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紳士呀
第028章 紳士呀
用了差不多一個周的時間,張年年就把《半生緣》的故事,大概寫了出來。她将厚厚一沓稿子,壓在一本剛翻完的新一期時尚畫報下面,正要找個差不多大小的紙盒子裝一下,伴随索瀾迪歡快聲音的指令,就傳到了耳邊——
“年年,今天不用去買菜、做飯了!兩個小時後,陪我去一趟名流公館,那裏将舉行一場盛大的睡衣show,除了設計前沿的精品睡衣,和身材火辣的模特們,還有高檔的自助西餐可以享用。睡衣show四點整開場,我們的午晚飯,就在那裏解決了。喔,你記得跟在我身邊提醒我,若是那兒的廚子手藝太好,跟你一樣好的話,可一定要防止我吃太多!”
“好嘞——”
張年年匆匆忙忙,去準備索瀾迪小姐睡衣show上需要搭配的衣、帽、鞋、襪。通過每日翻閱各家時尚雜志,加上穿越前上班摸魚,在八卦論壇上浏覽流量小花街拍的深厚積累,她已熟練掌握了這一技能。另外,還頗有上進心地初步學會了,如何運用這種手o榴o彈一樣的老式電吹風,為索瀾迪小姐打理出看上去還不錯的發型。
顯而易見,她正在向全能型藝人助理的良性方向發展。
在張年年的提議下,索瀾迪選擇了中性色調的妝容,紅唇、粗眉和根根分明的羽扇睫,令她整個人的五官都十分突出,再以珊瑚色腮紅提升肌膚健康感,令她整張臉,飽滿到恰到好處。妝造完成後,她轉過頭來,沖着年年嬌媚一笑,優雅而又不失俏皮。
沒錯,就是後世無數女星模仿過的赫本妝!
這一年,是1923年,赫本還沒有出生。
對于張年年為她打造的,不說絕後但一定空前的新形象,索瀾迪滿意極了。
随後,她又轉了回去,對着鏡子,做出各式各樣、幅度不同的笑容,以便從其中挑出最配這套黑色小禮服的一種。
笑着笑着,她注意到了鏡子裏,除了今天美出了新高度的自己,還有一個小年年穿着一件裁制合體的月白色旗袍晃進晃出,完好襯托出了她的清秀書卷氣,但似乎太過素淨了,而脖子上空空如也……
“年年,到我身邊來!”
索瀾迪慵慵懶懶地一擡手,從妝櫃抽屜裏取出一條水藍色的絲巾(她的絲巾太多,已經忘記了這一條的來源),系到了她纖柔的脖頸上,“這個送你!”
張年年推辭,“不,我不能再收索瀾迪小姐的東西了。”
索瀾迪故作不高興,“什麽收不收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戴好了,睡衣show結束之前,可不許取下來。否則,我會不高興的。”
說完,她大踏着步子,搖曳着身姿,推開了房門。
從沒佩戴過如此昂貴精致絲巾的張年年,有些失神地對着梳妝鏡整理了一番,水藍色确實很搭她的氣質。旋即,她模仿着索瀾迪小姐,姿态輕盈地轉了一個圈,望着鏡中已不見了初來上海時落魄模樣的自己,笑了。
“年年,你真好看!”
林緋緋的靈識裏,也是充滿笑意的。
“是你好看。”
張年年始終記得,她已經在爬華山的半路上死過一次了,這個悲傷真相。
闖入民國這一生,是莫名其妙借來的。
“年年,你還在忙什麽?”
已自行招手攔下了一輛黃包車,卻不見張年年跟上來的索瀾迪,又一路小跑了回來。不知從何時起,她對年年的依賴性越來越高了,仿佛沒有年年在身邊,就沒有安全感,随時會出亂子似的。
“我、我馬上!”
