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這場戲結束,就連挑剔的聶遠山也挑不出一句毛病。
想來,有時候一場戲成與不成,也要看天時地利人和。
江黯和邢峙的技術和演技本身當然沒有問題。
但兩人若是沒有鬧這場矛盾,若不是角色的情緒恰好與他們本人的情緒貼合……
這場戲未必會生動到如今這樣渾身天成的地步。
想來這就是演員需要多體驗生活的必要性。
有些情感如果沒有切身體驗過,也就無法與角色之間形成真正的共鳴。
剛才旁觀這場戲的時候,聶遠山幾乎認為,邢峙就是李屹南,而江黯就是冷玉梅了。
讓兩位演員先稍作休息,聶遠山仔細查看了一遍回放,确認這場戲除了要補拍少數幾個特寫鏡頭以外,沒有任何問題。
兩位演員演得好,與導演合作多年攝影師也配合得好,整體效果完全符合聶遠山的心意。
邢峙表示肩上的傷暫時無需處理,很配合地與江黯一起補拍了幾個鏡頭,大家得以早早收了工。
聶遠山有意把場地留給了兩位演員,帶着攝影師等人先一步離開。
之後倒是又有人走進了廂房。
那是王語疏,她收到了江黯的消息,這會兒來,是為了送醫藥箱。
放醫藥箱放下,王語疏便離開了,與邢峙的助理吳子安一起遠遠地站在了回廊中。
Advertisement
夜幕已至,周圍沒有燈,只有些許暖光從廂房內照到回廊上,一切都顯得晦暗不明。
王語疏一邊噴着驅蚊藥水,一邊擔憂地望着廂房方向。
“他倆到底咋回事啊?我問了老板,但老板什麽也沒說。他不是自閉了吧。原本之前他還會和我聊幾句感情問題的。”
吳子安嘆了一口氣。“我只知道,邢老師打算表白的,不過江老師沒赴約。雖然我是春水的一員吧……但這明顯是江老師的問題。”
“才不是呢!”王語疏當即反駁,“老板可沒說不赴約。那晚他還和我一起分析,邢老師是不是要表白來着,他看起來挺開心的。肯定是邢老師做錯了事。你別叛敵啊!”
“咳……給我發工資的是邢老師,其實我向着江老師才叫判敵。”
“花露水還我!”
屋內。
邢峙裸着肩膀坐在板凳上,肩膀上被牙齒咬出來的傷口已經結出了血痂,看起來有些猙獰。
江黯沉默着幫他上藥。
先用棉簽沾着碘伏給傷口消毒,然後上消炎藥,最後裹上紗布。
做完這一切,江黯把工具和藥品重新放回醫藥箱。
“抱歉,演戲的時候沒有控制好。我的問題。”
“不要緊。”邢峙擡眸望着他,“何況你提前給我打過招呼。”
江黯合上藥箱,回過頭對上邢峙的目光,像是沒搞懂他在說什麽。“嗯?”
邢峙淡淡笑着道:“在戲裏,無論你做什麽,都不代表你本人的立場與情緒。我理解。
“冷玉梅當然可以咬李屹南的肩膀。這麽處理很好。李屹南宣洩情|欲的那一剎,身上也流出了血……這個鏡頭非常絕。我很喜歡。”
他最好沒有在陰陽怪氣。
江黯不置可否,伸手要合上藥箱,卻忽然被邢峙握住了手腕。
江黯幾乎立刻感到手腕被觸碰的地方燒了起來。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不久前與邢峙肌膚相貼時對方身體的溫度。
聶遠山的影片走的是唯美路線,床|戲也是,不會涉及任何惡俗鏡頭。
不久之前的那場戲裏,江黯的衣服并沒有完全脫掉,邢峙亦然。
兩個人都不會鏡頭前露點,關鍵部位全都遮得很嚴實。
然而在衣服遮住的地方,在沒有透視功能的鏡頭無法拍到的角落,肉貼着肉的觸感,身體碰撞時發出的聲音……
這些全都真實的。
甚至有某幾個瞬間,尤其是邢峙将江黯抵上窗戶那會兒,江黯感到自己是真的差點被進入。
也因此,剛才江黯在鏡頭面前呈現出的疼痛與埋怨,并不完全是演出來的。
手腕被握住,滾燙的感覺襲來,江黯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與此同時抽開了這只手。
他感到自己還沒能完全出戲,靈魂尚有一半與冷玉梅重疊着,并且把眼前的人當做了邢峙與李屹南的結合。
作為冷玉梅,他會下意識擔心李屹南還要強迫他做。
江黯這動作似乎讓屋內的氣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他不說話,邢峙也不說話。
靜靜盯了江黯許久,邢峙這才出聲打破了僵局。
他擡起自己的另一只胳膊,輕聲問江黯:“是不是還沒有解氣?不過瘾的話,這邊也給你咬。”
“……”
江黯擡眸迎上邢峙的目光。
半晌後,他緊繃的身體、表情,總算慢慢松弛下來。
“怎麽,留一個疤還不夠,想要兩邊對稱吶?”
