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別看山海縣是個犄角旮旯,歷史還真的十分悠久。
老城區改造時,曾經挖出來一萬年前的人類遺骨。
城南那座跟這輛吉普一樣破不留丢的城隍廟,基址竟然追溯到戰國。
但逼仄的舊城再怎麽改建,肯定不如開放區氣象萬千,後者的範圍內就從沒有堵車一說——直到今天。
開着開着,大叔和女孩雙雙恍然發現,吉普車的周圍已經擠滿了各色車輛,而自己已經完全挪不動窩兒了!
原本前面五十米的路口右拐,直行就能進入開發區的地界。
可紅綠燈已經變色了三番,車流走走停停,仍然沒輪到他倆通過!
忽然,一陣聒噪的轟鳴,從為透氣而大敞的車窗傳進了楊彩雲的耳孔。
這讓坐在副駕座的她心裏一驚:吉普車已經走了最右側車道,再往右就是人行道了!
女孩連忙探出頭觀察:
往前看,發現前面路口右轉後,只會陷入更大規模的堵車;
往後看,長長的車流一眼望不到邊;
往下看,竟然有一輛拉轟的敞篷跑車直接開到了人行道上!
“哈哈!擱這爬吶?”
跑車裏的人也看到了小楊,便緊貼吉普停下,用她沒齒不忘的怪嗓發出了吠叫——竟然是“太子爺”和“黑白無常”,真是字面意義上的冤家路窄!
“你們在幹嘛?”占據了道德高地的楊彩雲,怒目圓睜地瞪着他仨,“竟然把機動車開上了人行道!撞到小朋友怎麽辦?軋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還有臉問?”太子爺一臉不屑,“還不是為了快點趕去給你們這幫窮鬼開獎!”
“啥?”她不解。
“你們不是要去參與今天的現場抽獎嗎?”對方道,“就在開發區商場,即抽即中,大家電、甚至汽車都白送!不過,要等特邀嘉賓的金手指散財運哦!而頭號貴賓,正是本主!”
“哈哈哈!”黑白無常拍手叫好,劉少爺則一腳油門,噌的一下竄了出去,狂按喇叭,擦着幾名行人的身邊過去,吓人一大跳。
對他仨光天化日之下的交通違法,自始至終,除了一個小女子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連陳先生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還去坦塔羅斯嗎?”他一邊把車開動,一邊問楊彩雲。
小楊摸着自己幹癟的肚子,撫着自己受傷的心靈,也沒力氣怪他,愁眉苦臉說:“不了。應該一開始就聽叔的,去西西弗餐廳。”
如果女人出門前一定要沐浴更衣會讓男伴覺得麻煩,那麽男人在請吃飯前現去銀行取錢則更容易讓女方感到詫異。
從大堵車中掙脫出來之後,二人先去了一趟本地信用社。
陳先生又讓女孩目睹了一個失傳已久的絕活:用存折從櫃臺取錢。
“你真挺有意思的,”再次上車,她對大叔說道。
這回,老古板十分敏銳地回道:“有意思,是說我風趣幽默,還是說我行為古怪?”
“抱歉,”小楊把話收回,“客随主便。叔對我太好了,我實在不應該說三道四的。”
因為開發區商場在今天成了吸引力超強的“消費黑洞”,位于縣火車站底商的西西弗餐廳在午飯點也并不擁擠。
但楊彩雲更希望吃飯的人能多些,便于尋找“合适的人選”。
用現金付了帳,引導員把兩人領到卡位上,交代一番,同時用對講機讓後廚“上菜”:意即給桌面中部的烤爐添加紅彤彤的木炭。
“願意吃啥就去拿吧,”大叔坐下來對女孩說,“我幫你看着包。”
“好好好!”彩雲放下包,就沖出去了。
先在衛生間洗了手,然後分批次取來了水果、飲料、熟食、生肉和海鮮,準備對其施加炭火的“輻照”。
正準備坐下時,女孩的眼神忽然直了,動作忽然緩了,遲遲不肯坐下。
因為,看到了“目标人選”。
“等我一下,”楊彩雲跟陳先生說,然後就又回到取餐區,緩步接近一個正在拿夾子取餐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問:“師傅,打聽一下。2001年的春天,您有沒有在山海縣認識一個名叫‘楊慧蓮’的女人?”
