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惡夢
惡夢
蕭确早時被皇帝召見,才急匆匆離了府。
皇帝撩開龍袍閑坐在椅上,注視着面前的棋局并未擡眼:“杜泉河身體如何了?可有好些?”
“回陛下,義父自辭官以來一直在家中休養,病情有所好轉,臣替義父多謝陛下挂念。”
蕭确猜到聖上會詢問杜泉河的病情。怪也怪他偏偏在失蹤案愈演愈烈之際病倒,又未将失蹤名錄上交朝廷,聖上難免會疑心他或是在刻意逃避什麽。
可他畢竟是跟随聖上多年的忠臣,陛下放他辭官養病,到底還是給足了他顏面。
于是,這找名錄的爛攤子便扔到了蕭确手上,也難怪這堂堂禦史之位竟無一人與他相争。
這官道乃是天崩開局。
他只想借勢擴大範圍尋找杜元漪,無意加入朝中紛争,便也從未與其他朝臣有過你來我往的勾結之事。衆人理所當然以為他公正不阿,鐵面無私。可如此一來,他們便不得有一點容錯機會。
這樣的人坐禦史之位,皇帝定是歡喜,旁人卻皆是憂慮。
總有人要成為此案的替罪羊,蕭确想來自己是最有競争力的人選。
他若平息不了此案,縱使聖上如何賞識他喜愛他,朝廷衆臣也會要其背負上杜泉河未被深究的過失,同長州那群無用之徒一般安上失職的罪名關進大牢。
皇帝擡手示意蕭确在對面坐下,手裏撚着顆黑棋若有所思,蕭确靜靜觀着棋盤沒有知聲。
棋盤之上,黑白棋子交織成網,局面似是陷入了絕境。可若将盯于一處的視線抽拉回來,縱觀整個局勢便可發現,角落裏被忽略的一顆黑色棋子看似孤立無援,實則只要在其邊上再添一顆黑棋,便可牽一發而動全身,整個困境即迎刃而解。
兩人不謀而合地指向同一處,相視一笑。
“今日叫你來便是想讓你幫我一同解開這棋局,看來還是得有你在朕身邊,朕的棋技才能更上一層啊!”
Advertisement
皇帝滿意地捋着胡子,頗為欣賞地看着蕭确。
他也算是看着蕭确長大的。這孩子打小聰明沉穩,心思細膩,雖是被杜泉河收為義子,身份得到顯著提升,但他仍不驕不躁,虛心好學,方能從管家子弟中嚴選的一百人裏脫穎而出選為太子伴讀。
太子雖為太子,但生性頑劣不學無術着實令他頭疼。可蕭确不僅治好了這頭疼,還讓他安心地覺着這太子之位并未托付錯人。
皇帝本是打算讓蕭确繼任大理寺少卿一職,哪知杜泉河突然辭官,欲将他舉薦上位,彼時尚書令袁益禮竟也算準了時間将他引薦。
他本就忌憚袁益禮朝中權勢龐大,險些脫了缰繩,此番舉動一出,他猶豫再三,想來還是信任蕭确的品行為人,也覺出他并無狼子野心,便将計就計圓了袁益禮的願。
縱觀全局,蕭确便是做那枚黑棋的不二人選。
可身為天子,朝堂之上無一人可托付真心,他還是試探道:“你和袁尚書關系如何?”
袁益禮?
蕭确以為聖上此番問詢定是因他有事與之扯上了關系,行得端坐得直,他實話實說:“回陛下,我與袁尚書在宮中打過幾次照面,除此之外并無交集。”
皇帝信服地點點頭,繼續道:“那你可知是誰舉薦的你?”
