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房間內如今只剩下澤息和阿其兩人。
澤息颔首, 溫聲道：“多謝阿其姑娘方才相助。”
若不是剛才阿其腦子靈光将容絮糊弄過去了，他還真不知道要如何回應她。他不願意違心地說出他只是将容絮當作阿絮仙子的替身，明明知曉這般是最簡單, 最容易将兩人一刀兩斷的法子。
可他還是不忍。
不僅僅因為這是句假話, 更是因為那樣子太過于殘忍, 無異于在人心口剜一刀。
對她, 對他皆是。
容絮不在, 阿其一改神情，即使是稚嫩的模樣卻如何也掩蓋不住眸中的鋒芒，眼神淩厲, 正色道：“我不是幫你, 我如今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小神女。魔尊, 還有半個月，無妄之海的封印就将土崩瓦解。”
話音急促，帶着威嚴。
也許是阿其的長相太具有迷惑性, 大家似乎都忘記，阿其曾經是跟在玄徵神尊身邊服侍之人，更是憑借雷霆手段替容絮執掌一山。她可從不是如她長相那般, 是個任人拿捏的乖乖女。
“土崩瓦解？”澤息口中呢喃。
這句話在她腦海裏反複橫跳着，澤息單薄的身軀一滞, 五指沒來由地緊張得蜷縮成團。心口一緊, 聲線清冷凜冽也跟着繃了起來，如同卸了全身所有力量，喃喃道：“為何會如此之快？”
似乎是想到了什麽, 澤息不顧自己渾身幾乎快散架般的刺痛, 上前一大步，口中用上一大股血腥味。可他不管不顧, 只是如同祈求般問道：“難道就不能在他們沒有沖破封印之前，再重新設下一道封印？”
說這話時他眸中滿是希冀。
封印快要破除了，再設下一道封印不就行了，為何偏偏是他們，他才找到容絮，才堪堪找到…
他還想能再多些，再多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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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前幾日，青梧還同他說他還有幾月的時間，讓他好好珍重。幾月的時間，他明明都快要接受了，可為何一轉眼便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十五日，短短十五日，如何抵得了這萬年來入骨的相思，又如何磨滅這萬年來的孤寂。都說相愛之人定能長相厮守，為何連短短的幾日，如今都成了奢求。
終究這些無奈他無法宣出于口，所有的苦他都選擇咬碎牙埋進心裏，心中有不滿，有怨，可終究因為容絮二字，全全無怨無悔地吞了下去。
那一雙溫潤的杏眼變得如同死水一般，失去了靈魂，徒留一片猩紅和要溢出來的傷痛。
阿其知他心中所想，見他逐漸消沉的模樣，只得解釋道：“封印是祖神設下的，有天道存在，沒有任何神尊的神力能夠在祖神的封印之上施法建新的法陣。這是對祖神的大不敬，天道會降下天罰，而這天罰都不用到審判臺，當場即可行刑。”
“這是上古時期，祖神統治六界設下的規矩，天道因此而存在。”
“這也是為何青梧神尊這萬年來，也不過是用着自己的神源之力鎮壓，束縛着那些趁機逃脫的魔族之人，可這無異于亡羊補牢。如今青梧神尊的最後一縷神源都注入封印之中，可封印依舊維持不了多久了。”
簡單地敘述完這些，一提到青梧，阿其心情難免受到影響，嗓音又啞又急。
又是天罰，澤息回想到容絮在審判臺上吃的苦頭，對天罰自是不滿，忍不住輕嗤一聲，譏諷道：“天道可當真是好生無聊，這便是大不敬了嗎？”
那一雙眼中滿是赤裸裸的挑釁之情。
聽到此話，阿其不禁怒瞪向澤息，一雙圓眼睜得極大，閃着怒火，立即道：“不可以對祖神如此大不敬，這數百萬的滄海桑田，誰能猜想到未來如何。更何況當時神魔大戰，六界生靈盡數屠戮殆盡，在如此十萬火急的情況下，祖神以身殉道才換來這數萬年來的六界太平。本就是生死存亡一線，如何能做到事事周全。”