對方冷不丁一擡頭,詫異地望向女孩。她連忙繼續問:“當時的她比現在的我大五六歲,也說普通話,相貌上也和我很像。”
可惜,這位身材不高、半頭白茬的大爺大概把小楊當成了神經病,悶聲不響地繼續将餐盤裝滿,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卡位。
同坐的大媽,大概是他的老伴吧。
碰了一鼻子灰,小楊也悻悻回到座位。
陳先生用夾子把熟透了的食材放到她盤子裏,用剪刀把大肉片剪成女孩子可以一口吞下的小塊,盤中堆得就像縣城的後山。
“謝謝叔,”她低頭說,然後開動起來。
“剛才為什麽要找那人問話呢?”陳先生問。
遲遲不得回答,他便自嘲似地說:“家務事?不願告訴外人?”
“楊慧蓮是我媽,我是來找爸爸的!”楊彩雲在沉默片刻後終于說出了實情,塞滿食物的口齒頗為含混不清……
楊慧蓮跟女兒一樣,屬蛇。
十九年前——那仿佛已經是古代了——也就是2001年的春節,楊家父母剛給他們24歲的女兒送了全套的紅內衣,轉手就拉着在二老眼裏已經是老姑娘的慧蓮相親去了。
因為擔心她抵觸,一開始便只說是場簡單的家宴。
當賓主十幾人在包廂落座,慧蓮見自己身旁被安排坐下一名壯小夥子,便把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
而且,從男方無時不刻的拘謹與羞赧來看,這可憐孩子也是被長輩逼着相親的。
酒過三巡,全桌長輩就開始輪番誇獎小夥:正牌大學機械專業畢業,鐵路局機務股長,虛歲二十九,屬耗子,跟蛇是絕配,看起來一表人才,父母工作也體面……
刺啦一聲,楊慧蓮把椅子推開。
站起身,從衣架上取下外套,麻溜穿上。
轉身把纖手搭在男方寬厚的肩頭,說:“放心吧,哥哥,會有其他姑娘愛你的。”
然後,縮回手,在衆目睽睽之下,推門而去。
在楊彩雲十四歲生日的時候,楊慧蓮似乎有意提起這些陳年往事,
聊到此事,彩雲的外公外婆又把女兒奪門而出之後的情況補全了:
當時,雙方父母和媒人都沒料到女方會如此反映,全都就地石化了。
此後半個小時,誰都不說話,誰也不吃喝,就這樣悶坐着。
甚至服務員聽不到動靜,趕緊進門查看,以為包廂裏面食物中毒了。
如果他們知道楊慧蓮退席之後去哪兒了,恐怕會立即追上去——她離家出走了。
揣着包含自己全部儲蓄的銀行卡,楊慧蓮從飯店打車直接去了汽車站,随便坐上了一趟長途班車,連她自己也記不清究竟在哪裏下的車。
總之,剛剛迎來本命年的姑娘開始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從老家到了鄰市,然後從那裏又去了鄰市,像一只憂郁的青蛙,不斷跳向遠方的石塘。
楊慧蓮後來跟女兒解釋說,當時她就是覺得憋悶,覺得可能一輩子也逃不出世俗的桎梏,便決定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逃避。
當時,她只知道自己卡裏的錢能夠勉強維持一陣子,下一步,是打工掙錢,還是灰溜溜地滾回家,腦子裏一片空白。
大約在四月底的時候,楊慧蓮流浪到了山海縣。
或許當時已經是五月,她記不清。
因為,坦白講,她是在下火車數日之後才關心這座小城的名稱。
當時,楊慧蓮已經離家上千裏,而且其實是買了去更遠處的車票,但當列車駛入山海縣的地界,她就聞到了遍布空氣中的鹹腥。
一開始,還以為有人帶着臭魚爛蝦乘車。
