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關于楊彩雲的孕育和降世,在日期上還有一處蹊跷。
她是2002年2月6日出生的。六天之後,才是農歷馬年的春節。
也就是說,盡管她是02年生人,但屬蛇,而不屬馬。
小楊初中學到生理衛生,知道人類女性的妊娠期為266天左右。
但因為老輩子沒有精子卵子這種現代概念,所以就籠統地把末次例假的日子算作妊娠期的起點,號稱“十月懷胎”。
楊彩雲按此計算,自己以受精卵的形式被創造的時刻,應該發生在2001年5月下旬。
這就産生了一個問題:她媽媽與那個男人同居的三個月裏,應該發現自己已經有兩個月的停經了。
如果當時知道自己懷了孕,那麽以楊慧蓮的潑辣,一定會讓男方負責到底,絕不會一個人回老家,然後才驚訝發現懷了孕。
關于這個矛盾,楊慧蓮是這麽跟女兒和父母解釋的:
二十四歲的她太任性、太無知,對婚姻、家庭、和女人的生育負擔全無概念,以至于都不知道自己懷了孕。
她還補充說:同居的時候,男方也并不了解女友的月事狀況,故而也不知道二人的愛情已經結晶。
好吧,整起事件總結起來就是:兩個被感情沖昏頭腦的二百五,意外地造出了一個新的二百五。
女兒出生之後的歲月裏,楊慧蓮收了收心,在百貨公司幹起了化妝品銷售,後來又自己開了個小店兒。
但她始終沒有結婚,只有彩雲這個獨苗。
一天天長大的女兒,無數次問到自己生父的情況,而楊慧蓮都是一問三不知。
二人朝夕相處的一百天裏,既不知道對方的全名、住址和電話,又沒有留下任何照片。
只知道男方當時三十來歲,山海縣當地口音,在輻照廠工作,現在應該五十多了……
“所以,”餐桌旁,陳先生不禁打斷了小楊的講述,“你高考一結束就來山海縣尋親來了?連大學志願都是你媽幫你填的?”
女孩抿了抿口幹舌燥的嘴唇,揉了揉濕潤泛紅的眼睛,并以一聲哼笑做為對這個提問的回答。
“哼!”小楊撇嘴道,“像極了我媽當年的說走就走,不是嗎?”
“其實也不是,”女孩繼續說,“尋親的念頭已經在我腦海中發酵好多年了。只不過,高考結束是人生的一個節點。我早就想好了,要是理想志願沒錄取,我也不上大學了,會在山海縣一直尋找下去!”
“怎麽找?”大叔質問道,“就靠在公共場所挨個問可能人選?”
“不然呢?”彩雲停下筷子,一攤手,“網上發帖沒人回,登報尋人不受理,去派出所被趕了出來,所以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找人了。”
“你有沒有想過,”陳先生眉毛緊皺,“你父親人可能已經沒了,或者去了別的城市?”
“即便如此,”小姑娘十分冷靜地回答,“在山海縣肯定能找到線索。”
“那麽,”對方繼續,“你就不考慮以下你媽媽?她肯定不希望你為了一個飄渺的可能,輕易放棄前程。”
“報應吧?”小楊冷笑道,“誰叫她自己到處亂跑呢?那個年代治安那麽差,無數婦女兒童被拐被賣、身陷地獄。幸運的楊慧蓮倒是毫發無傷,還經歷了豔遇。卻把外公外婆都急病了,還把我耽誤了!”
“怎麽叫把你耽誤了?”大叔問。
“沒給我一個完整的家呗!”丫頭答。
“那你不應該更怨你父親嗎?”陳先生反問,“從你生命中缺席的,是他,不是你媽。”
說到這兒,楊彩雲靠在椅背上,緊閉雙目,思索了片刻。
“但始作俑者是我媽,”她開口說,“如果不是她意氣用事、離家出走,也不會有後續的事情。我都想好了:假如有一天,真的找到生身父親,我會把一道選擇題擺給他:要麽,把近二十年來缺失的父愛連本帶利全部補償給我;要麽,我也會恨他一輩子!”
啪的一聲,陳先生的拳頭怼到了座下的沙發上,發出一聲悶響,把不多的幾位食客都驚到了。
尤其讓楊彩雲也感到意外,昨天下午她把飯盒摔在他身上,都沒見他有絲毫惱怒。
“怨恨爹媽把自己帶到世上的,”大叔一雙炯目瞪向女孩,“可以選擇立馬離開這個世界!”
“哈哈!”楊彩雲也不是被吓大的,如紅酒杯般端起飲料杯,笑着反駁道,“我不後悔來到世上。人間有很多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我埋怨的,只是因為父母當年的任性和疏忽,讓我在一個殘缺的家庭環境中長大,而我楊彩雲這十八年遭的罪,不是你一個外人能夠體會的……”
說着說着,她的笑容漸漸消失,語氣也從平穩、變到激動、再到嗚咽模糊。
就覺得今天中午做東的陳先生,現在也成為了又一個在自己心靈缺口上補刀的劊子手。
于是,當場暴走了。
嘩啦一聲,女孩猛然起身。
為了憋住淚水,整個嘴巴都彎成了倒v。
瞪了對面端坐着的大叔一眼,然後跳出卡位,甩開腿跑出了餐廳。
陳先生見狀,也站起來,先是朝着嚎哭着遠去的身影大呼女孩的姓名。
不得回應,便連忙追出門去,押金也都沒要——因為的确剩下了很多食物。
在午後的烈日下,在縣城的街道上,上演了又一出人間喜劇:
就見一個打扮清涼的女孩子撒開長腿、邊跑邊哭,後面一個年紀是她兩倍的大男人邊喚邊追。
路人紛紛側目,在好奇的目光背後,不知腦補出了怎樣狗血的套路。
女孩一路哭着,跑進了巷子,不時往身後大喊“你不要過來啊!”
