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避雨
避雨
腦中萦繞的話語與死亡的氣息徘徊周旋,将姜鳶拉回了人間。
她轉而一笑,沒想到死到臨頭了,竟然記起的是一句可笑的誓言。
什麽為她而活,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不過是說者自己心安,若她都不為自己而活,如何能相信別人的承諾?
她雖然才八歲,但因在大戶人家出生,要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人心也看透了不少。
母親早早離世,父親又對她嚴加管教,她深知父親不會像母親一樣細心教導她什麽可以做,什麽應該做,他只會告訴她什麽不能做,或是在她做錯事時用懲罰來告誡她。
因此,她只能自己察言觀色,體悟人情世故。與同齡的世家小姐比起來,她自然成熟許多。
但這些她都不曾記得了,她現在只有滿腔的憤恨和不甘。
人生漫長,她不能只有八年。
更何況,人終有一死,她不能死得比鴻毛還輕。
如是想着,她等着提劍那人走遠,艱難地動了動身子,聽見嘲諷的冷笑聲刺耳傳來。
“呦!這就死了?還以為樓主帶來的能是什麽厲害的人物,果然就只是一小屁孩。你,把她撈上來。”紫衣女子失望地拍凳起身,“那三人留着下次再用,至于她......都見過樓主的真容了,就扔下懸崖吧,這樣死的透一點。”
“是。”一暗雨領命,正要下泥池,卻見姜鳶單手撐地顫抖地直起身道:“誰說我死了,既來之,則安之。去留我自己決定!”
姜鳶抹了把臉上的泥水,雙手攥拳,眼中透出一種不可征服的堅毅。那暗雨見她這般堅定,看了眼紫衣女子的眼色,默默退後。
每個企圖入樓的人都要經歷這麽一番厮殺,當靶子的人便是那些在暗雨劍下下跪求饒的狗官們。
樓主從未親自帶人進樓,姜鳶是第一個,也是樓內年齡最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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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般矮小的身軀輕輕一折都能斷了,如何能對抗得了眼前膘肥體胖的三人?
紫衣女子手撐下巴斜嘴一笑:“看來有好戲看了。”
姜鳶努力睜開眼,清晰感受到臉上結成塊的泥水随着肌肉的扭動漸漸皲裂,她這才看清眼前三人。
那三人約莫四十幾歲,雖是穿着和她一樣破爛不堪的衣服,卻能看出衣服的材質極好,擡手間柔軟的袖子上下飛舞,絲毫未受到泥水的影響。
姜鳶輕笑一聲:“三打一不公平,你們誰先上?”
那三人沒發覺不對勁,竟真商量起先後來。
提劍的那人自告奮勇:“小毛孩,老子要死也不是死在你手裏!”
姜鳶自知力量難敵他,若是要奪過劍,就必須讓他自己将劍送過來。
她故意激怒他:“死在誰手裏可不是你能決定的,但何時死你倒是有可能決定。和我商量商量,我可以讓你多活一會兒。”
此話一出,圍觀的人都驚得吸了口氣。
她有幾斤幾兩的身手,明眼人都能瞧出來,如此劣勢下,她竟能理直氣壯說出這話來,倒是勇氣可嘉。
如姜鳶所料,那人氣得手臂直抖,手中的劍攥得更緊。
按他們以前的身份,何時受過這等屈辱,如今一個乳臭未幹的毛孩都敢來叫嚣了,他們自尊心過不去,壞脾氣也受不了。
姜鳶成功用一句話将三人激怒成失了理智的怪獸,紛紛龇着牙,恨不得将她撕碎。他們将她團團圍在中間,好似獵物的狼群,随時準備獵殺。
“受死吧!”握劍之人像方才那般帶着必勝的笑容刺了過來,見姜鳶不曾躲避,跑動得步子帶着遲疑慢了下來。
姜鳶察覺到他眼中的懷疑,假裝驚慌地後退幾步,那人便毫無顧慮地沖了過來,劍頭直逼她的心髒。姜鳶在劍頭将要刺入心髒時一偏身子,又用方才的傷口迎了上去,随即帶着劍身倒進了泥池。
泥池裏又泛起渾濁的紅暈,那人用腳踢了踢姜鳶,覺着她應是無還手之力,便松了警惕。
姜鳶迅速拔下劍,起身毫不猶豫插進了那人心髒。
她個子實在太過矮小,雙手高舉頭頂才能将劍插入她的心髒。眼下她舉着雙手看不到那人的模樣,害怕他伸手抵抗,便狠下心轉着劍柄,讓劍身在他身體裏緩緩轉了個圈。
她能清晰地聽到絞肉的聲音,以及随之而來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在那人口中的鮮血噴湧而出前,她拔出劍往一旁撤了一步。
那人在空中吐出了一朵血花,直愣愣地一頭栽進泥池,咕嚕了幾聲便沒了呼吸。
剩下兩人還沒從那人的勝利中回過神來,見姜鳶提劍沖了過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躲閃,慌亂地左右逃竄,一頭撞在了一起。
姜鳶在泥池裏比他們靈活,就算算不準他們逃跑的動向,跟在屁股後面追也能輕而易舉追上他們。
