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章
第 60 章
特快列車上,謹玫的目光怔怔盯着窗外,呼嘯的轟鳴聲中,她忽然很排斥來到這個一心向往的地方。
上次與老師聚餐的情景歷歷在目,怎麽如今,人就不行了呢。
謹玫趕到醫院時,往日紅光滿面的司老師,此時躺在病床上,面色如灰。筱陽正陪伴在床前,除此之外,再無他人,
見門口有了動靜,她便循聲去看,恰與謹玫四目相對。
“謹玫,你終于來了。”
筱陽掩不住哭腔,見到謹玫,便潸然淚下,“老師瞞了我們好久,直到瞞不住了,才和我們說。”
謹玫第一次感知到世事無常的力量,她俯下身,将老師散亂的頭發拂到耳後,心有悲戚,連語氣都顫抖。
“怎麽會發展那麽快呢?”
“是胰腺的問題。”筱陽抹了把眼角,“你知道的。”
謹玫沒有說話,筱陽也不再多言,她們都默契地沒有提那個字,仿若這樣就能延續老師的生命,謹玫被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浸染,眼眶含淚,她壓低聲音道,“老師的家人呢?”
“剛剛走。”
筱陽看了眼病床,“老師聽說你也要過來,就暫且讓他們都回去了。”
“她說最近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吵得很,只想和咱們靜靜地說說話。”
忽然,一個女聲喚道,“是謹玫來了嗎?”
聲音很輕,卻帶着垂暮的意味,像長久積澱的枯黃敗葉,忽然翻騰了起來,可難掩即将消弭于泥土的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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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玫聽見了,急忙湊到病床前,握住司老師的手,“老師,是我來了。”
司老師的手,明顯瘦了,謹玫看到她突兀的骨節,心中又是酸楚。
“老師,您怎麽成這樣了。”
“對不起,司老師。”謹玫只覺得話全都湧到了唇邊,卻不知該說哪一句。“我來遲了。”
司老師笑了一笑,強忍着力氣,支撐着身體坐起來,“來了,就好。”
這一個笑容似乎都勉強,謹玫忙給老師搭了把手,司老師坐定後,臉上的皺紋也舒展起來,“謹玫,還拉琴嗎?”
“還——”
謹玫愧于回答,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還會。”
“那就好。”
司老師臉上浮現了幾分和煦,“謹玫,你的才華,在我教過的學生裏,是數一數二的。”
“天賦異禀,不要被埋沒了。”
謹玫聽着,不住地回答,“老師,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
謹玫猛然一怔。
“人要清楚自己所走的路,如果迷失了自我,不要說前途會偏離正軌,連人生,也會越來越不快樂。”
“我年輕的時候,曾經得到過恩師資助,到國外學習跳舞,但我家境寒微,在國外的時候,房間根本暖和不了,神經痛和風濕病,一并來折磨我,你知道那種感受嗎,就像骨頭折斷一般。”
司老師說了幾句話,就要停下來順氣,謹玫忙幫老師順背,可下一秒,她的手便被老師抓在手裏。
“我內心極度痛苦,靈魂也像潰敗了。”
“一次偶然機會,我聽到了演奏,在此之前,我就是一個行屍走肉。”
司老師微微一笑,“音樂是藝術,有無窮魅力,可人們往往又貶低藝術,認為藝術低劣于其他,沒什麽實用的價值。他們不知道的是,藝術只有在舞臺上,才能震撼,才能讓人折服。”
“謹玫,還記得當初,我為你要到一張假條的事情嗎。”
謹玫心裏一震。
“我只希望你,能不必因為這種小事,而失去信心,埋沒才華罷了。”
謹玫不忍再聽下去了,她只覺這些字眼輕飄飄的,卻在鞭笞心髒,她沒有做好,更沒有做對,被很多東西迷了眼,有愧于恩師的托付,以至于她連承托這聲期望也不敢,只能說,“老師,您好好養病,您會好起來的。”
謹玫拿了個蘋果,用水果刀削皮,她削地認真,果皮連延不斷,她兩眼緊緊盯在果皮果肉地連接處,似乎這就是老師的生命,她唯心地想,只要果皮不斷,那老師就會好起來。
司老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微笑着說,“我這副身子骨,我還能不清楚嗎。”
“謹玫,你覺得現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謹玫一怔,不經意間,果皮忽然掉落在地,而她手裏的蘋果,還有大半沒有削完。
司老師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劇烈程度,出乎謹玫的意料,情勢發展之快,讓謹玫猝然不及,筱陽急忙上前,撫摸司老師的胸口,拍打後背,在這空隙之間,她急忙對謹玫說,“謹玫,趕緊叫護士來啊!”
