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邢峙與江黯配合默契,兩人的對手戲演得又快又好,拉快了整部電影的進度。
然而其餘大部分配角多少差點意思,各方面磨合的時間都要久一些,導演要求嚴格,整體進度就又慢了下來。
邢峙離開後,江黯兩耳不聞窗外事,又跟着劇組在麗水山足足待了将近兩個月,這才總算迎來了殺青。
圍繞着冷玉梅,這部電影講了許多人的故事。
人來人往,皆是他生命中的過客,李屹南也是其中的一個。
于是在邢峙之後,江黯與導演一起又送了許多人離組。
到了最後,這部電影就只剩他一個主演了。
這晚,江黯扮作冷玉梅坐在鏡子前給自己化妝。
他即将登臺唱戲。
畫眉毛的時候他的手一直抖,冷不防畫歪了,前額立刻多了一道墨色。
冷玉梅面無表情地拿起手帕把墨色擦掉,再重新畫眉。
一個男人在這會兒溜進了後臺。
他叫劉三壯,剛從外地趕回來,第一時間就來了戲樓。
進來後他左右瞧了瞧,朝冷玉梅問道:“冷老板,小桃呢?平時你唱戲前,她可都要給你煮梨子水的。不加冰糖的那種,我都曉得的,免得黏嗓子!”
小桃從小就跟着冷玉梅,兩人互相照拂着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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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唱戲的天賦,負責照顧大家夥,管着整個戲班子的“後勤”工作。
冷玉梅被李春山強取豪奪後,戲班子也散了。
為避免冷玉梅的心有挂礙,還與從前的人聯系,李春山把他包括小桃在內的身邊人,全都弄到了南城之外的地方。
小桃還是後來李屹南幫忙找回來的,她一直照顧冷玉梅至今,陪他重新組了戲班子,再陪他磕磕絆絆走到現在。
戲班子現在發展得不錯,冷玉梅成了當地的明星人物,小桃也和劉三壯互生情愫。
一切本該走向美好,可是……
冷玉梅的臉明明上了胭脂,此刻卻白得可怕。透過鏡子看劉三壯一眼,他低聲囑咐道:
“去把門窗關好。”
意識到不妙,劉三壯臉色也變得煞白,他心跳如鼓地關好門窗,回到冷玉梅跟前的時候,一雙手哆嗦個不停。
“啥……啥意思啊冷老板……你、你別吓我!”
冷玉梅放下手裏的眉筆,回頭看向劉三壯。
“小桃她……前陣子被日本人糟蹋了,上吊了。”
劉三壯先是愣住了,等反應過來後,他握緊雙拳就要往外面跑。“我弄死他們……我弄死他們!”
“站住!”
“冷老板,那可是小桃啊!你不是把她當親姐姐嗎?你怎麽如此無動于衷,你——”
冷玉梅站起來,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低聲問:“一個月前我們閑談的時候,你說能搞到火藥,這話還作數嗎?”
“作……作數。”
劉三壯下意識咽了口唾沫,“你想做什麽?”
“前天我去一家日本人開的商社剪了彩,這事兒登報後,所有百姓都在罵我。他們不會再來看我的戲。”
冷玉梅看向劉三壯,“日本人為了進一步拉攏我,說他們會來挺我的生意,讓我別擔心,繼續把戲唱下去。
“他們有個什麽大佐、還有一個什麽将軍馬上會過來,讓我好好準備,為他們唱一次。”
意識到冷玉梅想做什麽,劉三壯僵在原地,額頭出了一層又一層的汗。
“可是……可是你呢?你要怎麽辦?你怎麽逃出來?”
冷玉梅只是平靜地問他:“三天時間,夠不夠你準備足夠的量?”
