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亂世抄書匠
第027章 亂世抄書匠
三天後,江奇霖與唐家明一前、一後來到了金嬌公寓。
江奇霖的出現,令張年年不知所措,惶恐難安。他信守承諾,還了之前在火車上從她這兒“借”走的錢,和不久前從索瀾迪處“搶”去的錢,就是不知,這些錢是哪裏來的。清了舊賬之後,他将索瀾迪暫時轟出了金嬌公寓。天色已晚,還下起了濛濛細雨,身嬌體弱的索瀾迪當然一萬個不情願。但,亡命徒江奇霖可不管這些。就算是平日裏,除了如媚,他也不會對任何其他女子生出憐香惜玉之情,何況是這個總是跟如媚作對的索瀾迪。
房門一關,江奇霖轉身便将一張“祥瑞興”銀號的存折,交到了張年年手上,拜托她,将來若是有一天,他發生了不測,而如媚急需用錢的時候,就把這張存折轉交給如媚。并千叮咛、萬囑咐,一定保守秘密,千萬不能讓索瀾迪知曉這張存折的存在,“我信不過她,她太像個妖精了,還處處跟如媚作對!”
看他一臉凝重的樣子,像是打算一去不返,來托付後事的。
莫名地,張年年想起了一句語文課本裏的必備古詩——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恍惚了好久,直到江奇霖翻身上了二樓,跳窗離開,她才反應過來,來到自己房間,将存折收在了那件她已經不穿了的舊風衣裏,小心疊好。
唐家明的出現,則給她帶來了生活的新希望。
“我們報社新上任的胡主編,只看了《難兄難弟》的稿子十幾頁,便直誇這個作者了不得!讓我馬上聯系到你,準備下個周就在《品報》的副刊《快意林》上連載這篇小說。他思想開放,不是個守舊之人,正積極響應新興起的白話文運動。但讀者對這種純白話文寫成的小說接受度,尚未可知。因而,只能給你正常新人作者的稿酬待遇,千字一塊銀元。”
“千字一塊銀元?已經很多了!”
張年年算了算,這個時代沒有電腦,機械打字機也要到1930年才能傳到中國來,她只有靠手寫了,而她的手速,大約一小時能寫個2000字?謙虛點兒,就算1000字吧。一天應對完了索瀾迪小姐的助理工作,再忙,也能餘出兩個小時的寫作時間。這樣一來,一天就能寫2000字,賺得2塊銀元。一個月下來,差不多有五六十塊銀元了。而不久前,有着跟宋如媚一争高下之心的索瀾迪小姐,在江奇霖面前脫口而出,答應給她的工資,也是每個月六十塊錢。這樣一來,她每個月可以賺得120塊銀元,除去可能的20塊花銷,還剩100塊。也就是說,一切順利的話,只要兩個月的時間,她就能還清林靜姝欠下唐家明的200塊。而來自21世紀的她,雖然沒帶着百寶箱一樣的位面空間,也沒什麽逆天金手指,但她不缺故事呀!抄完了一個,再抄下一個,有将近100年人類文化智力精華可供她揮霍。新鮮的稿子源源不斷,也就意味着財富源源不斷。這可真是……一個令人興奮的上好消息!
她現在看唐家明,就像是在看財神爺一般。
她沉迷于未來幾個月不菲收入計算的快樂中,太過歡欣,兩只眼睛如同再次穿越時空看到了和大人家的小金庫般,放出了金燦光芒,完全沒有意識到,駐停在半層樓梯上的索瀾迪,疑惑中帶着一絲難名的不解,漸變傷感……
“這是我們報社的地址。”
唐家明一只好看的手,自口袋裏取出一只好看的鋼筆,寫下了一行好看的字。寫完,他将預付的稿費和這張字條,一起遞給張年年,“有時間,可以去我們報社找胡主編聊聊,比如,下一本書的創作方向,他跟我一樣,很欣賞你。在北平和上海的文化圈,能讓他欣賞的人可不多!靜姝學姐算一個,你也算一個。希望能早日收到你下一本小說的稿子,我先回去了。”
他說起話來語速不太快,也不太慢,叫人聽了非常舒服,忍不住想要親近。他的語聲溫和悅耳,就像是在給不肯午睡的頑皮孩子讀着童話故事般,在炎炎夏日裏,透出一股沉靜、甘冽與随心自在。
索瀾迪喜歡這樣的唐家明,風清月朗,舉世無雙,她怎麽舍得就此放棄呢?