泥池裏一時玩起了你追我趕的游戲,紫衣女子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擠出的眼淚還未幹,就見姜鳶一劍同時抹了他們的脖子。
兩人的脖頸噴出兩道直直的血柱,濺在姜鳶臉上,她聞着渾身的血腥味,像一頭剛經歷厮殺的野獸,筋疲力竭卻又享受着幸存者的歡愉。
她看着鮮血淋漓的三人,用盡最後的力氣将劍插進泥池,支撐着虛弱的身子驕傲地站直看向紫衣女子,随即眼前一黑撒手倒了下去。
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她也沒想到生的本能竟能讓她克服恐懼,變成一個殘忍又無情的人。
自那以後,她成了樓主的心尖。樓主把她帶在身邊,教她讀書,陪她練功。別人都心生羨慕,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樓主不過是找到了一把稱手的劍,待到劍殘破之時,她便會被無情丢棄。
她若是想真正為自己而活,就要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真正離開風雨樓。
但當有能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機會擺在面前時,她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她不知,除了當暗雨,她還能去做何。
打打殺殺,換來的是百姓的安定和樂。
她如此說服自己,便一年又一年的在殺人和逃亡的路上。
也許,只有那個“為她而活”的人出現,她才會動搖為自己規劃的未來。
額間一抹暖意破開了她眼前的黑暗,喚回她的神思。
姜鳶緩緩睜眼,蕭确用手背探着她的額頭,滿臉愁容。
她愣了愣,撥開他的手:“大人,我沒事。”
蕭确眉頭一蹙:“額頭這麽燙,怎麽會沒事?”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咳咳。”姜鳶倔強地辯解:“只是被口水嗆了,我真沒事。”
洞外雨依舊如瀑,她環顧四周,洞內比外面更加陰冷,漆黑的深處若隐若現地能看見幾根白骨,想來這是他們眼下最好的避難所了。
蕭确看她蜷縮起身子在搓手,起身道:“你安靜待着不要動,我去找點東西生火。”
姜鳶眼疾手快将他拽住:“大人是想将抓我們的人引來嗎?”
說罷,她細細一想,這洞不通風,縱使生火煙也不會飄散出去,也許不會被發現。
能生火暖和暖和也好,她松開手:“我只是擔心一下,大人若是冷就去吧。”
在姜鳶快速的态度轉變中蕭确也反應了過來,剛剛關切上頭,他便沒考慮這麽多。
這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再下下去,他倆就得在這山洞裏過一夜。沒有火取暖,怕是難熬。
他試圖在洞內撿一些幹樹枝,可洞內不知哪裏漏進了雨,滴滴答答到處落水。撿了半天,他就只撿出了四五根勉強算幹的樹枝。
這樣下去可不行。
蕭确瞥了眼丢在一旁濕透的外衣,低頭檢查身上的衣服。
方才他已将外衣脫下遮雨了,眼下只剩下一層濕了點衣袖的中衣和一層貼身的內衣。
“你現在冷嗎?”蕭确試探問道,他怕貿然把內衣給她,她又會覺得自己有失分寸。
姜鳶以為他要用撿來的這幾根樹枝生火,便想看他如何生的起來,笑道:“有點。”
誰知話剛說出口,蕭确背過身脫起衣服來。
“大人這是在作何!”姜鳶捂住眼睛,卻不像第一次為他更衣時那般羞澀,從指縫偷看他雪白寬厚的後背。
不得不說,蕭确的身子還是有點看頭的。
她這會兒想明白了,生活已經這麽苦了,嘴上讨不着甜頭,眼睛還不能看個別樣的風景?
她不阻攔他,反正她也冷,難得他這麽好心,可不能潑他一盆冷水。
蕭确将白色絲綢內衣脫下,用腰帶将中衣系好,把內衣遞給她:“披上吧。”
姜鳶接過內衣,得了便宜卻不賣乖,指着蕭确身上那層衣服:“大人其實把這件衣服給我就好,我就披在身外,又不穿在裏面。”
蕭确如同被踩着尾巴的狐貍,急忙解釋:“我把幹的衣服給你你還不樂意了?那你還給我,我再把身上這件脫下來。”
他說着一臉不好意思地伸手去奪姜鳶手裏的內衣,姜鳶把內衣護在懷裏,笑得更甚。
蕭确難得這般糊塗,莫不是剛才雨淋壞了腦袋。不過也好,是他非得拉她下山的,現在淋了雨被困在這裏,穿他一件衣服也算是他的補償了。
洞外的雨勢不見小去,黑雲依舊沉沉壓着樹林。今晚估摸着是要在洞內過上一夜了,不穿得暖和些她真覺着自己會染上風寒。猶豫之下,她還是打算把內衣穿在裏面。
蕭确這人的脾氣可說不好,現在是樂意給她穿的,萬一見她将內衣染上了灰啊泥啊什麽的,又發癫要将衣服拿回可就糟了。
她商量的語氣又帶着命令的口吻道:“大人可否回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