這場戲演完,江黯回酒店休息。
次日晚上,他在劇組的最後一場戲,便是給敵軍唱戲,與他們同歸于盡的那場了。
這晚,冷玉梅仔仔細細地為自己上了旦妝,穿了平時會舍不得穿的最昂貴的戲服,首飾也用了最好的。
日軍以為這代表他的重視,不知道他是打算濃墨重彩地赴死。
這一晚,老鳳戲樓燃了一整夜的火,足以把所有人都化為灰燼,其中包括那些日軍,也包括冷玉梅。
聶遠山為求真實,真的炸了一整座樓。
當然,這棟樓的裏面基本是空的,沒有桌椅、沒有戲臺,也幾乎不含任何家具。
等爆炸與戲樓燃燒相關的遠景拍完,演員們換到棚內拍戲樓內的群戲,鏡頭着重描繪爆炸發生後衆人的反應——
戲臺下,一部分日軍被火藥炸得無法動彈,就地哀嚎。
還有一部分能行動的則驚慌失措,四下逃竄。
然而門窗皆被鎖住了,他們意識到自己無法逃出去,紛紛發出了絕望的嘶吼。
戲臺上,冷玉梅穩如泰山,與臺下的人的狼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火光映上他的臉,此刻已無人看戲,但他依然舞着水袖,擺着身段,張嘴唱着戲詞。
他的靈魂好似與肉身分割了。
在濃煙的影響下,身體的肺部傳來劇痛,他呼吸困難、聲音嘶啞,唱得斷斷續續、曲不成調。
可他的靈魂猶在縱情高歌。
這一世他收獲過許多。
然而山河破碎,親友離散,上天将曾贈與他的一一奪走。如今他已沒有什麽不能再失去了。
火舌終于掠上戲臺,将冷玉梅的身體卷入其中。
師父、小桃、一個個故友,包括李屹南的臉,一一在冷玉梅的腦海中浮現。
最後他唱着他最愛的戲,倒在了火海之中。
演到這一幕的時候,戲臺周圍零散地燃着火,戲臺中央的江黯周圍倒是一片平靜。
導演再求真實,也不能燒演員,這部分的火只能靠後期制作實現。
然而江黯實打實地栽倒的動作是真的。
周身沒有火,但他想象出了自己被火焰撕扯着拖往地獄的樣子。
他趴在地上,漆黑的雙眸映入了明亮的火光。
那個時候他想到了很多,眼前敵軍的屍體,飄搖的山河,被敵軍欺壓的老百姓,含恨自盡的小桃,師父彌留之際倒在地上朝自己伸出來的那只手……
在家國深仇面前,個人的愛與恨好像都變得很渺小了。
他感到好像有石子兒從心髒位置滾落。
整個人都變得松快起來。
·
演完這場戲,江黯殺青了。
劇組在當晚舉辦了殺青宴。
江黯是這部電影的絕對主角,其他人跟他的戲算是一段一段的,殺青後也就陸續離組,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
因此,這晚除了江黯,其餘重要的配角幾乎都不在。
演黃三少的孟钰倒是來了,他屬于客串演員,早就已經離組,不過正好在南城有商務活動,忙完後也就趕了過來。
熱熱鬧鬧地吃完一頓飯,江黯、孟钰等演員,再加上導演、編劇等劇組成員,又一起去了KTV。
聶遠山心裏高興,一直拉着江黯喝酒。
“小江啊,不錯啊,你演得真不錯。這一開始呢……我對你嚴格了些,苛刻了些,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別往心裏去,啊!”
“不會。都是為了工作。能理解。”
江黯爽快地幹了一杯酒,看得聶遠山格外高興。
“喲,小江這酒量,練出來了啊!那可要陪我盡興!”
“感謝聶導的幫助,這杯我敬你!”
被聶遠山拉着喝了幾杯酒,江黯又被孟钰拉去唱了歌。
江黯不想唱,但被強行塞了話筒,又被唯一主演的身份架了上去。在衆人的起哄聲,他不得不唱起了歌。
江黯唱的是《一生所愛》。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粵語咬字非常标準。
“開始,終結,總是沒變改。
“天邊的你漂泊,白雲外。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江黯不愧出過單曲,音色好聽,情感動人。
熱鬧的大廳裏,拼酒談天的衆人,一時竟安靜了下來,老老實實聽他唱起了歌。
“相親,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這一刻江黯明顯沒從冷玉梅的人設裏走出來。
劇組其他人也沒走出來。
想到《金陵春》裏的一幕幕,以編劇沙芸為首,許多工作人員都哭了起來。
孟钰沒哭,他這種客串演員連完整劇本都沒看過。
他只是笑嘻嘻地把江黯唱歌的樣子錄了下來,反手發給了邢峙。
兩人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加的微信。
不久後他收到邢峙的回複:【別讓他喝太多】
孟钰:【放心,沒問題,我肯定幫你看着!】
這晚江黯還是不可避免地喝多了。
他的情緒沒法從戲裏抽離,只能借酒精麻痹自己。
淩晨回到酒店,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的時候,手機響了。
江黯沒注意看來電顯示,直接接起了電話。
然後他聽到了邢峙的聲音。
那是一句很簡單的:
“江黯,殺青快樂。”
江黯頭疼欲裂,随口嘟囔了幾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
他似乎聽見邢峙又問:“喝酒了?還好嗎?”
