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章
第 89 章
謹玫離去,幸川也沒有再回包間,一個人回了住處,躺倒在床上,才覺察到胃內流淌的灼熱感,他拿起電話,發現屏幕空空,一個電話也沒有打進來,幸川身上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了,手徒勞地耷下去。
他們似乎再一次回到了原點,一切都沒有進步的原點,像停留在分道揚镳的那天。
彼此都沒有問候。
幸川想過要去找一趟謹玫,但義雲一個電話打破了他的計劃。
幸母說,“你盡快回來,我有事要與你談。”
幸川本不想回,可賭氣向來不是他的性格,他已經決定了釋懷,做好了與父母和解的準備,可臨到家的那天,他便接到一個驚天消息。
“我打算将家産,公司的四分之三,交給你的哥哥。”
幸父将茶盅擱到桌面,發出輕微的擦碰聲,幸川看到幸父表情若無其事,以為自己聽錯了。
“什麽?”
幸母在一旁坐着,沉默而無言以對。
“你知道,過去我虧欠了他太多。”
幸父摩挲着手背,他看了眼幸川,才似忽然想起什麽,“放心,該給你的,我也不會少給你。”
家産的四分之三,幸川只感到這話從父親嘴裏說出來,輕飄飄的,像無足輕重的羽毛,以至于他懷疑父親老糊塗了,縱橫這麽多年,難道對數字沒了概念嗎。
幸川哧了一聲,“您不覺得這話太冠冕堂皇了嗎。”
幸父沉默。
“叫我回來,只是為了這件事是嗎。”
幸川再次發問。
卻只換回了父母二人的面面相觑。
沉默,又是沉默。
幸川無聲一笑。
除了笑,他再想不出其他的表情。
可笑至極,荒誕至極。
“您要給哥這些,他應得的,我不會多說什麽。”
幸川靠在沙發靠背,調整了姿勢,一手搭在靠背上方,“他是不是找過您了。”
他另一只手伸出,眉頭微皺,像要向幸父尋求一個答案。
“可您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麽嗎?”
出乎幸川意料,幸父說,“我知道。”
幸川身體微微前傾。
他怎麽能這麽輕易地說出,他知道。
他知道幸知在外賭博?
那他怎麽還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幸川的手微攥起,他下意識說,“我不同意這樣草率的決定。”
“您這樣,純屬是要将幸家葬送掉。”
“幸川,我知道,将家産這麽多分給你哥,對你很不公平。”
話畢,幸父的聲調忽然提高,眼前似有亮光,“可他來找我了,幸川,你知道嗎,他消失了這麽久,這是他第一次來找我,請求我幫忙——”
望着幸川的眼睛,幸父眼神又一次暗淡下去,連聲音也有些嗫嚅,“我實在無法拒絕。”
他說,“我心意已決。”
心意已決,那還找他回來幹什麽,父親根本就不是在找自己尋求意見,這不過是一個通知罷了,幸川想,人真是固執的動物,從不肯輕易做出什麽改變,他身上流淌了幸父的血,與父親如出一轍,想當初,過去的他也同樣固執,并将這種固執奉為圭臬,可如今他只慶幸,他能及早抽身離開。
如果不是遇到了謹玫,或許如今他仍舊活在自我的世界裏,及時的抽身并不容易,他慶幸,他能及早離開。
幸川平靜地說,“您不過是因為虧欠,想洗刷自己的罪責感,以此去填補哥哥颠沛流離的痛苦。”
“你們從來沒想到過,我這些年也與你們一樣,無時無刻生活在一種愧疚裏。”
幸母想要說話,但幸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承認,我怨恨你們。”
幸川索性攤牌,連怨恨也說得漫不經心,他毫不猶豫扯下這層遮羞布,“在這樣一個表面美滿,實則病态的家庭裏,我通過對你們的怨恨,對哥哥的愧疚,這種自我精神虐待,以此來告訴自己,我不該幸福,我如今的生活,都建立在哥哥離開的契機上。”
“我不配幸福。”
幸川緩緩說,“而如今。”
他看向父親,“一個在外有私生子的父親。”
繼而,他又将目光轉向幸母,“一個養着情人的母親。”
“還有一個有了累累賭債的哥哥。”
幸川不知将目光挪向何處,飄飄忽忽,眼前似乎有了畫面,那是他一直期待的畫面,如謹玫一樣,家庭美滿,和睦幸福。
這幅畫面,漸漸有了具象的形狀。
可慢慢拼湊起來,畫面上,有父親,有母親,有哥哥,最終,卻沒有他。
他望着天花板,燈光灑下,有些刺眼。
他半眯起眼睛。
“你們父慈子孝,母子情深,現在,毫不猶豫地将我剔除出局。”
幸川目光散漫,重新看向對面。
“這讓我感到背刺。”
“不是這樣的,幸川——”
幸母着急站起身來,急于解釋。
可幸川不打算聽了。
“随便你們吧。”
走到屋外,幸川回望了一眼這座房子,這座承載了他童年,少年,直至成年的家。
他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怨誰。
或許自始至終,他都是孤獨的。
回到阮江的第一天,便是謹玫的演出,他照例去到了現場,也在演出的間隙裏,如願見到了謹玫。
舞臺上,她依舊光鮮,暗影烈光的強烈對比下,謹玫笑容格外明媚。
她似乎一點也沒受到影響,前幾日的插曲,不過是過眼雲煙,她确與過去不一樣了,那個脆弱的,總跟在他身後的姑娘,終究長成了如此好狀态。
她再不會輕易被誰裹挾。
幸川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他本想上前去,但終究忍住,加大的孤單籠罩下來,他怕這股無言的落魄,會傷害到他的姑娘。
事情還在繼續,公司還在運轉,只是幸川在接受彙報時,偶爾會出神發愣,衆人以為他心情跌倒谷底,他卻又在突然的一個瞬間,脾氣爆發到頂點。
連周弘也摸不到頭腦了。
“吃槍藥了?”