***
名流公館是商家大小姐商凝安名下的産業。
前文寫過,商凝安其人長年不在國內,但其名卻是上海灘幾近無人不曉的。她與倪雲裳知名度相當,皆以品味卓越、摩登時尚著稱,合稱“滬上雙璧”。這兩個上海名媛圈兒的領軍人物,聯手舉辦上海灘自開埠以來,第一場展示睡衣之美的show,包括名門閨秀、耀眼闊太、當紅影星、實力歌星在內的衆名媛們自然趨之若鹜。而極力促成這一場睡衣show的中間人,就是商凝安未來的小姑子,倪雲裳的閨中密友——何筱媛。
何筱媛這麽做,有諸多好處,既幫倪雲裳搭上了她神交已久的商凝安,也能狐假虎威,令自己在上海灘名媛圈的地位水漲船高。
作為同《良友》畫報合作過多次的何筱媛的朋友,索瀾迪和宋如媚都受邀在列。
但這兩人互相不知。
下午四點,索瀾迪帶着她的貼心小助理,準時出現在了名流會館。
至于,為什麽這一場睡衣show要在四點舉行,既不算午宴,也不算晚宴?也是何筱媛的主意。她認為,這個時間點剛剛好,看秀購衣一氣呵成,中途自助随意,之後夜幕降臨,去坐上花車游河也好,去看一場電影也好,前戲做足了,便回到家中,或是約一處旅館,穿上剛到手的心儀的睡衣,與愛人共赴愛河,這是一件多麽美妙浪漫的事呵。聽了她的離奇見解,倪雲裳連連稱贊,并認為她很有“奸商”潛質,即便不同商述安結婚,也有機會成為他的好拍檔。
她們兩個沒有同遠在巴黎的商凝安商量,自行做了這個決定。
因為,若是把何筱媛的真正意圖和盤托出,這位商家的大小姐指定是不會同意的。
作為三個人裏唯一真正的名門閨秀,她會認為這一idea實在不入流。
***
下午四點後的名流公館,流光溢彩。
上海灘的時尚名媛和儒雅紳士們,都穿着休閑但又不失風格與價格的衣服,臺上有身材棒呆了的模特走秀,公館內回蕩着低緩柔和的鋼琴曲,充滿了高雅愉悅的氛圍。
索瀾迪神氣活現而又自在悠然地,穿梭于其中。
回頭見張年年站在門口發呆,沒有跟上來,索瀾迪轉回去拉起她的手,鼓勵她,“一起來!不要害羞。”
這是她自成為索瀾迪小姐的助理以來,第一次陪她參加宴會。民國名流們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她前世在電視劇裏看過不少。但後世的影像呈現,與眼中缭繞閃爍的現實,觀感終歸是不同的。
随即,兩人找到空位,坐了下來。
張年年望向T臺上一個穿着镂空玉蘭紋飾吊帶睡衣的模特,意存憐惜,“天吶!她穿的好少,她不冷麽?”
索瀾迪的關注點卻不在此,“哇嗚,她的鎖骨好美!是我暫時求而不得的鎖骨……”
這時,臺上主持人開始闡述這次睡衣show的主題:豐滿妖嬈的身材,是新時代女性的傲人資本,本次暮夏秋初睡衣show,以“秋水伊人”為主題,旨在打造女性的曲線之美,為您的衣櫥添置必備的修身利器……
她就是張年年一想起來,就會緊張地一“咯噔”的人,何筱媛。
每次見到她這個人,甚至只聽到她的名字,張年年這心頭的壓力都好大。
這時,一個身着華美綢質睡袍的盤發模特,邁着儀态萬方的步子,走上T臺。何筱媛介紹,“這款睡衣嘛……嗯,我勸大家購買前要三思。因為買了這種衣服,你還得專門雇傭一個小保姆,專門負責清洗收納,這可不是一般貧民窟女孩承受得起的!來,再看下一套……”
仔細聽來,用詞稍顯刻薄,失了一個優秀司儀的風範。
張年年忍不住說,“她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
索瀾迪聳了聳肩,“大概是,又跟她未婚夫吵架了吧!”
張年年不想,也不敢關心這位何小姐的八卦,她現在好餓,從早上到現在,陪着正在刻意瘦身的索瀾迪小姐,還沒吃過飯呢。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幸好場內各種聲音交織,沒人聽到她發出的奇怪聲音。
***
自助取餐區餐品豐盛,但遠不如T臺那邊熱鬧。
端着餐盤的梁馮泰蘭一見到商述安,便如見到遠房親戚般,熱忱寒暄了起來,“這不是,商家的小少爺嗎?”這是一位年近五十歲的貴婦,随丈夫定居在香港,許多年沒回大陸,這一次,是來采辦稀缺物資的。她為人熱情,擅長攀附,跟何筱媛性情相投,一見如故。當初,就是她把何筱媛介紹給商家人的。
“快四十的人,已經不小了。”
“距離上一回見面,有四、五年了吧?”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梁馮泰蘭的臉上堆滿了笑意,“以你性格,向來不喜歡這種社交場合,商家自家的酒會,都避之不及。看來,你很寵愛筱媛。”
商述安被尬到,輕咳了一聲,“呃,迫不得已。”
梁馮泰蘭還不解其意,“難道,是筱媛讓你來給她撐場面的?”