“還好……”
江黯的眼睛微微張大,而後又眯了起來。“我沒事,你的電影拍完了嗎?”
“拍完了,後來又去法國拍了個廣告。”邢峙道。
“哦。好。”江黯抓着手機,不知怎麽感到有點委屈。
大概是酒喝多了,人變得脆弱了的緣故。
抓着手機平躺在床上,他眯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半晌後輕聲道:“今天……冷玉梅死了。聶導親自給了我一個大紅包。可我覺得很不真實。”
“江黯,冷玉梅死了,《金陵春》也結束了。你要走出來。我知道你現在——”
“不,你什麽都不知道。”
“江黯?是不是喝醉了?”
“沒有,我很清醒。我什麽都記得。”
“嗯?比如呢?”
“比如我知道你還活得好好的,你娶妻生子生活圓滿。你早把我給忘了。”
江黯這是徹底醉得人戲不分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機随意放在床上,重新側過身把臉埋進被子裏,不知不覺睡着了。
他的夢裏有大火,有李屹南轉身離開時的背影,有師父伸出來的那只手,也有許多難以忘懷的旖旎親吻與擁抱……
然後他聽到李屹南的聲音響了起來。
“乖,開門,我在外面。”
不久,江黯感到自己在靈肉分離的狀态下,在幻夢與現實的交界地帶打開了一扇門。
然後他看到了李屹南。
恍然間,他感覺自己死後的靈魂從陰曹地府回到人世,又重新和李屹南糾纏在了一起。
又或者,這一切只是他的靈魂做起了夢,而夢裏有李屹南。
既然是夢……那當然可以放任一點。
江黯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
房門關上,清涼爽口的飲品入喉,江黯抱着人不撒手,恍惚間聽見那人問:“你看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江黯連眼睛都睜不開,又遑論将眼前人的樣子看清楚。
他只是笑着道:“李屹南嘛,還能有誰!”
隐約間他好像聽到了一聲低嘆。
江黯不理,直接張嘴親了過去。
反正是做夢,想做什麽就去做好了。
……
次日江黯睡到下午才起床。
他頭暈得厲害,起床後先去浴室沖了個澡,這才勉強清醒幾分。
之後他去到客廳,看見王語疏在收拾行李。
“江老師,先去吃點東西吧。我們該退房去機場了。”
“嗯。好。”
江黯先去卧室拿了手機,這才去到餐廳吃飯。
這頓飯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到了昨晚他和邢峙的通話記錄,電話通了足有3個小時零5分。
可奇怪的是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和邢峙聊了些什麽。
默默吃完一頓飯後,江黯想起什麽,趕緊去到了浴室關上門,然後脫下衣服褲子,把自己的身體仔細看了一遍。
他沒有看到任何痕跡,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适。
所以……昨晚的一切,果然只是自己的一個夢?
《游園驚夢》裏,杜麗娘做夢的時候,靈魂去到園子裏,和柳夢梅有了一晌貪歡。
江黯感覺自己昨晚跟吃了毒蘑菇似的,有了與之類似的經歷。
怎麽回事呢?
是因為冷玉梅唱過好幾回《游園驚夢》嗎?
或者有沒有可能,昨晚邢峙确實來過?
可如果他來過,我們為什麽還會通話3小時?
另外……我身上确實什麽痕跡都沒有。
江黯抓着手機,想給邢峙打電話問個清楚。
可如果昨晚他沒來,自己怎麽說?
當他的面承認自己做了跟他有關的春|夢?
即便春|夢裏的真正角色是李屹南……那也是邢峙扮演的,這兩個人目前對江黯來說似乎還無法分割。
“江老師,你沒事兒吧?”
見江黯很久沒出來,王語疏跑到浴室外敲響了門。
“沒事。我問問你啊——”
江黯穿好衣服開門出去,“根據協議,我們和邢峙那邊會定期互發行程,這事兒還在進行?”
“在進行。”王語疏道,“江老師想問什麽?”
江黯便問:“邢峙這兩天在哪兒?”
