這封信好像也不是那麽急了。
于是,原本是讓趙執休息的羅漢床上,被霓璎霸占了,她側首枕着軟枕,趙執從肩頸到腰一路按下來,霓璎舒服的直嘆氣:“你還學過這個?”
趙執笑了一聲:“練功的時候,我家老頭子教我認的。那時候我常和人打架,他就按着我練功認穴,以後打架就知道怎麽打疼,但不打死。”
霓璎睜眼,半晌沒有說話,趙執知道她沒睡着,笑着問,“想什麽呢。”
霓璎翻身仰躺,趙執收手,一條腿搭在床沿側,垂首與她對視。
她忽道:“方才你說,原先定下的路線不安全。”
趙執點頭。
霓璎兩手向後撐着身子坐起來,“若我一定要走這條路呢?”
趙執看着她的眼睛,頃刻間便了然。
還有什麽好說的,合着他一整日的成果都算是白忙。
他早該知道的,她這樣的人,怎麽可能連這種顯而易見的危險都料想不到,大着膽子劃出這麽一條路線,當真只是考慮行船吃水問題?
還有那個生死狀,她真是絲毫不帶玩笑,早早在這等着呢。
趙執肩膀一松,垂下頭輕輕笑了一聲。
“行,明白。”
霓璎:“不問問我為什麽?”
趙執擡起頭,眼神一定:“說了不問,就不問。”
霓璎笑道,“一百貫。”
趙執看着她沒說話。
霓璎重複了一遍:“這一趟,抵一百貫。”
原先是他請求一個機會帶着兄弟們來,她一句話便位置倒換,成了他履行契約。
“好。”
趙執沒在霓璎這裏休息,套上外衫就便走了,回到自己的房間,将撅着屁股擠在一起議八卦的漢子們吓得齊齊立正。
看到趙執這麽快就回來,大家也很震驚。
畢竟剛才親眼看到女管事身邊的小丫頭把他的行李包袱翻出來拿了幹淨衣裳走的,還以為大哥今夜就要榮升,從此有名分了,沒想到這就回來了……
趙執沉着臉:“都在呢,正好,說點事。”
……
初七之後的港口俨然比開年時熱鬧不少,孫姑姑和田疇都是辦事高效之人,整個采買過程進行的非常順利,到初九早晨,所有的貨物已經按照約定存放在了港口倉庫,只等撞船運送。
望錢來在田疇身邊晃悠了一圈,回到倉庫旁時聲音都是虛浮的:“真有錢啊……”
那田先生随身帶的小算盤噼裏啪啦響個沒完,賬本翻了一頁又一頁,全是這一趟的交易數量。
望錢來捂着心口仰天長嘆:“大嫂一日花的錢,我可能一輩子都掙不回來。”
詹壁虎在旁潑冷水幫他冷靜:“那也不是大嫂的錢,是殷家的錢,越是豪門大戶,越是要好幾代的積累才會有的本錢,你真當是天上掉下來的。”
望錢來:“我就感嘆兩句。”
詹壁虎眉宇凝重:“與其想着這些不着邊際的事,你不如想點實際的。”
望錢來:“什麽實際的?”
詹壁虎沉聲道:“你不覺得大哥這兩日有點不一樣?”
望錢來張了張嘴,做了個了然的表情:“他不是擔心這一路會出現意外嗎?因為這次采購太多,船必須走大江,路上可能會遇到些危險,咱們這不是準備着麽。”
“不止。”詹壁虎篤定道:“他甚至沒去找過大嫂。”
“那他忙着打探消息,為回程做準備嘛。”
詹壁虎受不了他心這麽大,忍不住說穿:“你說……大哥和大嫂是不是吵架了?”
“???”
詹壁虎嘆了口氣:“殷家有錢有勢,來歷深不可測,大嫂是他們家的管事,過手這種巨額買賣就跟家常便飯一樣,眼界做派更是不同一般的女兒家。就是個傻子也看得出來,她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咳!”望錢來忽然猛咳一聲。
詹壁虎正在認真剖析,一時沒有分神,渾然不覺,“大哥從小坎坷,可他求得其實并不多。如果真要娶妻,肯定得是個噓寒問暖溫柔體貼的姑娘,一起過些尋常日子。不可否認,大嫂的确幫了大哥很多,但一碼歸一碼,我覺得……”
望錢來直接伸手扯拽詹壁虎。
詹壁虎的話音戛然而止,卻不是因為望錢來,而是看到了望錢來身後走來的人,立馬站直了:“大……東家。”
霓璎并沒有什麽被人背後議論的不悅,甚至沖他颔首一笑以做回應。
望錢來卻在聽到詹壁虎的話時僵住了,根本不敢回頭看,只能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看向詹壁虎,示意他看看自己後面。
詹壁虎也一愣,略顯僵硬的往自己身後轉頭,看到了趙執。
“大、大哥。”
趙執和霓璎對視一眼,無事人一樣走過來:“讓你們兩個幫忙,你們在這兒曬太陽呢?”
他看了眼幾步之外的霓璎,沖二人一擺頭:“還愣着幹什麽,去搬貨。”
二人如蒙大赦,立馬腳底抹油。
趙執趕走二人,來到霓璎跟前,眼神在她身上掃了一遍。
霓璎今日是一身男裝打扮,革帶束腰,兩手綁了護腕,烏發高束,深色的幞頭襯得她膚白如雪,幹練利落又漂亮,若非她并未刻意掩去女兒家的身形,倒真像個偏偏俊朗的玉面郎君。
趙執沖她笑笑:“我先去幫忙了,有事叫我。”
霓璎:“嗯。”
趙執離開,霧爻在旁邊看着,小聲地說:“你們不會真的吵架了吧?”