醫生護士沖進病房的時候,司老師已昏了過去,不省人事,狹小的病房頓時擠滿了人,醫生簡單查看了司老師情況,便立刻吩咐進行急救。
人群散去後,病房又回歸空寂。
謹玫再也忍不住,她蹲下身,雙手掩面,淚水從縫隙裏滑落,她哽咽着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說。
“我不快樂,老師。”
“我真的不快樂。”
“不快樂——”
不知是命運使然,還是僅是湊巧,在司老師急救的第三天,便是阮江交響樂團的招聘啓事發布的那天。
也恰是那天,培養她,善待她,視她為得意門生的司老師,去世了。
“你要來阮江嗎。”
筱陽一身黑衣黑帽,站在阮江的潮浪邊,她看着謹玫,此時謹玫正在前方,不知想什麽。
“人總是對別人抱有期待,我對秦羌,你對幸川,還有老師對你。”
“但生活畢竟是自己的。”
筱陽的聲音卷進了水中,“你到了阮江,幸川怎麽辦呢。”
“我不知道。”
這是謹玫唯一想到能給筱陽的答案。
離開阮江那天,她又去了趟江邊,一連幾天的暑熱,在今天散去,西風吹拂,夏日裏,竟然也有涼意沁膚的感覺。
列車抵達義雲,她走下車,發現幸川正在出站口等她。
她忽然發覺,除了幸川,她與義雲一切有關的情誼,全都離去了。
她抱住幸川,下一秒便再也抑制不住,縮在他的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幸川撫摸着她的頭發,輕聲說,“一切都過去了。”
“會好的。”
“我搞不明白,為什麽好人不能好報,為什麽人連這麽一點渺小的希望都不能遂願,為什麽,我們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都不能順利而平穩地活下去呢。”
幸川低着聲音,“因為生活,從來都是這樣。”
“這樣世事無常,操蛋不已。”
回到義雲的那幾天,謹玫情緒一直低落,眼前常浮現出司老師那枯瘦的臉,還有她有關藝術的追論。
“謹玫。”
她聽到有人叫她,空洞的眼神轉過去,才發覺是幸川,謹玫了無精神,只懶懶地回,“怎麽了?”