但陳先生锲而不舍地跑在她身後。
拐進了深巷,沖進了租住的筒子樓,楊彩雲蹭蹭蹿上樓梯,把走廊裏乘涼的房東大爺吓了一跳,然後飛快掏鑰匙開門,閃進二室一廳。
本想把房門摔上,但陳先生的大手即使把住了門框,然後也跟進了室內。
但女孩仍然先他一步沖進了衛生間,立即把門反鎖,擰開了壁挂的花灑。
然後,背靠着瓷磚牆,聽憑冰冷的自來水把新換的衣服淋濕、緊緊貼在她起伏的體表。
而她透心涼的身子,則緩緩沿着牆滑向地面,最終坐在了冷水橫流的地面上。
估計要坐一會兒吧。內心的烈焰不是那麽容易被澆滅的。
屋外沒有動靜。彩雲心想:陳先生可能已經走了,但也不保準。
他不像是個小偷,但如果真的拿走了屋裏的東西,自己必定果斷報案。
可就聽嗒的一聲,反鎖的衛生間門竟然開了——年久失修的門鎖,大概就是容易失靈。
那個矮個子的大叔,已經脫去了滿是塵土的皮鞋,光着腳踩到了地磚上。
“你走開啊!”女孩嗚嗚說。
陳先生沒吱聲,而是走到對方身旁,并排地坐了下來,自己的全身也很快淋濕了。
“對不起,彩雲,”男人開口說,“我剛才沒能體會你的苦衷。”
“是的,你沒有!”她毫不客氣道,“你知道是為什麽嗎?因為,當小學班主任給我穿小鞋、父親節活動上故意讓我上臺發言時,你不在場!因為,當初中室友跟我鬧矛盾,一口一個‘野爹’、‘野孩子’的時候,你不在場!因為,當高考最後一科交了卷,我在操場上找到男神,鼓起勇氣表白,然後被他白了一眼,說‘你先搞清楚哪個男人生了你,然後再研究要跟哪個男人生’的時候,你不在場!所以,我楊彩雲這十八年遭的罪,不是你一個外人能夠體會的!”
說完,楊彩雲便愈發放肆地嚎哭起來,好像要讓她那不知是在天涯還是海角的爸爸也能聽到女兒的心聲,進而悔過,進而主動來找她、并用全部餘生來補償她。
陳先生伸出臂膀,将姑娘輕輕摟住。小楊感覺到,那雙手跟流水一樣清冷,完全不像是長時間奔跑之後的樣子。
“從現在起,”他說,“我會盡全力幫你找到那個不稱職的爸爸,親手把他帶到你的面前,讓他真心實意地向你道歉。”
“嗯嗯,”楊彩雲情緒平複了許多,“你知道我今天中午為什麽要堅持繞遠去坦塔羅斯飯店嗎?的确,我沒去過那裏,但真正的原因,是過去一個月,我已經在老城區找遍了線索,還真想去開發區那邊看看。無奈,運氣不好,被汽車長龍堵了回來。”
“行,”大叔馬上說,“咱明天就去坦塔羅斯吃飯。”
小楊破涕為笑了,心想:男人的共情能力,真的是忽高忽低;波峰波谷,判若兩人。
對方見她情緒穩定,便順手關緊了噴頭。
于是,傾盆大雨在放晴的心情中消散,只餘下偶爾借着“水的表面張力”而墜落的水珠,就像從樹上恰巧落在幸運兒頭上的甘露。
“那你不問下,”彩雲笑道,“為什麽一定要去自助烤肉餐廳找人呢?是我犯矯情嗎?不是,那是因為,有一次跟我媽在外面吃燒烤,她看着我狼吞虎咽,觸景生情說:‘你父親也是個無肉不歡的人呢!’所以,這也就成了我的尋人線索。”
男人皺着眉,顯得十分深沉。
女孩緊緊盯着大叔,試探問:“陳先生,你有老婆嗎?”
他答道:“曾經有過,但她去了很遠的地方。”
“哦哦,”彩雲連勝應道,“那你跟前妻有子女嗎?”
“有個女兒,”他望向她,“跟你一樣是個驢脾氣。”
“讨厭!”女孩咧着嘴,揮起濕漉漉的纖指,朝大壞蛋彈去一粒晶瑩的水滴。
午後的斜陽,從敞開的衛生間窗戶照在并肩坐而坐的兩人臉上。
仔細看,空氣中似乎映出了虹光。
下垂的花灑,形如一扇沉甸甸的蓮蓬。
積水的地面,也仿佛清新迤逦的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