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應平縣縣衙坐落在應平縣的中央,由幾個建築群組成,遠看飛檐走壁,肅穆端莊。
迎面是大堂,木制構件上刻有虎獸彩繪,威風凜凜。大堂中間懸挂“應平縣正堂”金字大匾。再往前走依次是迎客廳、二堂、三堂。左右兩邊分設平間,是衙役所居之處,
縣衙後方修建庭院,假山流水,曲徑通幽。中間挖空做了一方池塘,不知名的魚兒游離其間。旁邊建有一亭子,上書“望月亭”。陸久安正坐在亭子裏,查看往期的公文檔案。
亭子裏時不時響起陸久安的驚嘆聲。
“這上一任縣令倒是個會享受的,窮成這樣,還能把後花園打扮得這麽雅致。”
“應平縣這麽大?相當于一個縣級市了。想不到啊,我一開始以為就一個犄角旮旯呢。”
“這麽大的地,人口這麽少,不對啊,好歹8萬多公頃的縣,人口還不到2萬?”
“每年征收的賦稅,簡直沒眼看。”
“哦,偷盜命案倒不少。”
總結下來就一個字:爛!
陸起正端着果盤入內,聞言不解;“人口少不好嗎?大人管理起來方便。”
陸久安把手裏冊子往桌上一抛,拈起一把果子:“唔,味道不錯,應平縣啥都不多,就是水果多。你說的人口嘛,這就是另外一門學問了,人口少起止是不好啊。人口少,勞動力就低下,工農商産業發展不起來,經濟就拉動不起來。經濟低下,誰願意往你這兒來?要是遇到個什麽大事,修建個什麽大工程,根本拉不到人。”
陸起平時跟着陸久安學習四書五經,也是習得一些知識的,但是對于這些東西卻是一竅不通,如此被陸久安簡單明了的解釋一番,倒是明白了個大概。
然而陸久安不明白。
這一路行來,所見水土氣候風俗景觀,和他那個時代川蜀雲貴地區非常相似,川蜀一帶一直物産豐饒,按理來講不該民生凋敝,食不果腹,乃至征賦艱難,成為朝廷頭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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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久安吩咐屬下:“去把主簿叫過來,我要問他一點事。”
轉頭又吩咐陸起:“把我帶來的白牡丹,拿一罐來。”
主薄在一個縣的地位,相當于是二把手,縣令不在的話,一縣大小事務都由主薄代為處理,威望極高,權力極大。
歲月是奔流不息的滾滾川河,帶走了一代代過客,然而這片怆然的大地,卻沉澱下來一批久踞其職久操其事且老于世故的當地書吏。
應平縣主薄郭文今年52餘,從30多歲就跟着做事,一步步到了如今這個地位,可謂是八面玲珑世故圓滑。
郭文端着手中的茶盞深吸一口氣,清新怡人的茶香順着鼻孔鑽進來,綿延不絕。他小心翼翼的淺酌一口,登時神情陶醉:“疏香皓齒有餘味,更覺鶴心通杳冥。”
郭文正室搖着一把輕雲繡花羅扇:“茶是好茶,就是太貴。”
郭文不以為意:“ 不貴能叫好茶嗎?這可是從高山采摘經名師烘焙的,一出來就送往京城給達官貴人們喝的,我也是好不容易托人久經攆轉才搞到一小罐的。喝一點少一點。”
郭文也就這點小愛好了,喜歡效仿達官貴人附庸風雅。
“對了,那剛到的縣太爺,是個什麽來頭?”
郭文不屑:“黃毛小子一個。”
正說着那新鮮出爐的上司,就有小人來報,知縣大人請主薄去一趟,也沒說有什麽事,郭文摸着胡子左右搖晃着腦袋:“可惜可惜,我這剛泡的茶。”
嘴上這麽說着,卻起了身子抖了抖衣服上的皺褶:“走吧,去會一會咱縣令老爺。”
一路行來,郭文都在猜測縣令新官上任是有什麽安排,随着小厮走進庭院,見到那縣令,還沒行禮,陸久安笑眯眯地指着旁邊的石凳:“坐。”
郭文淺淺行了個禮,依言坐下。
陸久安又笑眯眯地指着他面前的茶盞:“郭主薄,嘗嘗。”
郭文早就聞到那飄過來的一縷縷沁人心脾的香味,眼珠子控制不住的往桌上掃。
陸久安這麽一說,也不客氣,拿起杯子,極緩慢極虔誠的喝了一小口,仿佛喝的是什麽瓊漿玉露。
陸久安饒有興趣得看着他:“不知我這粗茶入得了郭主薄的眼不?”
“哎喲陸大人說笑了。”郭文豎起拇指誇贊,“這茶開湯後,湯色杏黃明亮、毫香純爽,入口鮮純,回甘迅速深沁,喉韻深廣甜潤,妙哉妙哉!”
