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水
落水
姜鳶轉過身,見眼前的女孩衣衫破爛,懷裏緊緊抱着鼓囊的錢袋,便知她就是方才沖撞之人。
瞥見她的小布鞋已破得僅剩鞋底子,姜鳶嘆了口氣自認倒黴。
眼下兩波人群擁擠在一起一同圍觀看戲,人人都閉緊雙唇不發出一點聲響,好聽到裏面的熱鬧進行得如何了。
姜鳶被一聲輕咳吸引了注意,這才發現蕭确站在女孩身後,高大的身形襯得女孩更加嬌小瘦弱。
視線與他對碰,姜鳶竟甘拜下風地移開目光。
他眼底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目光夾雜懷疑而淩烈逼人,又因瞬間湧起的一抹驚喜而明亮起來,眼眶卻讓人難以察覺地漸漸泛紅,流露出的憐惜又被洶湧而來的欲望淹沒。
這時女孩将他從深陷情感的泥淖中拖出來,踮起腳尖把錢袋捧得高高的,卻也才到他的脖頸,她乖巧道:“大人,你看我要還給她了,你別把我抓走。”
說罷,她把錢袋遞給姜鳶,誠懇地鞠上一躬:“對不起!”
圍觀群衆算是知道怎麽個事兒,低聲議論起來。
“小小年紀就偷人東西,長大以後豈能得了!”
“快看看自己有沒有丢東西,說不定也被這小丫頭片子偷了去!”
女孩捏着衣角低下頭,眼淚似斷了線的珍珠滴答墜地。
姜鳶見蕭确仍舊緊緊盯着自己,眉頭一蹙,将女孩遞來的錢袋推回她懷裏,順手抹淨她的眼淚,把她護在身後。
“大人,我們能換個地方解決此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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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确只是勾着一抹笑看她,沒有回應。
他身旁的侍衛十五撇撇嘴,大人堂堂一介禦史,哪有閑工夫管這等小偷小摸之事。他忍不住上前提醒:“大人,要不讓她們自己去衙門解決吧,我們還要趕着去府上呢!”
蕭确挑眉回過神,無事十五的提議:“好,那便換個地方再議。”
正巧街對面有一間茶樓,三人來到二樓包房坐定。
姜鳶先發制人:“大人雖抓到她偷了東西,但依照我朝律法,若是被偷者不予追究,或是偷者原封不動歸還贓物,便可從輕處罰或不予處罰。”
說着她打開錢袋随意瞄了一眼又道:“我東西未少,也不予追究,那麽大人可否放她離開?”
蕭确含着笑意反問:“你确定沒丢東西?”
“是。”
“那便放她走吧。”蕭确讓十五開門送人,見姜鳶把錢袋給了女孩,便示意十五護送她安全離開。
屋內只剩下姜鳶和蕭确二人,兩人各懷鬼胎,等着對方開口。
蕭确低頭撫着手中的簪子,他敢肯定這是兒時送給杜元漪的那支簪子,她頑皮将它摔斷的半截翅膀,和這簪子斷的地方一模一樣。
眼前的女子裝扮極為樸素,一件灰色的麻布衣裙,腰間系着一黑色布條,簡單地束起了她纖細的腰肢。
她輪廓線條淩厲,蝶翼般的眼睫下藏着一雙丹鳳眼,是他尋遍整個京城都沒尋到與之相像的眼眸。
他絕不會認錯,她就是他找了十七年的杜元漪。可觀她這副模樣,應當是還沒認出他來。
見她方才還是冷冽如霜,似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現下應是有求于他,眼裏立刻柔媚如春水蕩漾,叫人看得心底起癢。
蕭确擡手把弄起手中的簪子,試探地問道:“這簪子是你的?”
姜鳶本想如實回答,可見他狡黠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猜不出他是何用意,搖搖頭道:“不是,旁人送我的。”
蕭确知她撒謊,淡淡一笑:“哦?是何人送你的?”
“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故友。”姜鳶繼續淡定地滿口胡謅。
望向她毫無波瀾的眼眸,蕭确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姜鳶卻暗自竊喜,仿佛看到了潛入杜府的希望,便立刻補了句:“大人是有意尋到此人嗎?”