“我們養一只新生的小狗,或者小貓吧。”
謹玫轉而望向窗外,“怎麽突然要養寵物。”
“我有湯圓就夠了。”
幸川坐在床邊,柔軟的被褥沾染了他的香氣,經過盛夏蒸騰洗滌,香氣更是明顯了。
“聽說,新生的貓貓狗狗,或許其中一個就是你的至親。”
“如果你與它有緣,擁有了它,并給它取了名字,它下一世就會投胎成人了。”
謹玫被他的氣息環繞着,不禁更想流淚,她別過頭,從幸川的眼底看到了一絲難得的溫柔,他扶起她的手,放在唇邊,眼睛卻仍看着她。
“別難過了。”
“我會一直陪着你。”
他很少說什麽情話,就算和謹玫纏綿,也甚少提及永遠或者長久,幸川就是這樣一個人,虛無缥缈的東西,他只抓眼前的利益。
可面對謹玫,他不由自主地,一再,又一再地破戒。
謹玫伸出雙臂,幸川便順勢抱住她。
“泗水路那邊新開了家西班牙餐廳。”
“下了班我帶你去嘗嘗吧。”
謹玫的聲音悶在他的耳後。
“我沒胃口。”
“謹玫。”
他抱着她,沒說什麽額外的話。
“人死如燈滅。”
“留下來的人,總要往前看的。”
聽到這話,謹玫便松開了他。
上一秒溫存的溫度,似乎還存留在他的頸間。
“幸川,你也經歷過至親的離開嗎。”
幸川的表情看不到起伏,“當然,我哥就是。”
他漫不經心地敘說着,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不過那時候我年齡不大,對離開與存在的概念并不清晰。”
“只覺得哥哥只不過出去散心,很快就會回來。”
“但他再也沒回來。”
幸川點了根煙,呼出一口煙氣,灰色的輪廓消融在玻璃窗前,使得他周身散着一種清凜的冷漠。
“我又是那樣的家庭環境,所謂的家庭溫暖,是沒體會過的,可我現在不照樣活着嗎。”
“所以,向前看吧——”
謹玫盯着他的眼睛,“是啊。”
“所以你永遠也體會不到我的感受。”
晚霞漸漸被暗夜吞噬,暮色籠罩,兩人之間像蒙上了一層陰翳,兩兩對視,謹玫在昏暗的餘晖裏,看到幸川的眼神逐漸變得冷淡。
他站起身,“我确實體會不到。”
黃昏在他的周身流淌着,幸川回頭望向謹玫,發覺她仍盯着他。在這一刻,幸川忽然覺得她陌生。
他終于感受到一種情緒湧上心頭,像利刃紮心,紮了一道有一道。幸川偏過頭,拿起衣服走到門口。
”你冷靜一下吧。”
咔的一聲,謹玫聽到了門口落鎖的聲音。
這一瞬,房間阒靜無聲。
謹玫站在窗前,眼睜睜看着,直至看到幸川的車子駛出小區,她看車子逐漸成為一個小點,遠離了視線,她一剎回過神,忽然很想追出去。
可打開門時,她又退了回來。
她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對不起,這男人便率先離去,好像之前的情話,旖旎與安慰,全都是過眼雲煙。她愛上了一個不輕易示弱的男人,人間的冷暖悲歡,似乎都與他無所關系,與他纏綿悱恻時,仿若才能體會到他盡情釋放的愛意,她昔日天真以為,愛人如愛花,用心澆灌,便能讓他為自己茁壯。
然而,這一切都是空想。
他終歸是離開了。
謹玫在房間裏轉了幾圈,肚子餓得厲害,可她絲毫胃口都沒有,她就那麽放空自己在陽臺的藤椅上,想到在阮江時,自己與筱陽在司老師家裏聚餐的情景,淚就簌簌流下來。
她将自己蜷縮在椅子上,抱着雙膝,感受着周圍的寂靜,她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好似只有這樣,才能讓時間止住流淌,老師便能留住生命,依然陪在她們身邊。
一片夜色中,謹玫忽然聽見門鎖打開的聲音。
她下意識望過去,發現幸川站在門口。
他打開燈,她看到了他紅着的眼眶,不聲不響。
謹玫的心忽就一片軟塌,她跳在椅子,撲到他的懷裏。
方才的一切,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他走了,又回來,幸川想過一走了之,畢竟,他從未體會過什麽刻骨感情離去的悲傷。
可在她脆弱之際,體會的時候,他想留在她的身邊。
幸川閉上眼睛,或許最開始看她無依無靠,只是想給她一個位置,可無形中不知什麽時候,竟能對她俯首,已然深陷她的囹圄裏。
不能自拔。
老師去世了,謹玫的生活也沒有停留,這世上好像少了一粒塵埃一般沒什麽改變,她上班下班,穿梭于為競聘而奔走的人群當中,神色麻木。
只是天一黑下來,就像一張巨大無比的網,将整個世界囫囵吞進,謹玫不敢獨自一人待在住處,閉上眼睛便是老師形銷瘦骨的模樣。
義雲不過是個跳板,一個即停即走的地方。
謹玫過去對自己無數次的反複提示,如今聽着更像規勸。
她不得不承認,她舍不得離開這裏。
人的努力須有回報才能長久,可義雲,好像壓根沒給她留下的機會。
“我愧對您,司老師。”
門鎖打開的聲音,切斷了她黑夜裏一聲長嘆,幸川走進來,眼睛被灼亮的燈光刺了一下。
“開這麽多燈。”
他順手熄掉了兩盞,謹玫倏然站起來,大喊,“別關燈!”