“應該是在法國。”王語疏道,“他去拍個廣告,然後參加時裝周之類的吧。”
“行。我知道了。”江黯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吧,我和你一起收拾。”
·
晚上江黯回了帝都。
三天後江玺也回來了。
江黯去機場接上她,兩人中午一起吃了頓飯,下午一起回從前住的地方探望父親。
當年因為霍曼文去世的事,父子倆之間出現了嫌隙。
在那之後江黯就搬出去了。那會兒郊區的房價尚且便宜,他也就按揭買了套別墅。
江玺倒是沒搬家,不過研究所那邊有公寓可以住,平時她基本住學校公寓,周末才會回來。
兩人到家的時候,江城遠在茶室泡茶。
及至茶室,兩姐弟并肩坐着,都是一副做好了挨訓準備的表情。
江玺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解除婚約,以及對方為何會入獄的事。
接下來就輪到江黯。
受《金陵春》的影響,江黯情緒挺低落,不過他也從冷玉梅身上學到不少,比如他沒有及時與師父解開心結,以至于兩人都遺憾了一輩子的那段故事。
所以這次回家後,江黯放低了姿态,打算和父親緩和一下關系,他試圖開口解釋:
“訂婚那會兒,我是有些沖動,不過一切都是——”
“行了,我知道一切都是炒作。”
江城遠不以為意。
他兩鬓生了白發,頗有些被歲月磨平了棱角的意思。
聽到這話,江黯倒是好奇看向他。“你怎麽知道的?你從來不關注娛樂圈的事兒。”
江城遠推一杯茶給他。“雙方父母都沒到,掉海裏的那枚戒指也很随便,一看就是臨時準備的……
“你們吶,忽悠一下涉世未深的小朋友就行了,明眼人誰看不出來有問題?”
江黯默默喝茶,不說話了。
江城遠看他一眼,又道:“那個小夥子叫什麽來着,邢峙?”
“嗯。”江黯放下茶杯,“他怎麽了?”
江城遠像是都懶得批評江黯了,只是看着江玺道:“你讓你弟弟長點心眼吧!”
一路上,江玺也聽江黯說了不少事兒,對他和邢峙兩個人的情況有個大概的了解。
江玺倒是笑了,對父親道:“這您就不懂了,有時候啊,這無招勝有招。天然呆反而克制腹黑。”
江城遠擺擺頭。“他被你和文文寵壞了。”
江玺道:“這叫順其自然。照我看,他吃不了虧的。”
江黯:“???”
下午江城遠去書房練字,阿姨在廚房做飯,難得休假的江玺去了露臺上練瑜伽。
江黯無所事事地窩在卧室,上網看起了跟自己有關的消息。
前腳他剛聽父親說了一嘴,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和邢峙的直播訂婚是炒作。
後腳他就看見豆瓣上也有不少人這麽說。
那裏居然有個專門用來分析他們是假情侶的組。
[兩個月了吧?整整兩個月沒有同框,沒有互動,好好笑啊,CP粉還在嘴硬,說他們只是各自忙碌]
[有人猜他們是不是分手了,不不不,當然不是分手,真相是他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還有人磕直播訂婚的假糖?別太好笑啊我說,那明明就是為了幫江黯澄清出軌所用的手段,當我們瞎啊?]
[江黯确實沒出軌,畢竟無論是“麥田的江”,還是“質安大隊”,通通都是假的!]
[不過很奇怪啊,邢峙這麽幫江黯,為啥?他炒CP圖什麽啊?他是不是在下一步大棋?咱們分析分析?]
……
微博的氣氛跟豆瓣倒是非常不同。
這裏死咬邢峙和江黯是炒作的人相對較少,不過很多人都在猜測他們是不是已經分手了。
[時裝周上的邢峙好憔悴哦,不會和江黯分手了吧]
[我看邢峙和江黯就是典型的劇組夫妻,邢峙殺青了,兩個人也就分手了呗!]
[你們看啊,江黯獨自一人現身帝都機場,男友邢峙并未現身接機,這分明感情出問題了嘛!]
……
網上說什麽的都有。
看得江黯都有些哭笑不得。
很快,一則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
有一個香水品牌請了邢峙當中華區的代言,這會兒正好有一場邢峙參加相關商務活動的直播。
江黯猶豫了一下,用新注冊的小號進了直播間。
直播間裏,江黯看到了那張已經很久沒親眼見過的臉。
他感覺邢峙似乎瘦了一些。
剛開始,主持人問的都是跟商品有關的問題,諸如邢峙偏愛什麽款式的香水。
之後大概是架不住彈幕一直刷,大概是想為直播間再掙多一點的流量,主持人便問了邢峙:
“邢老師啊,你看,咱們彈幕上的問題,你方便回應一下嗎?
“你跟江老師之間……還好吧?
“江老師平時喜歡用香水嗎?”
這一刻,江黯緊緊盯住了手機,似乎想看清邢峙面上的每一個表情。
電影已經拍完了。
過去兩個月裏,兩個人的聯系也很少。
他很好奇,邢峙會怎麽回答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