一聽這話,蕭确再次擡眸認真注視她。
方才他只是想逗弄她,沒想到她當真不打算與他相認。可她失蹤了這麽久,突然出現,應當已是另一種身份,不知她是否有苦衷,還是得等她自己承認才好。
那麽眼下就是要将她留在自己身邊,他糾結着該以何種理由才能說服她,忘了回她問題。
姜鳶見他走了神,敲敲桌子又問了一遍。
蕭确從沉思中抽出半縷神來回了個“是”,姜鳶立即坐直身子恭敬道:“我可否與大人做筆交易?”
“交易”二字正中蕭确下懷,他也正有此意,這次他完全将魂歸位,豎起耳朵聽她說話。
“大人既想尋我這個故友,我可以代勞。”姜鳶滿臉假意地笑道。
既然蕭确沒有拆穿她的謊言,就說明他确實在尋一人,而這人有跟她一模一樣的簪子。反正這個故友是她編造出來的,方才也說了不知是死是活,最後找不到僞造個死人給他便是。
見蕭确眼中泛着光,似是對她這個交易頗有興趣,她便接着道:“只是我那故人遠在長州,此去路途遙遠,極為費時費力。大人方才也見着我把錢袋給了那孩子,現下我身無分文,不知大人可否讓我在府中謀個差事掙點飯錢,等我攢夠了錢便去幫大人尋人。”
她怕蕭确急着找到那人,便又加了句:“大人若是着急,我可以少攢點早日動身的。”
蕭确聽到這交易,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
原來她只是想賺錢,如此一來甚好,月例錢每月才發放一次,只要給她發的少點,讓她多些時間攢錢,他就有足夠的時間等她主動與自己相認。
可這計策也不是萬全的,萬一她很容易滿足那就糟了。
他端坐身子,清了清嗓:“這交易聽起來倒是不錯。你叫什麽名字?”
“姜鳶。”
蕭确對她不叫杜元漪并不感到意外:“是個好名字。這交易可以達成,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姜鳶疑惑地一歪腦袋。
“以你的命作為質物,如何?”
這人可真是貪得無厭。
姜鳶緊閉嘴唇不想答應,可眼下這是接近杜府最好的機會,可不能丢失了,便點點頭同意了。
蕭确起身欲離開,突然退後幾步站到她面前擡起手,寬大的袖口往腕下滑落,露出他手中已捏得火熱的簪子:“我暫且幫你收着,等你尋到人再還與你。”
姜鳶微微一笑:“随大人心意便好。”
—
姜鳶跟着蕭确去到杜府。跨過高高的門檻,踏入青石板鋪平的平整院落,眼前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四角翹起的檐都沾滿傲氣。精心修剪的花草為紅牆黃瓦增添生機,新砌的池塘魚游龜走。
姜鳶見過大戶人家的屋子,但這的光景比別處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蕭确讓旁人在屋外候着,只身進入正堂。
姜鳶瞧見十五抱劍幹站着,湊過去打聽:“我看這府上有這麽多仆從了,可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十五撤開一步,與她拉開距離:“姑娘放心,你是在大人的府上幹活,不是這兒。大人府上空得很,不用擔心沒活幹。”
“我倒也不是這個意思。”姜鳶尴尬一笑。
沒想到蕭确不住在杜府,一番努力之下,竟繞得更遠了!
她借解手之意,脫離十五的視線範圍,熟悉完整個杜府的布局,聽到不遠處有人聲攔住了去路,一個轉身躲到假山後。
尖銳女聲從木橋上傳來:“你憑什麽能同我一道來!”
