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謹玫微抖的肩膀,忽然就止住了。
幸川這句話似霜雪一般拂過耳邊,謹玫後知後覺,待她反應過來,他的聲音已然降落心底,融化殆盡。
“有什麽話你就說出來,正常的拒絕沒什麽可害怕的。”
“你覺得為難的話,想想別人是怎麽為難你的。”
她擡起頭,幸川便收回了手,沒有與她道別便離開了,她怔怔望着幸川的背影,下意識撫上自己肩膀,衣服上像餘留了他的溫度。
這是幸川的善意?聽起來怎麽都不像是真的,她早已擺好了架勢等待一波嘲笑。
如今看來,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麽惡劣。
“今天吃錯藥了?”
謹玫自說自話,眼睜睜看幸川離開這裏,恰逢他與那于姓男人擦肩而過,那男人再度坐下時,謹玫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那男人莫名其妙,“剛才不還聊得好好的嗎?”
“我對你,不-滿-意!”
謹玫一字一頓,說話铿锵有力,像故意要讓男人聽明白一樣。
說罷,謹玫起身出門,她看着門口歪倒的電動車,狠狠舒了口氣。
周六這天,幸川依照慣例,回老宅子探望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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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停到樓前,幸川有點猶豫,是幸父要出門遛彎時,才發現了在門口的幸川。
“怎麽現在才回來。”
“深山老林的地方,小偷進來都要迷路。”幸川這才鎖了車,“還不興我多轉兩圈?”
“你懂不懂情調,這叫鬧中取靜,誰要和你們年輕人一樣,非要住在繁華地段,五步一商場,三步一酒店的。”
幸父搖了搖頭,“太鬧,不好。”
“您擱這和我唱雙簧呢。”
幸川兀自找了個茶杯沏茶,“您還老說我說話不好聽,也不看看本事都是和誰學的。”
老爺子在桌上拍了兩下,嗷着嗓子大喊,“幸川!”
“好好。您坐,坐。”
幸川環顧了客廳一圈,“我媽呢。”
“在做飯。”
“拉倒吧,她能做飯。”幸川嗤了一聲,“她那是看人做飯吧。”
幸父有點氣短,這話沒法聊了,凡是幸川回來,父子就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他拿這個兒子沒有辦法,年齡愈大,愈感到年歲漸長,身體力不從心。
年齡大了,就要服老。
“沒大沒小的東西。”
幸父有些沒好氣,“輕易不見你一次,你這工作比你爸還忙,不知道的以為你爸都退居二線了。”
“就是,兒子,什麽時候回來。”
幸母從廚房走出,她曼妙的身段絲毫不像生過兩個兒子的模樣,她坐到幸父身邊,“好讓我真的退居二線,享享清福。”
幸川看了眼他們,“奇怪,看到你們坐在一起,我覺得真是違和。”
這話一出,兩人面面相觑,很默契地都不再說話。
幸川從煙盒抽了根煙,卻遲遲不點,這個家太冷清了,只有他回來了才有煙火味,也唯有他回來了,他們二人才會從各自的家中回來,來維系一下表面的親情。
幸川看到二人的沉默,有些不忍,率先道了一句。
“再說吧,爸。”
桌上餐點豐盛,可三人話說得簡單,仿佛話都在初見面時說盡了,眼下也沒什麽可敘舊的話題,幸川夾着菜,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沉默,這樣的沉默他見了多年,早已習慣。
“你當個學校的中層,還當上瘾了?”
幸父忽然開口,“一個月賺的錢夠你油費嗎?你之前不是說過,只要過了這段時間,就回公司來,慢慢學習,逐漸深入到集團嗎?”
“怎麽,變卦了?”
