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石四鳥計
第026章 一石四鳥計
唐家明供職《品報》四年之久,第一次因事請假了。
他用了兩夜一天的時間,将那一沓子《難兄難弟》的書稿,欲罷不能地看完了。在20世紀,《難兄難弟》的劇版和影版同一年播出,劇版是貫穿到底的喜劇故事,而影版的結尾是傷感的。張年年在翻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情節、構架用的是劇版,而結局則是影版。所以唐家明看完之後,又哭又笑,好半天沒緩過來。
最終,張年年投來的這份稿子,他用了三個字評價:很鮮活。
人物鮮活,語言鮮活,故事也鮮活。
第二天,他一覺睡到了天黑。就連睡夢中,夢到的也是《難兄難弟》的同人情節。夢醒之時,劇終人散,一個一個鮮活的生命如過眼雲煙消散,令他感到唏噓無力。他明白,這是讀到了一本好書的感覺,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在床上呆坐了好半天,他才從夢裏回過魂來,想起上個周跟商述安約好了,今晚到皇後餐廳碰個面,跟宋導一起聊聊商家進軍影視業,這事兒靠不靠譜。于是匆匆趕過去,蹭了頓夜宵。
第三天,他回到報社上班的時候,鄭重地将《難兄難弟》的書稿轉交給了他新來的上司,也就是原《滬上時報》的主編胡守隽。
當時,胡守隽一見唐家明頂着一雙巨大的熊貓眼來上班,正欲勸告他:年輕人,要懂節制,早早地把身子掏空了,将來有的後悔。沒想到,唐家明一下子瞪大眼睛,鄭重其事将一沓子書稿擱到桌子上。
“你這是……”
胡主編欣慰地笑了,心想着,原來,請了兩天的假,是趁着靈感爆發,貓在家裏,專心寫作去了呀!嗯,這個年輕人,不錯,有前途。但他翻開一頁,看了一頁,又接着看了一頁,眉頭一皺,惑然出聲,“不對呀,這不是你以前的文風……這、這居然一本通篇白話文寫成的小說?”
1923年,白話文運動剛剛興起,能用白話文的人少之又少,更別提寫出這麽洋洋灑灑的一部長篇小說了。
得了這麽一件“寶貝”,胡主編顯然跟兩天前的唐家明一樣激動。
看到了胡主編的反應,唐家明很是滿意。
相信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去張年年那兒報喜了。順便,也是一個探望索瀾迪的好借口。
***
宋家雖然敗了,舊宅仍在,只不過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能當的都當了。
年近六十的宋文炳在商場上吃了“敗仗”,大半生的身家都輸給了商家,但他在家族裏的餘威仍在,四個子女見了他,仍是畢恭畢敬。大兒子如龍娶了一房門當戶對的大兒媳,可如今宋家敗落,已經不再“門當戶對”,大兒媳性格中強勢的一部分愈發顯現,不許老公跟宋家那邊多有接觸,生怕得罪了商家,就差逼着老公改姓江了。生子若此,恁地無用,氣得他對天直罵還不如生塊兒叉燒!大女兒如嫣在崇德女校教書,待遇算是不錯,但根本無法幫補宋家這一大家子,除卻個人花銷,僅夠小兒子如蒙的學費和零用。小女兒如媚從前在他眼裏是最不争氣的,書念得比如嫣還要好,卻偏要往娛樂圈那種不正經的地方鑽,說什麽為了追求第七藝術,還跟一個痞裏痞氣、崇尚陽剛暴力美學的洪門子弟來往密切,更加令他火大。不過,現在宋家老小都指望着如媚的高額片酬養活,他也不好再說什麽了。所謂拿人手短,即便是親子女之間。但宋家有宋家的規矩,決不允許她在外留宿。
宋如媚出來一趟不容易。
江奇霖完事後,胡亂将衣服往身上一套,“如果你懷孕了,我就娶你。”
宋如媚坐在床上,不哭不鬧,一言不發。
“如媚,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以前……也不是這樣的。”
江奇霖回過頭去,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
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心裏疼她、愛她,嘴上卻怎麽都說不出一句蜜語甜言來。何況,他如今喪家犬一般,不知被幾路人馬在追殺。說的再多,不能陪伴在她身邊,護她周全,又有何用?