“郭主薄好舌頭!”陸久安撫掌大笑,”此乃鳳頂山上精心栽培的茶樹,于淩晨山霧最濃的時候取一芽一葉,再經過七七四十九道手法烘焙而成,其綠葉中夾雜着銀白色的毫心,形似花朵,沖泡之後花香四溢,取名白牡丹。”
郭文瞪大雙眼:“白牡丹,京城四大茗茶之一白牡丹?”
“正是,家父偶然得了兩罐。我之前考了功名,合着其他禮物一起贈了我一罐。我想着吧,自己也不會喝茶,不如給真正愛茶之人。說起來,比起白牡丹,那落雪龍井才真正是......”
陸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和郭主薄你來我往,好似一對忘年之交。
陸久安與郭文天南地北的胡扯了一大通,講得口幹舌燥,才說起自己真正的目的:“我初來乍到,對江州知之甚少,還望郭主薄在工作上能指點一二,讓本官盡快熟悉職務,讓工作步入正軌。”
郭文還有些意猶未盡,得了好處,倒也爽快:“不敢,職責所在,大人請将。”
陸久安問:“有一事本官不明白,五年前應平縣人口有6萬多,為何如今銳減過半。”
郭文嘆氣:“大人有所不知,本來應平縣物産豐富,一直以來風調雨順,百姓也安居樂業。誰知5年前鬧了一場地動。”
“那一年死傷無數,那還不是最嚴重的。地動把途徑應平縣的一條大江——怒江上游給破開了一個口子,本來應平縣雨水就多,平時一到夏季就會有內澇,現在怒江一破,洪水倒灌,老百姓辛辛苦苦種植的糧食就顆粒無收了。百姓流離失所,死的死,逃的逃,這麽下來,可不是越來越少嘛?”
陸久安暗忖,照郭文的意思,應平縣人口流失全賴洪水的原因。
洪水一來,百姓一年的收成就無望,民以食為天,吃的都沒有了,還有什麽時間精力做其他的事情?
應平縣年年洪水,朝廷年年向應平撥赈糧、減賦稅。
赈糧撥下來了,經過層層轉調,到應平縣手裏又剩多少?百姓吃不飽,除了逃亡,就只能放下手中的農具占山為王,靠打劫為生。
應平洪災大大小小持續5年,修補了口子也于事無補。除了赈糧,沒有一個朝廷官員被下派下來處理此事,由此可見,應平縣的災情要麽沒有上達天聽,要麽沒有如實彙報。
陸久安也是在21世紀社會摸爬打滾多年的人,這其中的關竅在心裏來回推敲一遍就有了個大概,但是如今做了這倒黴芝麻官,也不能放着全城的百姓不管呀。
縣令雖然只是一個芝麻小官,那也是不好當的,陸久安走馬上任,對此一竅不通。
但是他是個腦袋靈活的人,縣令做不來,策劃還做不來嗎?
把縣令要做的事拆分成一個個活動方案,寫成策劃案,涉及自己的本職工作,陸久安手到擒來。
這麽一想,他信心倍增,立刻讓人把縣裏掌管水利的人都從家裏通通叫來,針對洪水一事征詢意見。
水利們指着城防圖比劃了半天,陸久安越聽越糊塗,真正是紙上談兵,當下提出去洪水多發地實地考察一番。
水利們心裏叫苦不疊:“這新來的知縣大人做事風風火火的,剛到任沒多久,也不說休息幾日,就找人把往期的公文搬了出來。現在呢,大熱的天說出去就出去,洪水多發地離得不遠,但是過去也得小半天。”
面上卻恭恭敬敬的:“大人,當地道路泥濘不堪,行走不便,容在下下去收拾妥當。”
一行人輕裝簡從,穿着便服,由縣衙裏身手較好的幾個衙役打頭出行。
馬車駛出城門,眼前視野開闊,綠色稻田一望無際,随風如波浪般搖曳,遠處農家院舍參差交錯坐落在竹林之前,間或一兩個百姓耕作田間,真正是一幅渾然天成的鄉野山水圖。夏風拂面吹過,帶來一絲熱氣。
行了一個多時辰,景色慢慢蕭條,可以看見衆多遺棄的房屋破敗不堪,門前雜草叢生,以前的農田如今變成了荒地,像衣服上的補丁。擦肩而過的農民多是面黃肌瘦,讓人看了唏噓不已。
陸久安讓人攔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這老漢須發皆白,粗布麻衣下露出的兩截手臂如一段幹涸枯瘦的焦木,背上擔着一大捆柴禾,柴禾像座小山,把他本來就不挺直的背脊壓得深深彎下去。
老人旁邊跟着一個營養不良的小孩兒,小孩兒因為太瘦,顯得眼睛格外的大。
看見一大人高馬大又面露兇相的人,小孩兒抱着手中布包怯生生地躲到老漢身後,只探出一個小腦袋。