霓璎看她一眼。
霧爻抿起唇,假裝無事發生,看天看地看江面。
“霧爻。”
“嗯?”
“還記得出發之前,我和你說的故事嗎?”
霧爻點點頭。
先帝本是與主母裴晞有情,亂世之中,主母冒着生命危險女扮男裝為他奔走游說,輔助他成就帝業,他也許了主母後位。
可到頭來,許諾都成了笑話。主母被賜婚嫁給了崔家三郎,崔鈞。
霓璎看向遙遙江面:“母親是被先帝賜婚給父親的。因為他背信棄義,想要用一樁婚事打消母親争奪後位的心思,甩開她的糾纏。”
霧爻氣鼓鼓:“呸,薄情寡義!”
“可事實不是這樣。”
霧爻:“嗯?”
霓璎輕輕舒了口氣:“爹娘并不是因為皇權的強迫而在一起。他們很相愛,不是作僞,是發自真心。我陪伴他們六年,看的真真切切。”
“可是我也t相信,母親起初或許真的與先帝有情。只是行至半路,她發現這個人并不合适,又那麽湊巧的,她遇見了父親,先帝自以為是的安排,反而成了成全。”
霓璎眼中映着茫茫江面,聲音缥缈:“要是母親還在該多好,她一定會教我很多東西,就像她當年選定了父親那樣,她或許也能教我,怎麽确定一個人是可以同行的伴侶,什麽樣才是值得。”
霧爻猶豫着勸道:“其實……不止有主母呀,璇音娘子肯定懂的,她也可以教你……”
霓璎被她的話逗笑,搖搖頭:“不一樣。”
霧爻張了張口,終究想不出只字片言來寬慰。
霓璎也不需要。
她對着日頭伸展了一下筋骨,轉身朝港口走:“走吧。”
霧爻落在後頭,一陣江風吹來,剛才沒想明白的事情似乎被吹通了。
她想起剛才那個誰說,姓趙的要的只是普通的日子,一個溫柔貼心的妻子來撫慰少年時的坎坷,可姓趙的若真這麽想,憑他的本事,早就有女人了。
親人的虧欠,愛人是彌補不了的。
所以曾颠沛流離的崔霓璎渴望在父母那裏得到的,在他們離世之後,誰也給不了。
有些東西,越是不曾擁有,越是會為它增添許多設想。
譬如一個父母雙全家中美滿的少女,不必太聰明,也沒什麽立刻需要承擔的責任,只是在諄諄教導下不急不緩的成長,會因為學業上一兩次失誤被訓斥,會因為言行不當被糾正,還會在初初接觸外男時流露出少女的生澀和緊張。
但不用急,會有人慢慢教她,直至成熟穩重,言行有度,然後承擔起自己這一生該有的責任,與那個選定的人一起走下去。
崔霓璎要的,原本也只是一段簡簡單單,溫馨美滿的日子。
可她失去了這些,所以這條路便開始充斥着陰謀與算計,兇險與殺戮,看慣了龌龊肮髒的人性,在疲憊和壓抑間習以為常。
何須那些人多嘴,她比誰都知道,自己與大多數人都不是一路人,所以哪怕她曾動念,也不曾主動向誰伸過手,她更熟悉的是等價交換,利益往來。
從前是,現在也是。
可這于崔霓璎來說,只是情緒起時在心底淺淺蕩過的一抹痕跡,擋不了她的腳步,改不了她的決心。
霧爻看着霓璎獨行在前的背影,忽然拔腿追上去,行至她身側,一把抱住她的手臂。
霓璎略顯錯愕:“嗯?”
霧爻剛才想了很多,條條屢屢過腦,到嘴邊時卻完全不會說,張着嘴半晌,最終只是緊了緊抱着的手臂,縮着脖子:“江風好大啊……”
霓璎笑了一聲,任由她抱着手臂,主仆二人相伴而行,江風裏卷來無奈的數落聲:“讓你多穿些……”
趙執把望錢、詹二人趕走後,後腳就跟了上來,二人夾緊屁股幹活,根本不敢多說,可趙執還是直直走了過來,像一堵大山般擋在二人跟前,投下一片陰影。
“剛才的話,我不想再聽到第二次。”
二人深知趙執秉性,平日裏再怎麽随和,也是個有逆鱗之人,他此刻的神情,一如昔日不願聽到有人談及石平縣趙家往事的模樣。
二人更不敢多說,低低的應了一聲。
詹壁虎擡頭:“大哥……”
趙執卻示意他無須再說:“老三,你的功夫是其餘兄弟裏最好的,記住我跟你說的話,無論今天發生什麽事,所有人聽你指揮,切忌落單。啓程之前,你再把人召集強調一遍,務必小心。”
趙執的态度讓人根本不敢松懈。
詹壁虎:“我這就去。”
望錢來連忙跟上:“我也去。”
趙執轉身看向若大的港口,今日比昨日又熱鬧了一些,但要和常時相比,那還得到上元節之後,他一手叉腰,一手在眉骨搭棚看着遠處正在上下搬運的貨船,眼底劃過思慮。
一船的貨裝載完畢,即将啓程。
趙執過來時,看到田疇和孫姑姑站在霓璎身邊,将已經核對過數目的賬冊一一奉上。
霓璎看的快而認真,大體确認無誤後,趙執走過時剛好聽到她說:“你二人在此接應。”
接應?
趙執心中一動,回頭看向那二人,只見他們并無要一起上船的架勢,而是專程朝着倉庫的方向走去。
“站這兒幹什麽,還不走?”趙執回頭,見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低聲催促。
趙執又将她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忽然發現她的手上戴了一雙皮革半手護套,不是尋常市集可見的樣式,倒像是比着她的手型定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