幸川走過去,順勢拉起她的手。
“沒關系。”
“我在這裏。”
她一下子便安靜了。
謹玫記不清幸川連續幾天來到這裏,自老師去世,他的時間好像也多了起來,他仍舊不會多說話,只靜靜陪伴她,更多時候幸川會伸出手,攬過她的肩膀,在月色與燈光糅雜的昏暗光亮中,用臂彎撐起她的身體,拭幹她的眼淚。
眼淚流幹了,謹玫也終于有了點力氣,只是胃口仍舊差,義雲的飯菜原先甜得爽口,現在卻膩得她食不甘味。
“又不想吃飯?”
幸川看着她盤中分毫未動的食物,蹙了眉頭。
謹玫撇過視線,“沒有胃口。”
“嗯。”
幸川将桌上的食物一掃而空,一點也沒給她留。
謹玫看他收拾碗筷,而後又給小湯圓喂了食物。她便回到房間躺下來,聽見油煙機的聲音似乎再一次響了。
幸川的話随飯香一起飄進來。
“過來吃飯。”
味道很熟悉,引得謹玫坐起來,直到這時她才感到餓了,謹玫拂了把眼角,眼睛酸澀,她順手拿起滴眼液,這是幸川給她準備的。
她走到餐廳,幸川還在廚房收拾廚餘,桌上擺好了紅燒魚,春卷和海鮮湯,典型的眉即菜。謹玫嘗了一口,眼淚便又要打轉。
菜很清淡爽口,又不乏眉即的味道,幸川很少吃眉即以北的菜色,他一直嫌那是是用調味料攪拌的産物,做起來又費工夫,便很少做類似的菜樣。
雖然謹玫喜歡,可礙于做飯的是幸川,吃人嘴短,她平時也不提要求。
他一向是個很怕麻煩的人。
幸川記不清,自己為了她破了多少次的例外,每當他看到那只黑白貓湊到他水杯旁喝水時,他都無數次地後悔,為什麽要同意她帶一只貓進家門,可他最終也沒發作,到現在已然習慣,撈出貓毛,重新倒了水,好像這就是與她一樣的家庭成員,沒什麽可介懷的。
遑論給她做幾次飯,只為了讓她臉色沒那麽難看。
謹玫還在上班,只是去阮江的次數多了起來。
在筱陽的陪伴下,她如期參加了阮江交響樂團的面試,這次她狀态出奇得好,再沒發生什麽意外。
兩人走出大廳,當她再度見到筱陽,她們望着對方,彼此都換下了黑衣,相向平靜的眼神,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筱陽說,“你這次大概是穩了。”
“只是你想好了嗎。”
落日餘晖即将沉入江底,謹玫的頭發一縷縷拂着風,像健康的海藻。
筱陽望着謹玫,“幸川怎麽辦,你告訴他了嗎。”
“你不是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太無力了,謹玫無言,幸川這個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已不能像最開始那樣激起她的歡愉。她對他的愛意并非減少,而是在以一種方式,剝離對他的依賴,她忽然想起幸川的那句話,一個人來,終歸是要一個人走。
曾經她不信,現在卻有點信了。
“或許很多東西,都是無法兼得的。”
筱陽似乎明白了謹玫的話。
“你想好了就可以。”
謹玫望着江水,思緒順着碧波,延伸到很遠。
“一直以來我都是被推着往前走。”
她說,“像随波逐流的水,根本不知道去往何處。”
筱陽沒有說話,只有江水的潮浪在回答她。
“誰都和我說,停下來罷,你去到別處,還能有什麽更好的歸宿呢,什麽理想信念,那都是虛無的東西,你進入這座城內,仿佛你的人生就止步在這裏,再沒什麽出頭的日子了。”
謹玫回過頭,望着筱陽,“可我不想這樣。”
“我希望能為自己活一次。”
“哪怕就一次。”
謹玫回到義雲,找到了義雲最高的觀光點。她登上去,再一次俯瞰這片風光。
玻璃折射出她的半邊臉,她透過窗戶,恍然望去,樓底車水馬龍,與綠樹高樓疊加在一起,渾然透着無盡的虛幻。千篇一律的水泥森林,平平無奇的盛世繁華,人們在這中間穿梭着,過隙之間,生命也流淌而過,被留在了這裏。
她想把這座城市留在心裏,再看一看這座城市的模樣。
怔神之際,謹玫的電話忽然響了。
“你在哪裏?”