接着一溫柔女聲弱弱回應:“母親怕姐姐惹上麻煩,便叫我一起來。”
姜鳶竟不合時宜地湊起熱鬧來,透過石縫看清二人的臉。
一人身着郁金裙,淡綠蝶紋帔帛環繞周身,淩雲髻上插着大紅牡丹花,不嫌重似的插滿了各種發釵。胭脂俗粉将整張臉蓋滿,她插着腰,紅唇嘟上天,神情厭惡地看着另一人。
另一人與之相比打扮極為簡約,雙螺髻上綁着粉色飄帶,一身淡藍襦裙,身姿嬌小,弱不禁風。
聽久了吵架甚是無聊,姜鳶無心再聽,正要離開時不慎踩到了隐在草堆裏的樹枝,被那尖銳女聲叫住。
“你,出來!”
姜鳶後悔一抿嘴,她就不該湊這個熱鬧!
她低着頭從假山後撤出身影,小步快速向橋上走去。藍裙女子乖巧給她讓出身位,讓她站在姐姐面前。
走近細瞧,姜鳶才發現此人是阮府大小姐阮明語,那麽站在她身後的便是二小姐阮知秋了。
阮明語插腰道:“你是何人,竟敢偷聽我說話!”
“奴婢是蕭大人身邊的丫鬟。”姜鳶仍舊低着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面孔。
“蕭哥哥何時帶過丫鬟在身邊?你騙人!”
阮明語步步逼近,一腳踩住姜鳶的衣擺,姜鳶被這股力扽到地上,膝蓋隐隐作痛。
忍……
姜鳶咬緊牙關:“奴婢不敢撒謊。”
“姐姐,要是她真是蕭大人的丫鬟,你如此對她,被蕭大人看到就不好了。”阮知秋勸說道,可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只剩撓耳朵的音量。
阮明語輕笑一聲,擡起姜鳶的下巴:“一個丫鬟而已,就算我把她從這兒推下去,你信不信蕭哥哥也不會為了她說我一句不是!”
阮知秋眼珠子一轉,嘴角悄悄勾起,聲音顫抖道:“姐姐知道的,蕭大人從來都只認是非。”
聽她這麽一說,阮明語偏要讓她瞧瞧自己在蕭确那是特殊的存在,她瞥眼看向姜鳶,眼中瞬得閃過一絲敵意:“你長得倒是挺像我兒時讨厭的一個人。”
姜鳶擠出笑,心裏直呼“倒黴”。
見她用力拎起自己的衣領,姜鳶不想衣服被扯壞,便配合着力道站起身子,被她往水裏推。
阮知秋急忙跑上前來阻止,可她看似在護着姜鳶,實則也在用力将她壓入水中。
這下姜鳶看清了這倆姐妹各自的心思,盤算了一下如何對自己有利,身子悄悄一轉,借着阮明語的力讓她順勢跌入水中。
她站在橋上和阮知秋一同假意替阮明語着急,等圍觀群衆多起來,趁還無一人下水救人,她立刻躍入水中将她救起。
等兩人爬上岸,家主杜泉河才匆匆趕來。
“發生了何事?”
“回老爺,是阮府小姐不慎落水了。”
“二小姐?”杜泉河漫不經心問道。
“是大小姐。”
“什麽!”
杜泉河叫人群散開,走到落水二人面前,蹲在阮明語身旁關切詢問:“明語啊,你可有受傷?”
“咳咳……杜老爺……是……”
阮明語被水嗆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阮知秋替她回答:“杜老爺,姐姐不慎落了水,還好有這位姑娘及時相助,不然姐姐怕是……”
說着她抹起眼淚來。
說到這位姑娘,杜泉河這才注意到阮明語身邊還有一人,這人看着面生,卻又有熟悉的感覺。
他微微彎腰試圖看清姜鳶的臉:“你是新來的?”
姜鳶從方才便看出阮家兩姐妹的地位,加上剛剛杜泉河的表現,更讓她确定救阮明語是正确的抉擇。
顯然杜泉河這麽問便是對她有了興趣,進入杜府才是首要目的,她必須抓住這次機會。
她理了理黏在臉上的頭發,剛要起身回答,被蕭确搶先擋在身前,将她掩蓋得嚴嚴實實。
“她是我府上新來的丫鬟,今日随我一同前來。”他又轉身語氣故作責備道,“讓你在門外等着,跑來後花園做什麽?”