“這種程度不會留疤,我也不怕留疤。我反倒希望……”
我反倒希望你能在我身上留下些什麽。
邢峙沒把這句話說出來,怕會讓此時此地的自己顯得過于輕浮,他只是問江黯,“剛才演戲的時候……有沒有傷到哪裏?後背疼不疼?讓我看看?”
換做從前,江黯無所謂,他可以随便脫衣服脫褲子。
他想起剛進組那會兒,自己可以赤|身裸|體地趴在床上打游戲,任由邢峙幫他按摩,沒有半點的不自在。
可現在他好像做不到了,他的心态已經完全變了。
“不用。我會貼膏藥,再不濟還可以去理療店。”
“江黯。”
“嗯?”
邢峙站起來朝江黯走去。
江黯一步步後退,邢峙便一步步欺近。
不知不覺間,江黯後背抵上牆,側過頭的時候他發現,旁邊就是不久前他被邢峙抱着撞過的窗戶。
他竟陰差陽錯地走到了這裏。
江黯有些不自在地回避了邢峙的目光。
然後他聽見邢峙用很溫柔的聲音開口:“江黯,你怕我?還真把我當李屹南了?”
“……”江黯正過頭,重新看向邢峙,“你想說什麽?”
邢峙道:“明天的戲拍完,我就殺青了。晚上我會離組。到時候……你要不要來送送我?”
江黯的表情不覺變得嚴肅。
“怎麽那麽急?我聽聶導提過,會組局搞個歡送——”
邢峙解釋道:“我下部電影的戲份提前了,得盡快過去。另外,我還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
幾乎是不可自控地,江黯感到了難過與不舍。
他腦子裏滿滿都是冷玉梅和李屹南——
這兩個人在這次離別後,此生再不複相見。
當然,除了入戲的原因,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
從一個劇組再到下一個劇組,江黯感受過很多次迎來送往,他早就已經習慣了。
可此刻他感到邢峙的離開有些不真實。
似乎他未想過,這段和邢峙朝夕相處當同事的日子會這麽快結束。
“江黯,下部戲拍什麽,定了嗎?”
“沒有。都還說不好。”
談到工作,江黯的話總算多了起來。
“Ada收到不少劇本,這邊結束後我會仔細挑一挑。
“《觀音橋》和《金陵春》的間隔時間不長,這兩個角色又有一些相似之處,我怕演多了會被定型,所以要演點非常不一樣的角色,有突破性的那種。”
“比如呢?”
“比如糙漢,硬漢什麽的。”
邢峙被逗笑,握拳咳嗽了兩聲。
江黯睨他。“笑什麽?覺得我演不了糙漢?那你是小看我了。”
“沒有。你演什麽都行。我從不懷疑這一點。只是……在決定了之後,你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嗯。”
兩人沉默着對望很久,邢峙伸出手,輕輕地攥住了江黯的手腕。
這一回江黯總算沒有再掙脫。
“這次是我操之過急了。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我也需要時間。分開的日子裏,我們都各自冷靜想一想,好不好?”
江黯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現在他無疑已對邢峙的腹黑程度有了足夠深入的了解。
他總覺得邢峙這話意有所指。
一氣呵成地将坦白和告白這兩件事進行下去,這是自己小號給邢峙小號的建議,邢峙聽了,然後搞砸了。
所以呢?以後他是不是都想按他的步驟來,再也不聽我的話?
江黯下意識蹙眉。
下一刻,他看見邢峙微微俯下身,近距離地盯住了自己的眼睛道:
“明天來送我?”
許久之後,江黯終究在他的注視下點了頭。
然後邢峙沉下聲道:“江黯,答應我,在此之前……你不許愛上別人。”
·
次日邢峙差不多拍了一整天的戲。
第一場戲是李屹南趕回南城,卻目睹冷玉梅葬身火海的那場。
火海那場戲還沒拍,此刻先單獨拍李屹南的反應。
是以邢峙基本上是在對着鏡頭演獨角戲。
江黯根據聶遠山的吩咐站在攝影師的身邊。
由此,李屹南望着火海的時候,其實是邢峙在望着江黯。
有時候真正的崩潰不是當場發瘋大哭,而是三魂七魄、五感六識一點點抽離身體,繼而感官變得麻木,不會感到疼痛、悲傷,也不會感到喜悅。
邢峙無疑把這種感覺演得很到位。
他直愣愣着站着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像是變成了喪失了所有言語與行動能力的木頭人。
與此同時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的漠然、冷酷,像是絲毫不為所動。
他既不為冷玉梅的死亡感到任何悲傷,也不為害了他的敵軍感到憤怒。
然而仔細看向他的眼睛,會發現他眼裏的光一點一點地暗了下去,最後熄滅了。
他的心和靈魂,分明與冷玉梅一起死了。
“咔!很好,過了!”