周弘小心翼翼湊到幸川身邊。
幸川睨他一眼,将文件扔在桌上,回之啪的一聲。
“中年滑鐵盧,失戀了?”
以周弘的個性,這話已是委婉,但幸川此時像被踩了尾巴,将手上轉了兩圈的鋼筆停下,忽然對準了周弘。
“你要知道,我煩的時候,誰也不會留情面的。”
周弘兩肩一聳,眉頭也不自覺跟着上挑,他溜出了辦公室,恰巧碰到了羅昇。
”你還是晚點進去吧。”
周弘指了指辦公室,“幸川很火大呢。”
羅昇透過虛掩的門,看到幸川面色凝重,他推開周弘,說:“你給我閃邊去。”
“喂,你找死麽。”
羅昇沒理周弘,徑自将他擋在門外。
喧嚣聲吸引了幸川的目光,羅昇将新一季度的預算支出交給幸川,“你需要看一下。”
幸川拿起來,看了眼便放下,“你很缜密,你代勞就可以了。”
他的态度,屬實不像平日的幸川,羅昇見他郁郁寡歡,嘆了口氣。
“其實就算你得不到幸家的財産,現在若玫已經足夠你好幾輩子的榮華富貴。”
幸川搖了搖頭。
“羅昇,你不明白。”
“這不是錢的問題。”
他嗤笑一聲,“我只感到,世事弄人。”
“哥哥出現時,我怨恨他們,可當我決定放下,他們卻與哥哥一道,仿若他們才是一家人,我是被抛棄的那個。”
羅昇很少聽幸川說起家中事情,即便他是他的左膀右臂,遑論這種狼狽,幸川幾乎一字不提,而如今他的吐露,讓羅昇知道幸川真遭了重創。
他或許花費了很久,才能将心如死灰,演繹成如今淡漠的一句。
“算了。”
羅昇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将文件收起,若無其事地問,“怎麽沒聽你提起謹玫了。”
“我們現在,關系很緊張。”
幸川苦笑,讓羅昇心裏咯噔一下。
他這是前腳踩了坑,後腳踩了雷,羅昇一時間後悔有些後悔,後悔沒聽周弘的話,當初随他一道離開。
可幸川似乎沒有在意,反而重述了那天的經過。他沒與任何人說起,今天索性與羅昇全部說開。
“我現在也不知該怎樣是好了。”
羅昇看着幸川,他本想給一些安慰,但實在說不出口,他前傾身體,語氣是少有的嚴肅。
“幸川,是你做的還不夠。”
幸川明顯一怔。
“你明知道她缺乏安全感,為什麽不能全部坦誠,為什麽不能做得更進一步呢。”
羅昇說,“我知道你做了很多,我也明白,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任由她予取予求,可她是謹玫,在她義無反顧當初離開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她需要的只是你給她的坦誠,安全感,還有十足十的陪伴與感情。”
幸川直視羅昇,他從未想過,一個外人竟比他看得透徹,或許是身在迷局之中,他還是以己度人,他還是沒脫離開他的狂妄,骨子裏仍殘存着主導一切的念想,他不得不承認,羅昇是對的。
“從你說的這些事,我就知道,她不是什麽輕易被拿下的人,我說句難聽的,兩個自尊心太過強烈的人必然結果不會太好,要麽你低頭,要麽她離開。”
“你自己選吧。”
幸川反問,“我難道還不夠低頭,還不夠任由她麽?”
“你扪心自問,你對她足夠坦誠了嗎?”
“幸川,你做的還不夠。”
羅昇離去後,幸川也沒了工作的念頭,他走到阮江的街頭,漫無邊際地走,不知不覺就來到與謹玫分離的地方。
謹玫像一種記憶,早已深入他的肺腑,他的肌理。幸川坐在路邊的咖啡館裏,在棚傘之下,他目光悠長,望着行人來來往往。
下午三時,人流量大得驚人,很多人從他面前匆匆而過,身影稍縱即逝。
他感受着冰美式的涼意,忽然想到與人相遇,而又産生感情,究竟是多麽的不易。
幸川打開手機,他許久沒有看朋友圈了,自工作以來,似乎只有那一個個對話框,才是真正值得他注意的信息。過去的很多老友狀态變更,有了新生活,短短一年時間,明凱離婚了,楚雅有了新的男友,一輪輪日月翻新而過,一次次新生重新開始,時間默不作聲地前進,他們都變了,只有謹玫還停留在原地,她依然鮮活,依然爛漫。
她曾背過身去,說,我不會再找別人了。
幸川放下手機,一陣清風襲過,有情侶沖出咖啡廳,将門摔得震天響。
女孩率先大喊,“答應了卻做不到的事,那就一開始不要告訴我!”
男孩也沒有好脾氣,“你要走就走,不要在這裏丢人!”
女孩明顯震驚,眼角噙淚,毅然決然離開,男孩與她相向,背離了她的方向。
走出幾步,他們都回頭了。
只是眼神沒有交彙。
幸川握着咖啡,心忽然像杯子一樣冰涼,時間就是這麽不湊巧,人總是被莫名其妙的自尊裹挾,哪怕在意,哪怕心中在意得要死,在對峙的時刻,一秒的不舍,仿若都成了露怯。
他低下頭去。
幸川再次擡頭時,那對情侶已消失不見,他恍然站起身,越過重重的人影。
他要去找謹玫,無論怎樣,他一定要去找她,他要告訴她,自尊算什麽,低頭算什麽,只要她能留下,他什麽都能舍棄,什麽都可以不顧。
他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