姜鳶知道蕭确是故意打斷,立刻下跪認錯:“早就聽聞杜大人的宅子光景勝美,奴婢從未見過如此光景,看得入迷不慎迷了路,還請大人責罰。”
她嚼着後槽牙,雙手緊握裙擺。
關鍵時刻壞她好事,真有他的!
蕭确見她認個錯還不忘拍馬屁,無奈道:“看在你救人的份上,便将功抵過不予責罰。義父,要沒什麽事我就先告退了。”
蕭确轉身要走,被阮明語拽住袖口,她将喉嚨裏的酸澀咽回肚子,勉強擠出嬌嫩的聲音,指着姜鳶:“蕭哥哥,是她推我下水的!”
姜鳶默默在心裏作嘔。
蕭确眉頭蹙起,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那請阮大小姐告訴我,她為何要推你下水?”
“她……”阮明語委屈巴巴,但理虧又說不出話來。
蕭确的目光轉向阮知秋,本意只是想讓她說明這件事的始末,誰知她擡眼與他對視的一瞬紅了面頰,緊張道:“蕭大人,姐姐确實是無辜的,這位姑娘也是……”
沒等她把話說完,被阮明語狠狠瞪了一眼,吓得頭一低,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裏。
杜泉河見機插話:“人家明語專門來這等你,你怎不能與她好好說話!”
阮家是京霖最大的布商,阮家大夫人是皇後的妹妹,阮府大少爺又是有名的鎮北侯将軍,許多官家子弟都想與阮府攀上關系。
蕭确知道杜泉河也有此意,但他不可能會遂了他的願。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姜鳶什麽也沒聽進去。她可顧不得看這樣無聊的戲碼,躲在蕭确身後用通紅的雙手緊緊環抱住身子,視線忙碌地穿梭在圍起的人群中。
看上去全府的人都因此事圍了過來,說不定能發現潛藏的暗雨。可人還沒看全,涼風一過,她沒忍住小聲打了個噴嚏。
蕭确偏頭瞥了她一眼,神色立刻暗下來,為了給阮明語留個面子便道:“我相信阮二小姐的話,這事情應就是個意外。還請義父見諒,我剛上任,有許多爛攤子要處理,便不打攪杜府安寧了。”
他特意加重“爛攤子”三字,好讓杜泉河難堪。杜泉河幸有自知之明,不再多說什麽,把躲在人後看戲的兒子杜淮景揪出來,讓他來應付阮大小姐。
他本想着阮明語自幼喜歡蕭确,這親家他是板上釘釘的。誰知這混小子整日想着他那死去的女兒,壓根不把她放在眼裏。如此一來,他只能想法子讓杜淮景頂替上。
杜淮景雖比不上蕭确,但好在生了副好皮囊,也還算是有優點。配不上阮明語,能和阮知秋搭上一腿也行。
出了杜府,十五不知從哪拿了件披風遞給姜鳶,姜鳶謝過披在身上。
回蕭府的路上,依舊是人群簇擁,鮮花滿街。蕭确坐着轎子,十五和姜鳶在邊上跟着,時不時被花束襲擊。
蕭确不知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咳嗽了半天,十五才在旁人貼着耳朵的歡叫聲中聽到他的暗示。他示意姜鳶走在他與輿轎之間,伸手攔着周圍的人,一人承受鮮花打臉。
這花香是真的香,打臉也是真的疼。
他不明白了,為什麽大人對一個剛見面不到一日的女子這麽好,他跟大人五年了都沒這待遇,莫不是因為她是女的?
難道大人也會憐香惜玉?!
他倒吸一口氣看向姜鳶,這女子确實有幾分姿色,可大人心中只有小姐杜元漪,不會這麽快就移情別戀了吧!
姜鳶察覺到十五疑惑的目光,也用疑惑的目光将其對碰走。
一路上她一直記着從杜府前往蕭府的路徑,想着至少哪天溜出來救人時不會在尋路上費時間。
也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在一處大宅前停下,姜鳶擡頭望去,驚得呆站在原地。
蕭确下轎,迎上她的背:“怎麽,不敢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