是幸川的聲音。
謹玫望着遠方,“在偎水路這。”
“我過來找你。”
“好。”
偎水路的旋轉餐廳,謹玫原本一直纏着幸川,想讓他帶自己來吃,今天終于如願了,可謹玫咀嚼着食物,絲毫沒有先前歡悅。
幸川以為她還沉浸在先前的難過裏。
“胃口還是不好?”
謹玫勉強一笑,“是啊,過去覺得好吃,現在都吃不進去了。”
“你要吃不下,就別吃了。”
幸川說,“回去我給你做兩個菜。”
謹玫便真的放下了筷子,将最後一點食物就着果汁,才吃進去。
她臉上仍挂着笑,相比最開始,她開始有了點笑容,幸川以為她在慢慢恢複,心裏緊繃的弦便松懈。這個電話之前滿心的不祥預感,随着她的笑容逐漸消失殆盡。
幸川放下筷子,對謹玫說,“我有個事想和你商量。”
謹玫頭也沒擡,“你說吧。”
“我要去北淮借調一段時間。”
謹玫一怔。
“怎麽這麽突然。”
“通知來的倉促。”
謹玫仍沒有擡頭,“挺好的,人人都想去好地方,我聽程韻說,去北淮南淮這種地方都很難,只是像她那種資歷,還不夠格,只能去西淮。”
她終于擡起頭,粲然一笑,“你回來後,或許能有更好的前途。”
幸川說,“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我會考慮推遲行程。”
謹玫擡起頭,“推遲,為什麽要推遲?”
“沒事,你去吧。”
謹玫将一塊魚肉放進口中,“祝你一切順利,前程似錦。”
幸川下意識地說,“怎麽搞的,說得像再也不見面一樣。”
“我還會回來的。”
“嗯。”
除此以外,別無他話。
幸川感覺她有點不對勁,可也說不上哪裏不對勁,明明她現在說的話,做的事好像看起來沒一點錯處,可幸川只覺得他極力向她靠近時,他們的距離仿若更遠了。
只是這次,幸川沒有多想,他那與生俱來的掌控感再次蒙蔽了他,欺騙了他。
謹玫沒有勸他留下,而幸川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執拗,華燈初上時,謹玫望着幸川,他終究不是肯為她停留的人,也不會為她的擰巴買單的人,一個成年人向伴侶撒嬌,耍小脾氣是有條件的,那便是建立在牢不可破的感情基礎上,現在,他們并沒有。
遑論,他并不是她真正意義上的伴侶。
簡單的幾句話,像下一秒他們便會分道揚镳。
他沉默地咽下一口牛肉,忽然,手機鈴聲猝然響起,歡快的音樂響在安靜的飯店內,如鳥兒厲聲鳴叫。
幸川瞄了眼號碼,順勢接起,“怎麽了。”
保姆的聲音焦急地從聽筒傳來。
“您快回來吧,您父親突發心髒病,已經被救護車拉走了。”
幸川立馬起身,“好,我這就回去。”