幸川夾了塊蝦肉,漫不經心地塞進口中,“噢,沒有。”
“那是因為什麽。”
幸父緊盯着幸川,“當初你說要學計算機,我同意了。後來你說要出國,我也同意了。再後來又說不喜歡商科,非說為了,什麽,那叫個什麽。”
幸父冥思苦想,可絞盡腦汁,依是怎麽也想不起那個名詞。
幸母及時補刀,“更新職業教育的理念——”
“噢對對。”老爺子恍然大悟,臉色重回嚴肅,“職業教育的理念,為了一個我聽都沒聽過的名詞。跑到一個破學校去做教育。幸川,你也別懷揣什麽大夢了,實際一點,這麽多年,你難道還沒看透嗎。各行各業運轉自有規矩,不是憑你一個人就能改變的。”
“那我當初去德國,回來和您講述我的想法,您不也挺贊同嗎?”幸川放下筷子。
“贊同,屁的贊同啊,那是我為了讓你高興。”
幸爸提起這個,臉色更是不悅,“我放任你,時間已經夠久了,現在時限到了,再讓你這麽撂了家裏挑子,是我對不起幸家了。”
幸川站起身。
“爸,你也了解我的。”
“我本就不是什麽堅持的人。”
幸父沉默了,他不否認幸川的話,幸川的成果一路走來豐碩無比,但他從不會在一個領域做得太久。
時間的長短,取決于他興趣的濃淡。
幸父想,等他自己厭倦了,或許會考慮遵從自己的想法。
他嘆了口氣。
幸川走到窗臺邊,院子裏的池塘鋪了一池星光。
他想起幾年前的某個冬日,風是刺骨的嚴寒,他資助的學生強烈請求他去觀摩比賽,他盛情難卻,便去了。
可比賽的結果不勝人意,那名學生以微弱的分差,與第一名失之交臂。
他本沒當回事,可那名學生走到跟前,面帶歉意,手指一直在摩挲着指節,“對不起,幸先生,這次我沒有拿到一個好名次。”
幸川本覺得無所謂,他本沒對職業院校的學生抱有希望,在他的印象裏,這類學生多與香煙啤酒沾邊,畢了業便淪落至社會的邊緣地帶。
之所以資助她,無非是他一時興起,本着家財斂聚而後散福的理念,他想要做點善事,便擲骰子般随意地選擇了這名學生。
與他一同請求資助的還有幾個高等學府的高材生,有人建議他幹脆将剩下的幾個一起收了,畢竟以他的財力,資助幾個學生念完大學,用的錢不過是他指縫漏下的,綽綽有餘。
可他拒絕了。
幸川不否認,他是個毋庸置疑的利己主義,且因長期的傲慢,連說話都帶着刻薄,他本就不願幹沒有收益的事,更遑論讓他掏錢資助,說到底他不是什麽天使,骨子裏就帶着商人的冷血。
連他瞥見學生手上的凍瘡,也是漫不經心地問一句:“怎麽搞的。”
女生見他看自己的手,便趕緊插進口袋裏,“沒什麽,就天氣涼了,有時候熱水供不上,用冷水洗衣服才洗成這樣。”
他見到女生局促的眼神,“你的住宿環境很差勁?”
直到他親眼看到了女生宿舍的照片,水泥地,鐵架床,被子濕了無法晾幹,從而滴落在地的水漬時,觸目驚心,讓他竟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恻隐。
“或許我能做點什麽,一點就好。”
他這次不過是一時興起,像原先一樣,得到了什麽,做成了什麽成果便索然無味。但沒想到,他在義雲職院竟幹了六年之久。
示範校項目近在眼前,如果獲得了這項殊榮,義雲職院便又會得到一筆不菲的撥款與經費。
這件事完成,幸川的離職計劃便更近一步,這次他回來,本意欲與父親商量接下來的行動,可鬼使神差,他也不知怎的,再次拒絕了父親的提議。
或許他可以再等等。
等什麽,他也有點不清楚。
可眼下,他比以往有了更強烈的意念。
他想留下。
——
“要跟着學生住宿舍?”