但當她從車窗第一次親眼看到那萬裏的碧波時,心中強烈的震顫,驅使她在到站的第一時間就下了車。
但後來想想,這股魔力的來源,也許并不完全是大海,還包括她即将在大海上遇到的人。
下了車,楊慧蓮就在海邊的旅館住下了。
對于一個生長在內陸城市的旱鴨子,需要花幾天來适應海邊的生活,适應早晚猛烈的海風、适應充塞口鼻的海腥、适應那種會讓衣被全天都像剛甩幹狀态的潮濕。
但這些都被她克服了。
大概因為在她的心目,茫茫大海就是自由的象征,是她夢寐以求的歸宿。
一開始,楊慧蓮會穿着長衣長褲,光腳踩在軟綿的白沙灘,來回溜達。
時值黃金周,一個獨身女孩走在海邊,一天會有十幾次獲得男人的搭讪。
她對此并不感興趣。她離家遨游的目的,就是為了擺脫任何人對她的束縛。
可到頭來,她卻主動地貼了上去。
那天,風和日麗。大海靜得猶如平地。
楊慧蓮則邁出了來到山海縣以來的一大步:買了一身鮮紅的泳衣,第一次下水游泳。
到了下午,她看到有水上摩托項目,就是一種外形酷似摩托的小艇,駕駛方式也跟摩托一樣:雙手握把,叉開腿騎在座椅上。
姑娘的DNA動了,因為之前在老家時,她就喜歡戴上頭盔,騎着大排量摩托,轟隆隆地招搖過市。
今天所謂什麽“摩托媛”,都是人家當年玩兒剩下的。
于是,在水上摩托租賃點,她交了錢,披上救生衣,要在大海上體會一下速度與激情。
按規定,水上摩托只能在浮标劃出的區域裏來回行駛。楊慧蓮也是照做了。
但偶然一瞥,只見斜陽的照耀下,在海天的交界處,一個孤零零的人,吃力地用雙槳劃着一葉孤零零的舟,正漂向更深的藍海——他或她到底要幹什麽?
魔怔了一般,楊慧蓮用剛剛學到的轉舵技巧,将水上摩托的航向對準了遠方的孤舟,在工作人員聲嘶力竭的阻攔聲中,加大油門騎了過去,在藍海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白浪。
即便在完全無風的天氣裏,以六十公裏的時速航行時,楊慧蓮沒有戴護目鏡的眼睛很快被浪花和疾風刺得眼淚橫流。
她強忍住不适,在模糊的視線裏不斷接近目标,在距離三十米左右時看清,劃船的是一名男子。
很快,對方已經注意到了身後跟随者,便轉頭查看。
在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女騎手雙手一抖,高速行駛的載具立馬栽了個大跟頭,把她甩進了冰冷的海水。
救生衣破損漏氣。楊慧蓮便只能在完全夠不着底的海域胡亂撲騰,嗆了好幾口苦澀的鹹水,旱鴨子眼看就要變鹽水鴨了。
楊慧蓮昏厥前看到的最後景象,是前面孤舟中的男子一個猛子紮進水裏,飛快游到落水者身旁,伸出臂膀,緊緊摟住,然後一起往小船游去……
慧蓮醒來時,已經在縣醫院的病房躺了一天一宿。
那個男的就守在身邊,而且,已經替她打理好了水上摩托的損害賠償。
楊彩雲後來問她:是不是因為男人的大方,所以才破天荒地委身于他?
對此,當娘的沉默不語,不願多講。
但已知的事實是,楊慧蓮跟這名男子在山海縣度過了整個夏天,八月份才登上了出城的火車,輾轉回到了已經急病了的外公外婆身邊。
然後就發現,自己懷上了男人的骨血——也就是楊彩雲!
楊慧蓮沒有選擇堕胎,而是毅然決然把女兒生了下來,自己背上了未婚先孕的惡名,同時也把小孩兒給重重地連累了。
長大後,彩雲自己有時都覺得,楊慧蓮根本不應該留下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