“謹玫,我先回去一趟。”
謹玫劃拉着意面,低着頭,低聲說,“好。”
餐廳燈光富麗,投射的光芒卻柔和地灑在桌面上,給食物鍍上一層暖光,謹玫聽着角落幽幽的音樂,她輕輕打着拍子,享受着一人的時光。
百無聊賴間,謹玫劃開手機屏幕,郵箱裏躺着一封郵件,是在某個不起眼的時間,鹿媛發出來的。
——關于本年度考核的結果公示。
謹玫平靜地順着一行行字看下去。
一個個名字看過去,謹玫的視線一刻不停,然而她并不在她希望的行列,她的名字像一團垃圾,被塞到了最角落裏,連按姓氏劃分這幾個字,都似乎單獨對她例外。謹玫垂下眼眸,心像被膠水堵住了,透不過氣,她想起過去一幕幕奔波勞碌的時刻,只覺得剛入校的那心氣,狼狽得像一個笑話。
她給徐睿知去了個電話。
“怎麽了,謹玫。”
徐睿知的聲音微微的不耐煩,現在不是上班的時間,任何同事的打擾都是負擔,謹玫深知這一點,可她顧不過來了,她很想得到一個答案,就現在。
“徐科,我很想知道。”
謹玫放慢了語速,“為什麽這次我沒在您許諾的行列裏呢。”
對面顯然一怔,而後很快給出了答案。
“謹玫啊,我真的把你報上去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最後的公示裏沒有你。”
“你要相信我。”
謹玫握着電話,不知該說什麽,她談何相信呢,她很想相信這裏的一切,可這一切都未曾給過她什麽機會。
或許是徐睿知覺察到了謹玫的質疑,以為她的沉默,是暴風驟雨的前兆,便先一步說,“不過呀,謹玫,就算沒有你,也沒什麽好抱怨的,我們誰沒有被頂替過,誰沒有被犧牲過,被犧牲,本就是職場的一環,你要有這個覺悟,更要有這個擔當。”
謹玫嗯了一聲,不帶感情的色彩,徐睿知松了口氣,又給她支招。
“要不,你去找幸處問問。”
謹玫聽到這個名字,反問道。
“幸處?”
“是啊。”
徐睿知的聲音從聽筒裏漏出來,“我們一切的事務,不都由他全權負責嗎,沒有他的授意,這個公示怎麽會流出呢。”
挂斷電話,謹玫低下頭來。
片刻後,她的視線,不經意向旁邊瞥去。
玻璃上映照出了謹玫的表情,她如今的表情,與當初知道自己沒被阮江樂團錄取的表情如出一轍。
“我仍停留在原地嗎。”
謹玫喃喃自語,“還是我根本就不配得到什麽。”
她再次劃開手機,打開了通訊錄。
通訊錄裏,遍布了她與幸川的通訊記錄。
她忽然想到那個第一次值班的夜晚,幸川站在森森的黑夜裏,風将他的衣擺微微吹起,紅色的霓虹光芒在地上鋪了滿地,他對她說,要保護好自己。
忽然,一聲女聲,打斷了謹玫的思緒。
這個電話,她終究沒有打出去。
“是謹小姐嗎?”