此話一出,蕭确算是明白怎麽個事了。
舉薦他的人中除了杜泉河,便是還有那只有幾面之緣的袁尚書。
杜泉河此舉是在蕭确的意料之中。眼下他既弄丢了名冊,又染上重病,趁聖上還沒怪罪之意,主動辭官名節保身方為上策。
反觀袁益禮,他與杜泉河本不對付,既會舉薦其義子上位,定是覺得蕭确不能奈他左右。
更何況他幫蕭确如此大忙,縱使他不言,身邊也會有碎嘴告知蕭确要念得他的好。如此被動之勢,蕭确便是不願也得還他這個人情。
蕭确深知聖上對袁尚書頗為忌憚,因其祖輩皆為朝中重臣,幾代勢力積蓄雄厚,聖上也着實沒有法子能将他風頭完全壓下。
他必須将這恩情一刀斬斷,免得日後引火上身。
“臣略知一二。”
“那便好。眼下長州失蹤人口并未找回,官府含糊其辭互相推卸責任,此案涉及官員衆多,非同小可。朕特私命你徹查此案,如有違逆者,你可自行處置。此事關系國計民生,務必給百姓一個交代。”
“請陛下放心,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聖恩。”
—
蕭确換下濕透的衣服,十五叩門而入。
“大人,五方镖局的镖頭在柳州界內的林間被人穿心而死,我尋着車轍印去到詠荷縣,但許是奪車那人去了已有數日,車轍印進入縣裏便斷了蹤跡。”
蕭确從筆架上取下毛筆蘸了蘸墨,在宣紙上畫起一女子的模樣來:“死了?那夥人動作倒是挺快,派人去搜,務必把奪車那人找到。若那盒子裏沒有失蹤名錄,這人便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
十五應是,心中仍有疑惑,啓齒問道:“大人為何不直接去問老爺名錄是否在他手中?萬一那夥人找上老爺……”
名錄攥在手裏越久,危險便多一分。
蕭确不是不懂。
杜泉河從長州歸來途中遭遇埋伏,險些喪命,方才染上重病。蕭确撞見他回府當日便趁着夜色将一物藏至杜老夫人屋中。
杜府上下皆知老夫人的屋子以及她最寶貝的庭院是禁地,沒有她的允許不能踏足半步,就連其孫子杜淮景都是好說歹說才讓她勉強松口。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裏面有什麽寶貝,其實就是老夫人滿屋子的回憶不想被別人侵擾罷了。
杜泉河想必是看中了這點,才将東西藏至于此。
蕭确當時不明白杜泉河此番鬼祟行徑藏的究竟何物,後來陛下問其讨要長州失蹤案名錄時方才恍然大悟,那盒裏裝着的或是杜泉河謊稱丢失的名錄。
可他命十五查到名錄早在杜泉河離開長州前就已丢失,他此番操作究竟是為了掩人耳目還是自欺欺人,且等姜鳶将那盒子偷來一看便知。
“跟随我這麽多年還沒有一點長進,記好了,能眼見為實就不要聽信他人之言。”蕭确厲聲訓道。
十五連連點頭,臨走之時瞥見蕭确既已成型的畫作,扭着脖子嘗試看正畫面,聲帶被擰得變了音:“大人這是……又開始畫小姐了?”
“如何?”蕭确碩大的手掌小心翼翼托起宣紙,眼中泛着光。
“好是好,就是看到這畫讓我想起一人。”
“誰?”
“姜鳶。”十五毫不猶豫答道,生怕蕭确不記得她的名字,又補了句:“大人的貼身丫鬟。”
蕭确挑眉擡眼,他終是有一回能毫不猶豫地下筆,将她原本的模樣繪于紙上。
苦苦尋了她十七年,他本不敢相信元漪真的躍出畫紙回到了他身邊,可連沒見過她的十五都如此肯定地道出她來,他徹底清醒了。
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興奮之勁,他面對畫像癡笑起來。
十五怕了他這樣子,悄無聲息地默默退下。
大人莫不是尋小姐尋得走火入魔了。
他未曾見過小姐真容,也未聽聞府上有人提起過她,仿佛從未有過這人一般。
後來他從別處聽到了點傳聞,說是杜府大小姐幼時患上怪病,被送去廟裏養病的途中遇害,死無全屍。
老爺忌諱此事,便不允許任何人提起。老夫人也是在此之後才愈發古怪,喜怒無常。
大人也定知曉此事,只是他不願相信小姐已逝罷了。
也好,留點念想總比空無所依強。
—
姜鳶回屋打了個噴嚏,急忙從行囊裏拿出一藥瓶。瓶內是她從各地搜羅來能治百病的藥丸,去哪兒她都随身攜帶這救命的玩意兒。
她倒出一堆模樣相似的藥丸,眼疾手快地取了一粒直接咽下。
“這蕭确也真是的,不想讓我喝還總試探我作甚,當真是奇怪之人!”姜鳶撫着胸脯順氣,好讓藥丸趕快滑進肚子起效。
她掀起袖子,眉頭緊鎖。
手臂已被大大小小的紅斑布滿,乍一看還以為帶了個紅色袖套。她走到鏡前扯開衣領,懸着的心放下了些。
要是再晚點服藥,這紅斑怕是要往臉上爬了。
洗漱完,姜鳶躺上床榻,手枕在腦後思慮明日的計劃。
若是明日沒找到盒子,蕭确定不會善罷甘休,還會派她繼續去尋。如此一來,出入杜府便有了保障,先打幾天的馬虎眼兒,等尋到暗雨再完成任務也不遲。
姜鳶如是想着,不知不覺昏睡過去。
案幾上的香爐升起袅袅香煙,爐腹裏的香灰悄然堆積成一座小山。香氣淡淡彌漫至整個屋子,如夢似幻。
姜鳶咂巴幾下嘴,翻身睡得更香。
翌日,她額間微汗,“嘶”地捂着腦袋坐起身,努力将自己拉回現實。
又是這般真實的夢境,她本已自圓其說昨日的遐想,可今日給她的當頭一棒,竟讓她有些動搖了。
昨夜的夢支離破碎。她先是看見了一座位于山頂的寺廟,而後古銅的梵鐘從山上無窮無盡地向她砸來,頓時眼前一片混沌,一陣刺耳的長鳴後有人喚道:“小姐,快跑!”