商述安無奈攤了攤手,“确切地說,是她拜托了家姐,讓我今天下午務必來一趟名流公館。我以為,她有什麽正經事要談。正好銀行不忙,我就過來了。沒想到,她居然在這裏辦Party?”
“你們不是已經訂婚了嗎?”梁馮泰蘭有些不能理解現今小情侶們的交往方式,“她與你有事商量,直接找你就好了,為什麽還要麻煩凝安?”
“呃,已經取消了。”
“天吶!在大家眼裏,你們就是一對璧人,就應該執子之手,天長地久啊。我還等着喝你們的喜酒呢!”梁馮泰蘭吃驚不小,“究竟是,發生了什麽?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怎麽會鬧到這種地步……”
“抱歉,我不想在這種場合,讨論這種話題。”
說完,他厭惡地轉身離開。
張年年發誓,她只是餓了,來供餐處取些甜點,聽到這些男男女女的八卦,純屬意外。她原本背對着商述安與梁馮泰蘭,沒想到,商述安突然轉到了她的面前,她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一撞之下,奶油蛋糕弄髒了商述安锃亮的皮鞋。
“我……我絕對不是故意的!”她緊張致歉,甚至不敢擡頭。
“我轉身太急了,沒有顧慮到身後的人,是我的錯。”
商述安倒是很紳士,完全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但,她仍深感抱歉,“我……我這裏沒有擦拭工具,要不,我去後廚看一下?”
她這一擡頭,他便注意到了她脖頸上那一條價值不俗的絲巾。
“你這條絲巾看上去很特別。”
“不!你不能打它的主意,它不是用來擦鞋的!”張年年摩挲着絲巾,竭力保持從容姿态,“它是……”
商述安笑了,“我是說,它是一件很特別的女性飾物。水藍色……高貴而又不顯眼,是個令人感到舒服安心的存在,很襯你的氣質。”
話到這裏,張年年的一顆心才放松下來。
她再度擡起頭來,正眼看着眼前這個高過她一個半腦袋的成熟男人,才發現,他身形傲然,臉如刀削,仿佛是收藏在佛羅倫薩美術學院裏的大衛活了過來,好帥吶!
他是商家的大少爺商述安,也就是何筱媛的綠帽未婚夫,同時也是前幾天,在她和斌仔面前,帶走迷路小瑛的好心人。不過,他的好,不似唐家明那種溫潤純然的好,金絲邊眼鏡在他炯亮的眼睛外,罩了一層精明,與歲月沉澱下來的包容淡然,給人一種智計深沉的碾壓感。
嗯,一個精明的,有禮的,曠達的紳士。
她撫胸長舒了一口氣,從容應答,“感謝您的贊美,它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送我的。我想,這是我這輩子戴過的最好看的一條絲巾。它特別的好看,無論配色還是款式。我猜,它一定有一個很棒的設計者!”
商述安看上去心情不錯,“感謝您的贊美!這是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棒的贊美。”
張年年愣了,“贊美……你???難道……”
“沒錯,我就是這條絲巾的設計者。”
張年年驚到捂住了嘴巴,“這可真看不出來。”
“這很正常。我不是一個專業的女性服飾設計者,但家姐商凝安……她是。今天這場睡衣show裏有很多單品,也都出自她的手筆。不過,她人在巴黎,一時間回不了上海。我今天,就是代她出席。”
說着,商述安不由地道出了心聲,“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
全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張年年,用上了十二分的專注。
張年年被他瞧得很不自在,臉頰灼熱着,再度低下頭去,“你的皮鞋……”
“你的絲巾,是我某天突發奇想,鬧着跟家姐學服裝設計,試着做出來的。它是我的處女作,也是最後一件作品。沒想到,會戴在你的脖子上,還被我這個設計者發現了。”
說這些話時,商述安依然是看着張年年的。
但他腦中的思緒,已飄去了遙遠的法國,那個烏雲半遮陽光的下午,他為一見傾心,再見沉淪的女神,學會了使用縫紉機……
這是一件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的禮物。
眼前這個女孩,像她又不像她,他想靠近了看清楚,又不敢靠太近、看太清。
總覺,一切都是緣分使然。
“真是……太巧了。”
“是啊,很巧,很奇妙的緣分!”
說着,他從西裝口袋裏取出一條雪白的帕子,彎下腰去,擦拭鞋子上的奶油。
張年年則趁機跑開了。
等到他處理完髒鞋,再次擡起頭來,眼前已不見了伊人,心下一陣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