謹玫循聲望去,一個年輕女子站在不遠處,身材高挑,肌膚白皙,一看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女兒。
謹玫不由站起,疑惑道。
“你是——”
“我是楚雅。”
“抱歉,我沒有你的聯系方式,幸川不告訴我,所以我只能自己找來了。”
這個名字,謹玫仿若在哪裏聽過,但她記不起來了。
“還記得我嗎,我們之前見過。”
楚雅說,“一場煙花會上。”
謹玫記不得楚雅了,可她記得幸川帶給她的驚喜,那是幸川第一次給她的禮物,盡管稍縱即逝,可她畢生也不會忘記。
楚雅的提醒喚醒了謹玫的記憶。
出于禮貌,謹玫指了指對面,那是幸川坐過的地方。
“請坐。”
女人優雅地坐下,将手裏的包随意放在腳下。
謹玫收回目光,自然而然道,“吃飯了嗎,不夠的話我再點一些。”
楚雅微笑着,“我不是來吃飯的。”
“我只是來找你聊聊。”
謹玫聽罷,以手托腮,漫不經心道,“因為幸川,所以勸退我嗎。”
楚雅照舊笑着,消融了謹玫的攻擊性。
“不是。”
“那你是來做什麽的。”
謹玫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拖泥帶水,一個女人單獨來找另一個女人,她們之間本無聯系,只有幸川一個紐帶,謹玫就是再傻,她也知道楚雅的意圖。
她只是覺得無趣。
楚雅臉色微微驚訝,她驚異于謹玫的直接,望着謹玫的臉,她甚至窺到了一絲幸川的影子,她好像有點理解幸川執著于這個女人,誰能不愛惜自己花費心血澆灌的人呢,只是謹玫到了現在,有點超出了她的預期,她的難于控制,明顯不在自己認知的範圍內,楚雅沒有就此進入正題,只說,“謹小姐,我和你打個賭吧。”
“什麽。”
“賭明天你們單位出任命結果,你,仍然不會在他們考慮的範圍內。”
謹玫身體慢慢坐正,她盯着楚雅,“你為什麽這麽說。”
“很簡單,義雲的圈子說大很大,說小,但也很小。”
楚雅微笑着,“你們這種人,只不過在義雲的最底層,別人輕易施展的小小恩惠,就足可以把你們收買。”
“然後,再把你們的快樂,輕易地剝奪掉。”
楚雅看了眼指甲,紅色鮮豔,像她臉上的妝容,精致而明豔,“你留在這裏,真是可惜了,謹小姐,自己千辛萬苦,想要得到一點可憐的承認,到頭來,卻還是被當了工具,當了槍使。”
空調冷氣十足,謹玫像整個人浸在冰窖裏,她只能将目光聚焦在楚雅臉上的某一點,才不至于将視線游離。
“你為什麽知道我們單位的事。”
楚雅沒有看謹玫,她随意地撥弄着指甲,“我說了,有人輕易而舉就能剝奪你們的快樂。”
忽然,她像想起什麽似的,睜大了雙眼,“哦,如果你對這個結果不滿意,你也可以去尋求幸川的幫助。”
“畢竟,他一定會幫你的嘛。”
謹玫感到胸腔裏的氣,正在慢慢被抽走,徒留一具身體在這裏,無力地接受楚雅的冷嘲熱諷,她沒有說一句過分的話,甚至她說的都是實話,謹玫根本沒有憤怒的理由,因為這些話,誠實得太讓人心灰意冷了。
“幸川這個人,從不會做無利益的事,也從不會多說一句多餘的話。”
說到幸川的名字,楚雅才終于正視謹玫,“幸川走到現在,他還很年輕,年輕到以後,誰也不知道他會走到什麽位置上。”
“你不會以為,他只是靠一腔熱血,才能做到今天的吧。”
謹玫搖了搖頭,“我明白的。”
“你喜歡幸川。”
謹玫忽然說,“既然幸川被你說得這麽不堪,可你又為什麽要執著于他。”
對于這個問題,楚雅顯然深思熟慮過。
“我愛一個人,愛他的才華,愛他的家世,還愛他的地位,我愛他能給予我的一切,愛他以後源源不斷的資源。”
楚雅侃侃而談,她內心竊喜,她幾乎以為現在已得到了幸川,面對謹玫的不語,楚雅甚至有了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只想獲得一種快感,一種将自己遭受過的冷遇全部付諸于人的快感。
然而下一秒,楚雅便怔在原地。
“可我,只愛幸川這個人。”
謹玫站起身,将叉子扔回盤裏,“現在,我覺得很沒意思。”
“沒勁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