張年年也發自內心覺得,唐家明先生跟索瀾迪小姐,是真正的郎才女貌,璧人一雙。可是,他倆最近似乎在鬧矛盾。索瀾迪小姐杵在半截樓梯上挺久了,唐家明仿佛看不見。她不十分清楚這兩個人的過往交集,但旁觀者清,能看得出來,這兩個人深愛着彼此。
她正猶豫着要不要喊一嗓子“索瀾迪小姐”,以引起唐家明的注意。
就在這時,索瀾迪擡手一抹眼角不知何時沁出的,并不顯眼的淚珠兒,清了清嗓子,“家明!你是來找我的?”
說着,她飛奔下樓,奔入唐家明懷中。
唐家明本能地想要接住她,擁她入懷,但一想起前幾日約好了看電影,她卻無故放了他鴿子,還派出她的小助理來應付他,他便理性地克制住了他的本能,身形一側,躲開了她的熱情。
他是真的生了氣。
起初,他借着跟張年年談小說連載的由頭,本意同她和好。可剛一站到金嬌公寓樓下,他便聽到了男人和女人的争吵聲,卻不知裏面內情,嫉妒使他面目全非,連江奇霖的聲音都沒有聽出來,他開始胡亂聯想:索瀾迪的身邊,居然又冒出來第四個男人?
他想不通,自己怎麽會愛上一個如此膚淺、拜金又多情的女人?
在既惱恨自己無用,也惱恨索瀾迪多情的狀态下,他轉身就走了。
走到半路,忽然又想起此行正經目的——來告訴年年稿子被留用的好消息,又一個轉身,走了回去。
他這樣氣上加氣,于是在與張年年交談過程中,全程無視索瀾迪。
他根本就沒有想到,正在被幾路人馬追殺的江奇霖,居然還敢留在上海。
而索瀾迪,肉眼可見地在刻意讨好他。
“家明!你是來找我的?”
“你想多了。”
他身形一閃,冷冰冰地回應。
可就在她撲空前傾,整個人呈45°斜角,差一點就要狠摔在地板上時,他的手不聽使喚地擡了起來,一把撈起了這個又作又嬌,可愛極了的小女人。而她也乘機蹭到了他的懷中,乖巧似貓。
他推了幾下,沒有推開。
她黏的太緊,他起初推不開,後來也不忍心再推了。
“家明,上一次說好看電影,可是後來……有事耽誤了嘛!無論如何,都是我的不對。家明,你這樣好的人,一定不會怪我,對不對?我們有好一陣子沒見面了,想去找你、又不敢找你。家明,我好想你呀。”
“我、我也是……”
唉!他總是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不理她。
身為一個助理,理當知情識趣。
這個時候,要學會自動隐身,推開房門,悄悄溜出去。
“年年,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呀……”
張年年想了想,上海這地方,她如今最熟悉的也就是小菜場了,作為要負責一日兩餐營養搭配的藝人助理,去買菜也算是個正經事,便說,“去小菜場吧!說不定啊,家明哥今晚會留下來吃飯。”
她真心為索瀾迪重獲唐家明之愛感到高興,只盼她從此收心,學會珍惜。
要知道,從古至今,這世上就沒幾個好男人,渣男倒是花開遍地。
***
“呦?會背唐詩呀,這才多大點兒?神童啊!你們說,咱把她賣了,賣給缺孩子的富貴人家,能掙不少錢吧?”
一個小破孩露出了財迷的笑。
“我怎麽瞅着,她家就挺富貴的呢!”
另一個小破孩不禁皺起了眉。
“這能瞅出來?”