上古時期神魔大戰，六界生靈幾乎屠戮殆盡，存活下來的生靈都被一場磨滅記憶的雨水給沖刷掉了記憶。如今魔界并非真正的魔族之事，也不過只有神界的幾位神尊知曉其中緣由。
而六界衆人對于祖神的了解也不過只是史冊寥寥幾筆記載，并無什麽印象。
自然而然，敬畏之心淡薄得幾乎沒有。
可阿其不同，她是服侍在玄徵神尊身邊之人，玄徵神尊更是上古時期存活下來的唯一的一個神尊，心中最是敬佩祖神慷慨義舉。阿其耳濡目染，自是同主子一般，心中格外敬重祖神。
澤息噤聲不言，垂下眼，眼中落下一大片陰鸷，心情實在是談不上好。
說到底，他從來都算不上什麽深明大義之人，也沒有那麽崇高的道德。在仙界做仙尊時，一心為了報仇才成了仙界戰神，替仙界征戰四方，卻未曾想全然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謊言。
而他卻因為這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弄丢了最重要的人。
他前半段人生本就是一場笑話，而因為容絮的存在，他帶她領略了不一樣的世間，青雲小築點點滴滴的相處，在他心中早已不可替代。
是他活着唯一的寄托。
對于如今的他，容絮便是他的一切，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她。成為魔界魔尊，庇佑整個魔族如此，就連青梧口中的拯救六界也是如此。
只是因為她罷了。
阿其見狀，也知是自己話說重了，一切變化得太快，澤息一心在小神女身上，如今難以接受也實屬正常。她長呼出一口氣，岔開這沉重的話題，緩緩道：“我來此，還有一事。”
好在澤息不是個不明事理的，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聽到阿其這話後，挪了挪眼睛看向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戾氣都削減不少，示意着她繼續說下去。
兩人氣氛也因此緩和了不少，
阿其潤了潤嗓子，繼續道：“萬年前那場動亂，未曾想到魔神的四大護法，魁罡趁機逃了出來。也是他重創了青梧神尊的神魂，想破除封印，因此神尊才不得不選擇這般魚死網破的方法。”
以此給他們拖延時間。
“南禹神尊想讓我殺了魁罡？”澤息清冷的眉眼間背霜雪覆蓋般，神印中的那一抹紅亮得格外的刺眼，話語間殺意陡顯。入魔後的特點展露無遺，在提到殺人時，血是沸騰的，在叫嚣着。
見狀，阿其不禁一愣。
明明是金蓮孕育的神胎，天生有着淨化魔氣的力量，修煉天賦更是卓絕出塵，可就是這般人卻入了魔，以魔軀成神。她仍舊記得青梧聽到這般消息時，口中如同魔怔般呢喃着孽緣兩個字。
何為孽緣，她不懂，她只知曉兩人終究只是在有緣無分罷了。
可有緣無分，最是折磨人。
阿其垂下眼，唇角微微t往下壓了點，眸中流露出的惋惜稍縱即逝，最終只是漠然地點了點頭，繼續道：“南禹神尊借占星臺探查，懷疑魁罡就藏在仙族之中，下界之事神界不好插手。所以希望魔尊出手，最好能在無妄之海封印破除之前除掉他，也算是斷了魔神一個左膀。”
嗓音幹淨利索，不拖泥帶水，也如同阿其做事的性子一般。
澤息便猜到是如此，并不甚意外，似乎察覺到他自己情緒的不妥，眸中嗜血般的風暴立刻被他強行抑制下去。等他再一擡眼，狂熱減退，眸中只剩下如一的冷漠，心情還是差得很。
他略顯心虛地瞟向阿其，似乎在懷疑着她方才有沒有注意到他眸中的異常。
入魔的這萬年來，魔族血脈中的嗜殺成性他隐藏得極好，或是他本就沒了什麽活下去的欲望，整日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那血脈壓制得也容易。
如今的他，因為容絮的出現有了明晃晃的情緒，便極易受到影響。