謹玫正在學生處報到,此時她正手握着筆,欲要在班級交接的手續上簽字,然而還沒來得及落筆,便聽到這樣一個驚天霹靂。
“這是慣例呀,新老師如果要帶班,不管男女都要陪同住宿,不過你不用擔心,時間不長,半年就夠了。”
宿管科科長刷刷敲着鍵盤,不過多時便打出一張單子,她抽出紙來遞到謹玫面前,給她圈出一個地址,“給,拿着這個去宿舍報到吧。”
“那我什麽時候住呢?”
“辦理了入住就能住了啊。”她對這個問題似感到莫名其妙,“不過你不用擔心,一個周也不是每天都住在那裏的,工作日大概有三天會給你排班,你只要這幾天保證到崗就可以了。”
謹玫若有所思,“噢——”
“不過我要提醒你哦,謹老師。”那名科長似想起什麽,在耳邊做了個電話手勢,“到崗了以後,需要在樓管那裏給我們打電話的。”
謹玫一時沒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将手伸進口袋,摸到手機時,她還一頭霧水。
打電話,不在哪兒打都一樣嗎。
那老師似覺察到她在想什麽,便搖了搖頭,露出狡黠一笑,“不,不對。”
她指了指桌子,“用固話打。”
謹玫沒辦法,去到宿舍辦理入住手續後,進到宿舍便見到光禿禿的一片。
相較學生宿舍,這個值班室唯一的長處,便是一人一間,空間足夠寬裕,除此以外,便再無其他可說的地方。
水龍頭是老式的,像脫離了時代許久,還生着鏽斑,謹玫擰開它,想洗個手,下一秒便吱呀一聲,像老舊的木門被緩緩推開,她吓了一跳,下意識窺到門口,見四下無人,這才松了口氣。
她不停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說來好笑,謹玫自己都數不清對自己說了多少句這話了。
先到附近超市先買點日常用品吧。
她穿行在學生之中,向籃子裏放了一塊香皂,正思忖買什麽洗發水時,她稍一偏頭,便見幸川鶴立雞群,手裏拿着手機,正蹙着眉,不知又在研究什麽。
他為何精力總能那麽充裕,像不會感到疲累,哪怕熬了大夜,第二天也能頭腦清醒,思維缜密。
謹玫工作以來,已經感到體力下降,他們的行政工作,不似企業一鼓作氣的項目,反而更像抽刀斷水,做不完似的,反而還會被吸取能量。
而幸川更甚,他像有看不完的文件,寫不完的材料,但幾乎沒聽過他抱怨什麽,或許在他看來,抱怨是弱者的表現,謹玫做不到毫無怨言,卻有時不自覺地想,幸川是真的強悍,畢竟換做她,可能早已崩潰。
怔神之際,幸川忽而擡頭。
她對上他的視線,驀地僵在原地。幸川收了手機,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提籃裏的東西,複又看她眼睛,“你買這點東西不太夠啊。”
謹玫沒好氣地說,“你知道我買來幹什麽的。”
“一塊香皂用全身,我是該說你厲害還是太埋汰。”幸川順勢俯身,謹玫一個沒留心,提籃便被他拿在手裏。
幸川走出兩步後,回過頭來,“走啊,我陪你去。”
謹玫反應過來,立刻跟上他的腳步。
走在他身後,她不忘嗤了一聲,“你要是去說相聲的話,我覺得應該比現在混的好。”
幸川忽而止住了步伐,回過頭來,而謹玫也因他急停的腳步,生生撞到了他的背上。
一陣痛感襲來。
她撫着額頭,方想出聲抱怨,不料剛一擡頭,便看到幸川面無表情。
謹玫欲出的話,也被她咽了回去。
正在揣摩他是否生氣,幸川下一秒笑臉相迎。
“多謝誇獎。”
自入校以來,幸川一貫以冷臉示人,即便對身邊人,他也沒什麽好臉色,笑容也疏離,與人像隔着一層說不清的窗戶紙,很難接近。
這是謹玫第一次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
她不由怔在原地。
好像,還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