又一個小破孩發出了疑惑。
“你們瞧這衣服料子,能頂窮人家兩個月的花銷了!你們再瞅瞅她脖子上的金項圈,腕子上的玉镯子,随便一個搶過來,嘿嘿!能頂咱們哥仨賣二十年報紙……”
話中之意,不懷好意。
小女娃緊緊捂住了纖細手腕上的玉镯,眼神又傲又怯。
三個“劫匪”露出兇相,故意做出一副要搶她一身家當的姿态,逼近了幾步,将她圍在包圍圈裏,她驚恐之下,竟是“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斌仔,不許欺負小娃娃!”
張年年正在邊走邊跟林緋緋商量着,下一本小說先寫《半生緣》還是《一雙繡花鞋》時,遇上了斌仔同他的跟班,想着順便将前些日子幫江奇霖尋人有功的酬勞付給他,卻猛覺他并不是在正常攔人賣報,而是在欺侮一個豆芽菜般可愛可憐的小女娃,她少不得要出手相攔,伸張正義了。
“我才不是小娃娃,哼!”
被訓責的斌仔還沒開口,被欺負的小女娃先不樂意了。
“是、是、是,不是小娃娃,是個三歲就能背唐詩的天才小娃娃,好不啦?”
說完,斌仔沖她做了個鬼臉。
三歲就能背唐詩?
這句話怎麽這麽熟悉?
記憶裏,中華上下六千年,只有一位奇女子,曾以“三歲時能背唐詩”、“七歲時寫了第一部小說”驚豔世人。而現在,是民國12年,也就是公元1923年,那位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奇女子,也才出生沒多久,貌似正是三歲,難不成……
忍着激動,捂着一顆砰砰砰想要往外跳的小心髒,張年年蹲了下來,捧起眼前小豆芽菜的一張粉琢小臉,愛不釋手地左瞧了右瞧。她那鼎鼎有名的筆名,是她長到十歲時,填入學證,自己亂取的名。這個時候,她用的還是長輩給的乳名。憑借粗淺記憶,張年年問出了“你是不是,叫小瑛啊?”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我根本不認識你!”
真是三歲看老,脾氣不小。
不過,天才少女嘛!原與俗人不同,有點氣性,也是應當的。
“你不必認識我。”
張年年好言好語地哄着她說,“但你一定要記住了,長大以後,可千萬、千萬不要搭理一個叫胡瀾呈的人。那是一個渣男、渣男!你要記住,刻煙吸肺地記住!
“刻煙吸肺?有意思。”
這時,一輛賓士駛過,又倒了回來。
後座一位帶着墨鏡的先生探出頭來,詢問斌仔,“這小姑娘是不是迷路了?我的車一會兒剛好路過巡捕房,讓她上車吧!我會安全把她交到耿爺手上。”
張年年覺得這人聲音熟悉,輪廓熟悉,卻實在記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愣着做什麽?”斌仔踢了兩腳身邊兩個不中用的小跟班,“聽商家大少的,把這小……天才小娃娃送上車!”
小瑛在稱呼上感受到了尊重,竟不哭不鬧,乖乖聽話上了車。
也許是,那賓士車裏的商家大少,看上去跟她平日裏接觸到的大人差不多氣派,不似斌仔那種街頭混混,叫她自然而然地心生親近。
轎車駛遠了,瞧着張年年一臉迷茫,斌仔忍不住問,“你不會,不曉得商家大少是誰吧?”
她認真點了點頭。
她的确不知商家大少何許人也,只曉得,商家有一個傲嬌的孫小姐,普天之下,誰也瞧不上,很是難以相處。
“那可是上海灘萬千少女的夢——商家大少啊!”
“你可真是……淳樸!”
張年年挎着菜籃,趕着回金嬌公寓,懶得再理這小破孩,将江奇霖給的尋人酬勞,代為往斌仔手裏一塞,“你江哥給你的!上一回找人,算你立了大功。不過,這事兒可一定要保密。”
“曉得的!”
斌仔得了票子樂壞了,“年年姐,以後再有這種活兒,還記得找我斌仔!”
以後?怕是沒有以後了。
想到幾個小時前,江奇霖那副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樣子,張年年這心情,就沉了又沉。
回到金嬌公寓,屋裏已空無一人。
索瀾迪撒着嬌,跟唐家明做出允諾,她鴿了他一場電影,便賠償他看夠十場。
現在,他們去看第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