可這并不是什麽好影響。若是如青梧所說，真正的魔族，是受六界唾棄和厭惡的存在。而如今的他，同真正的魔族又是什麽幹系呢。
他不明白。
只不過如今也沒有多少時間了，似乎并不需要他擔心這般事情。心中更是苦澀得如同黃連泡過一般，只不過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兩人所談論之事上。
“南禹神尊給了我這麽大的範圍，短短十五日，要我從何找起。”澤息有些堅持不住地坐到床榻旁，雙腿綿軟無力地癱下，緩了一會，他才繼續道：“你們總不會真的只有這一個線索？”
言語之中，滿是猜忌。
即使他澤息身為一界之主，可終究只是魔界魔尊，沒有任何線索想要在仙界尋人，談何容易。
更何況，仙魔對立，他的人在仙界可并不方便。
阿其知他意思，又道：“南禹說占星臺指向了辰鳳山，想來定然同鳳族脫不了幹系。七日之後，鳳族清衍要在辰鳳山山頂舉行繼位鳳族族長的祭祀典禮，屆時仙界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會去，南禹懷疑魁罡也在其中。”
話到此，也算是給了方向，澤息也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此事我知道了，我會去查探清楚的。”
他如今已然有些疲倦。
“這金蓮花瓣是你的本源之力所屬之物，應當有助于你愈合後背的傷勢。”阿其的眼神下意識瞟向澤息後背，又掏出一物，連帶着金蓮花瓣一起放在身旁的案上，“這是生肌水，對你的傷勢應該有有，只不過長出肉的過程有些難熬。”
阿其略顯擔憂的眼神望過去，她曾聽說有人願意傷口疼着，也不願用生肌水快速愈合傷口。只因其過程煎熬，仿佛是将人的骨頭揉碎重組一般。
痛徹心扉。
但她想，如今的澤息，需要以最好的狀态來迎接即将面臨的事情。所以這生肌水是他不得不走的路，她也無可奈何。
她囑咐道：“金蓮花瓣你自行吸收，至于同無妄之海相關的事情，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了你。剩下的，止淵神尊會親自來同你商量十五日之後的事情。”
似乎是覺得這般太過于殘忍了，仿佛無時無刻提醒着他，他命不久矣。阿其終究忍不住松了半分，瞥了眼憔悴的少年模樣，屏住一口氣道：“這十五日，魔尊若有什麽想做的事情便去做吧，只要不越過紅線即可。若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吩咐奴婢，奴婢在所不辭。”
短短十五日的相處，應當不會再發生什麽變故，更何況她已經出言提醒。對于如今的小神女來說，魔尊應當只是個過客而已，若是不見了，她應當也不會放在心上，無足輕重。
她希望小神女如此。
聽到此話，澤息只是食指同拇指之間暗暗地相互摁了摁，頓了頓，“多謝阿其姑娘好意，只不過姑娘你自己身上還有傷，恐怕傷得還不輕，這幾日最好還是不要在容絮身前晃悠，免得她發現端倪。”
他一早朝發現了阿其受傷了，至于如何受傷，應當同去尋青梧有關。如今阿其也怕容絮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避避，總歸是好的。
“我會注意的。”留下此話，阿其拱了拱手，便離開了。
如今房內只剩下澤息一人，他略顯頹廢地望着這空蕩蕩的房間，目光落在容絮曾經待過地地方，便移不開了。一縷微風拂面，他緩緩地輕阖上眼，嘴角再一次扯出一抹苦笑。
有緣無分，終究是強求不得。
*
祈春節當天，魔界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朗朗晴日，太陽暖洋洋地灑在魔界的萬物之上，仿佛賦予了它們別樣的光彩，明媚，充滿着勃勃生機。冰雪消融，依稀能聽見叮咚的化雪聲響，和微弱的溪流聲。
街頭巷尾，全是各式各樣的花燈。