陸起看出這爺孫倆緊張,在陸久安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攀聊:“老人家,我們公子想到梨家灣去辦事,不知道還要多久時辰才到。”
陸起就是個半大小子,說起話來未語先笑,老漢緊繃的臉皮放松下來,擡起渾濁的雙目看了隊伍一眼才道:“老漢就住在梨家灣,不遠了,走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不過這兩年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公子去辦事的話,怕是要空手而歸了。”
“我們一路行來也聽說了,老天爺年年發大雨,很多鄉親百姓不能種地了,都去別處找種地的地方去了。”
老漢愁眉苦臉:“是呀,我們家已經1年沒糧食了,一年前我家老婆子餓死在家中,家中長子去河邊捕魚,遇到洪水,被沖到河裏淹死了。小兒子只能進山打獵,現在沒有糧食,捕的田鼠都沒有幾兩肉。”
衆人聽聞面露不忍,江預從老漢背上接過柴禾放到自己背上,老漢忙道:“哎呀,使不得。”
陸久安輕輕一佛,攔住老漢慌亂的手臂:“沒關系老伯,你家住梨家灣,我們正好同一個方向,我們又不識路,還要勞煩你給我們帶一帶路呢。”
陸久安又兜手一抄,把小孩兒抱起來颠了颠,小孩兒輕飄飄的,抱着他像抱着一個浮木,陸久安笑眯眯的問他:“小弟弟,叫什麽名字呀。”
小孩兒輕聲細語的回答:“我叫楊苗苗。”
“苗苗真乖,你給哥哥帶路好不好。到了地方哥哥給你吃白面饅頭”
苗苗睜着亮晶晶的雙眼,看了一眼楊家老漢,又看一眼陸久安,期待的神色溢于言表,讓人看了覺得又可愛又可憐。
就像楊老漢所說,梨家灣并不遠,這樣短短的路程,楊苗苗已經把陸久安當成了天上下凡的神仙哥哥,對陸久安頗為依賴,以至于到了梨家灣,兩行人分道揚镳的時候,楊苗苗拽着陸久安的衣服袖子頗為不舍。
“乖啊,哥哥以後還會和你再見面的,相信哥哥,很快的。”陸久安摸着楊苗苗的小腦袋做着保證。
楊苗苗最終還是放開了神仙哥哥,心裏難受極了。
楊苗苗跟着爺爺回到家,小叔叔已經從山裏打獵回來了,連月的食物不足和勞累并沒有在這個精壯的漢子身上留下痕跡,反而像一柄挺拔的标杆,與這鄉野田間格格不入。
“小叔叔!”楊苗苗炮彈一般射向楊耕青,楊耕青張開雙臂把他抱了個滿懷。
“苗苗,這是哪兒來的饅頭?”楊耕青非常敏銳。
“哎呀小叔叔,你聽我講,我今天遇到了一個神仙哥哥。”楊苗苗講起陸久安瞬間手舞足蹈,“神仙哥哥長得可好看了,像畫一樣,雖然我沒看到過畫,但是我覺得他就像畫,他抱着我回梨家灣的,他身上香香的。而且好溫柔啊,還給我講故事,我跟你說哦,他講從前有只猴子......”
楊耕青靜靜聽着楊苗苗喋喋不休的述說着一路的見聞,楊老頭在一旁坐着休息,間或補充一兩句,顯然對陸久安講的故事也意猶未盡。
“是不是好有趣!可惜哥哥說今天還要去辦事,不能跟我講了。不過他說下次見面會繼續的,下次很快會見面的。你嘗嘗,哥哥給的饅頭又白又香又軟。”
楊耕青從善如流吃了一小口,用粗糙的大掌摸了一把小蘿蔔頭:“真好吃,神仙哥哥去哪裏辦事去了你知道嗎?”
楊苗苗往北坡方向指去:“他們去那邊了。”
“有說辦什麽事嗎?”
“沒有哦。”楊苗苗搖着小指頭。
楊耕青把楊苗苗往地上一放,一邊束着護腕一邊對楊老漢說:“爹,你和苗苗先回屋裏坐會兒,我出去轉轉。我打了幾只兔子綁了腿放籠子裏的,你別動,放着我回來處理。”
楊老漢自然滿口應着,也不問他去做什麽:“早去早回啊。”
楊耕青還沒到地兒,就看到泥地上新鮮出爐的車轍馬蹄印,顯然剛走不久。他摸着車轍印子肯定道:“是官駕。”
如果楊老漢在此,肯定會被自己兒子嚴肅正經的語氣震住。然而從樹林裏緩緩轉出兩個身材高大的人影出來,其中一人穿着一身青衣,露出一張俊朗的臉。這張臉,這個人,從裏到外透露出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不怒自威。此人接着他的話道:“縣令的官駕,一從十來人。”
“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