聶遠山這一聲落下,邢峙長長呼出一口氣,跪坐在了地上。
緩過勁兒來之後,邢峙擡眸朝江黯看去。
他發現江黯也看着自己。
江黯流淚了。
剛才拍戲的時候,估計是怕影響邢峙的情緒,江黯一直憋着,直到一聲“咔”之後,他終究忍不住在強大的共情作用下流起了淚。
見到這一幕,邢峙迅速起身,走上前給了江黯一個擁抱。
“答應我,殺青之後,看看喜劇片,打打游戲,或者看看心理醫生也行。要盡快走出來。
“好演員注定情緒敏感,但我們也要懂得保護自己的情緒。對了……”
“嗯?”
“我知道個老中醫也不錯,刮痧疏通一下肝經什麽的,能幫助緩解郁結情緒,效果很好。”
“嗯,好。”
邢峙下午的戲也不好演。
首先他要換無數造型,與不同的配角、包括關小姐演幾場戲。
這幾場戲是展現李屹南在冷玉梅死後,表面活得看上去很自在的那一部分。
到時候鏡頭會切得很快,占據不了電影多少時間。
但演員們要結結實實全部正經演下來。
“李老板,恭喜恭喜啊,最近生意興隆吧!”
“恭喜李老板喜得麟兒吶!”
“聽說李老板把南邊的生意也啃下來了?喲,真不錯!”
……
李屹南的日子好像過得很好。
他的臉上始終帶着笑意。
這幾場戲演完,最後一場戲,是李屹南在冷玉梅去世的許久之後,收到了他的那箱大洋票子。
開拍前邢峙四處望了一眼,江黯不在片場。
就好像他真的随着冷玉梅一起消失了。
“冷老板說,這是他上次從你那裏贏的錢。他一直想還給你……
“不好意思,我去了一趟英吉利國,有點事兒耽誤了,來晚了。”
扮演着李屹南的邢峙抱着藤條箱跪在地上。
壓抑了太久,如今他總算哭了出來。
他嚎啕大哭,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哭到嗓音啞到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他終于直面了一個事實——
冷玉梅再也回不來了。
這場戲結束後,太陽已經落了山。
接連演完這麽多消耗情緒的戲,邢峙有些精疲力盡。
與此同時他幾乎以為江黯不會來送自己。
但在走出片場之後,即将上車之前,他看到了戴着鴨舌帽的江黯就等在前方不遠外。
江黯朝邢峙揮揮手。
邢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用輕快的語氣道:
“走吧,我送你去機場。”
兩人和其餘工作人員一起坐上了寬大的商務車。
江黯和邢峙是挨着坐的。
時間緊張,兩人的晚飯就直接在車上解決了。
當着一衆人的面,他們這一路上并沒說太多私密的話。
麗水山離機場明明很遠,但這回居然很快就到了。
車快要停下來的時候,邢峙面對江黯擡起了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臉。
但還沒有真正碰到,邢峙很快又把手放了下去。
“不用下去,會被拍。我都跟司機說好了,他會送你回去。”
“嗯。”江黯望着他點點頭。
邢峙問他:“記得我昨天說過的話?”
江黯挑眉,似是不滿他昨天那句話裏的強勢,于是道:
“現在還記得,過兩天還記不記得……不好說。”
邢峙笑了笑,再望着他正色道:“不許不記得。那……那我先走了。回到酒店後,給我發個微信。”
江黯故意問:“哦,用哪個號發啊?”
“哪個號都可以。”
車停穩了,邢峙深深看江黯一眼,轉身拉開了車門。
“邢峙。”
江黯倒是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嗯?”
邢峙身體僵了一瞬,回過頭看向江黯。
只見江黯朝他微微笑了笑,擡手撥弄了一下他的頭發,又幫他把衣領緩緩撫平。
“出去有攝像頭,把自己捯饬得利索點。
“……再見,一路平安。”
江黯目送邢峙離開。
他想起了邢峙昨晚說的那句話:
“答應我,在此之前……你不許愛上別人。”
江黯後知後覺發現了一個問題——
壞了,忘了問他,“在此之前”的“此”,指的具體是什麽時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