有溫馴乖巧的兔子模樣，有怪異醜陋的兇獸模樣，更有巧手的，在上面描繪了一幅春日百花齊放的春景圖。提在手中，仿佛闖入了滿目春色。
家家戶戶，門窗開着，張燈結彩。
始泗街天才蒙蒙亮便已經熱鬧得無與倫比，小販叫嚷着賣花燈的聲音此起彼伏，一聲比一聲高。他們各自暗中較勁，而來來往往的人流也越來越多，幾乎人人手中都提着一個花燈。
容絮走在路邊瞧着，走走停停，什麽東西都瞧得新鮮。
如今在這魔界，她終于明白了初到時的疑惑。她總覺得這魔界之人，生活習慣并不是她想要中的魔族模樣，他們熱鬧地活着每一天，完全沒有魔族該有的嗜血殘暴，反而更像一個遺世獨立的村落。
簡簡單單，平靜悠長地生活着。
然而這些她也只是想想，只覺得是匪夷所思的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便沒有了蹤影。
“大哥，你這花燈質量也太差了吧，我這剛買，才提在手上一會的功夫，便破成這般鬼樣子，你這讓我今晚如何祈福。就算是紙糊的也不會壞得如此之快吧！”一潑辣的女子聲音傳到街道的各個角落。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紛紛将目光投了過去，更有愛湊熱鬧的直接從人群中擠了過去，一個個身影探頭探腦的，等着後續發展如何。
閑來無事，總是格外地愛看熱鬧。
“姑娘，話可不能如此說，我這可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手藝，這鄰裏街裏的誰人不知道我王阿九的手藝，我這經手的花燈質量都是杠杠的。姑娘可別是自己弄壞的，如今來冤枉人！”男子嗓音憨厚局促，卻并沒有見來者盛氣淩人而有半分讓步。
容絮就在不遠處，将争論聽得是一清二楚，倒是不在意兩人為何吵架，卻不禁被王阿九自吹自擂的話語吸引住。她下意識地往前擠，一是想瞧瞧熱鬧，二是看看這王阿九的花燈到底如何。
這一路上她算是看了不少花燈，卻沒有一個心滿意足的，要麽太簡陋，要麽太抽象，反正她都看不中。王阿九大話一出，容絮倒是要去看看他的手藝到底如何。
畢竟可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手藝。
可前面人潮湧動，只能瞧見一個又一個的人頭竄動，高大的身影擋着前面，她根本瞧不清楚前面情況如何，心裏不禁有些着急地往前湊。
後來又不知說了些什麽，女子竟然撒潑般将王阿九的花燈重重地扔在地面上，一個不解氣，直接将一排推落下來，噼啦啪啦動靜大得很。王阿九氣不過，直接要同女子動手，引得在場衆人騷亂起來，紛紛回避開來。
所有人一心想着躲開，絲毫不顧及身旁之人，容絮被逃離的人硬生生地撞了一下，一時間她差點沒站穩。
好在有人穩穩地接住了她。
當那一股熟悉的味道萦繞入鼻尖，容絮便猜到了接住她的是誰。她略顯局促地從澤息懷中掙脫開，擡頭看向澤息時，嘴角勉為其難地扯起一抹笑容，眼睛彎彎的，星星碎碎的陽光倒映在其中，格外的亮眼。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身精致白袍，腰間繡着一大片仙鶴騰飛的模樣，微風拂過，鶴頂的那一抹紅顯得更加栩栩如生，如同活過來一般。随着他手中的動作，袖擺也跟着大幅度晃動。
身邊人流穿梭，颀長的身姿站在她身旁正好将人群分流，一時間再也沒有人沖到她身旁來。反倒是澤息，被行色匆忙的路人撞了肩膀好幾下。
他也不惱，今日耐心格外的好。
容絮不禁多t看澤息好幾眼，他今日穿着這身衣裳格外的好看。溫潤清朗的少年郎模樣，眉宇之間帶着幹淨的笑意，素淨的衣衫整潔得沒有一絲一毫褶皺，氣質純粹得如同世間第一捧初雪一般，不帶着一絲一毫的雜質。
單單望着，便能讓人心動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