話畢,長刀映着斜嘴壞笑,寒光晃眼,鮮血四濺。沉重的喘息卷在吱呀作響的腳步聲裏,令人愈發煩悶。
草木飛速倒退,似是在驚恐逃離。
她在無盡的狂奔中驚醒,直到迎見刺眼的朝陽,才意識到方才只是一場夢。
當真是一場夢嗎?
肚子咕嚕嚕響起,姜鳶想起今日要去杜府,急忙打斷思緒起身前往竈房。
昨日蕭确吩咐她用飯後便可直接前往杜府,他已提前告知杜府管家她是給老夫人找來的伶人。
老夫人六十大壽将近,杜泉河要為其操辦壽宴,便要他和杜淮景分頭去找能令老夫人滿意的伶人在壽宴上表演。
如此一來,讓姜鳶以伶人的身份過去既不會引起旁人懷疑,也能有機會讓她與祖母坦白相認。
空蕩的竈臺上留着一碗面,面未坨,還是熱氣騰騰的。姜鳶吃進一口便覺出廚者技藝不凡,雖是趕時間,她還是刻意放慢速度細細品出其中滋味再下咽。
吃飽喝足她抹淨嘴正要離開,被張小聞叫住。
“姑娘可還愛吃?”
姜鳶循聲看去,木柴堆放的角落蹲坐着一人,他三十多歲的模樣,臉上似是蒙上了一層黑紗,顯得格外疲憊。
“愛吃。這面味雖淡,倒是能品出其中每樣食材的風味。”說罷,姜鳶比了個一點點的手勢:“但我有一點微薄之見,你可願意聽?”
“願聞其詳。”
“這面每層味道都恰到好處,可唯獨缺少了一絲變數。我能嘗出你的手藝,卻感受不到你做時的心境。”
張小聞笑着将擰在手上的巾帕挂上脖子:“沒想到姑娘竟如此善于品鑒肴馔!”
“一般一般。”姜鳶順手将身旁的饅頭塞進布包以備不時之需,轉身離去。
張小聞擡頭望向熏黑的天花,思緒穿梭回十五年前。
曾經也有一人這麽跟他說過,如此循規蹈矩做菜,做的人厭煩,吃的人也不悅。
他年幼之時常跟随父親待在竈臺邊,漸漸愛上了聽着柴火“噼裏啪啦”聲,聞着各種撲鼻的香味,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拎起大勺掌廚的日子。
後來父親重病,臨終前給他詳盡列出菜譜,叮囑他只要按照上面的步驟勤加練習,日後定會成為鼎鼎有名的大廚。因此他對着那本冊子日複一日按部就班地操作,漸漸對此失了興致。
再後來,他跟随母親一塊兒去杜府幹活,母親當了管事嬷嬷,他便也在竈房謀了口鍋。
一日他随心所欲地熬了碗鍋蓮子羹,剛盛到碗裏,屋外跑進一衣着鮮亮的女孩。她扯着他的衣角,稚嫩的聲音将他耳膜融化:“哥哥哥哥,我餓了。”
張小聞當然認得,她是杜府的大小姐杜元漪。
杜元漪踮起腳扒着竈臺,指着那碗蓮子羹道:“我要吃那個!”
“小姐,我再給你重新做一份吧,那份不好吃。”
“我還沒嘗怎知不好吃?拿來給我!”
小姐的吩咐豈敢不從,張小聞用指腹感受碗壁溫度,确認小姐不會被燙到,将蓮子羹遞給她,伸出一只手在她嘴下接着:“小姐,要是不好吃可千萬要吐出來。”
誰知她咬住碗便沒再松口,咕咚咕咚喝了個淨。
她揩嘴笑着将碗遞回:“比起往常那味道一模一樣的蓮子羹,我更喜歡喝這個。”
說罷,她轉身跑走,又探頭補了句:“做飯的人開心,吃的人才會開心哦!”
思緒飄飛許久過後,似是被清風拂過面頰,他忽地回過神來,望了眼即将熄滅的柴火,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