幾個月前,于大當家叫他帶着五、六個小弟從德國綁回來一位生物學專家,不想船行至半路,卻遭人劫持。為首的是一個穿着獅身人面繡樣旗袍的女人,她手持一把勃朗寧M1906,槍法極準,幹掉了他所有的兄弟。他負傷跳進海中,保住爛命一條。
回到上海,輾轉幾個月,他才由斌仔口中,得知了那件不尋常的旗袍出自百年旗袍店。于是逮着這條線索,一路查下去,才查到了女殺手的來歷。
原來,她是個日本人,名叫酒井美惠子,效力于日本內務省新設立的一個名叫特高科的機構。
早在半年前,特高科就鎖定了那位名叫亞德利的生物學家,她是這一任務執行小組的組長。
至于什麽目的,由于她的職位較低,并不十分清楚。
到了真正執行的時候,計劃又有變化,她跟她的小組成員不必真正出手。一名叫白朗的中國人作為中間商,獻上計策,勾連了上海的土著□□頭目于爺,三方達成共識。由此,劫掠亞德利的風險,轉嫁到了江奇霖和他的兄弟們身上。
等到他們冒死将亞德利從三十幾個雇傭兵眼皮子底下,裝進空油桶,擡入船艙時,便撞上了酒井美惠子帶領的那一支預先埋伏在船上,以逸待勞,坐收漁利的暗隊。
據她所知,這一樁買賣完成得各方都很滿意。
日本的特高科如期得到了亞德利,上海的于爺得到了一筆不菲的人頭費,達成了與虹橋一帶“日本村”的廠主們和平共處的協議,同時借酒井美惠子之手,除掉了江奇霖及其在洪門中的死黨,白朗從中賺取巨額差價,并搭上了于爺這條線,日後好處自然多多。
所謂一石四鳥。
在她交待完該交待的,再無存在價值那一刻,江奇霖沒有像之前答應她的那樣,放她一條生路回日本,而是一槍了結了她。
跟日本人講信諾?笑話!
這個民族自古以來有小禮而無大義,靠仁義孝信那一套江湖老規矩同他們打交道的人,通通都沒得好下場。
再說了,江奇霖這個人義氣千秋,不可能不為他的兄弟們報仇。
這幾天,他悄悄潛回洪門,印證了酒井美惠子說的都是真的。
原來,他剛加入洪門沒多久,就因敢打敢拼,表現突出,得到了于爺的賞識。于爺膝下無子,見他年少有為,很像三十年前的自己,便十分地器重他。在他接連為洪門立下三件大功後,還廣發請帖,邀來滿座高朋,舉行了正式的儀式,收他為義子。一時風頭無兩,人人見他,都尊稱一聲“奇哥”。
如無意外,于爺七十大壽過後,江奇霖會順理成章接他的班。
沒想到,就在半年前,冒出了一個叫于其揚的私生子,手捧着信物,跑來洪門認親,說他生母是于爺十六年前捧過的一個戲子柳莺。
老來得子的于爺,別提有多高興了,滴過血之後,便認了這個親。
如此喜事臨門,洪門上下,都跟着于爺一起樂呵。
打那以後,洪門有了名正言順的太子爺。
可這樣一來,江奇霖在洪門中的地位就十分地尴尬了。
于爺自然曉得,江奇霖是個勇才,這幾年來憑借一身膽識,為洪門開疆拓土,威望日盛,他也一直視江奇霖為左膀右臂,有意扶他上位。但,血濃于水啊。阿奇對他再忠心,也比不上阿其這個親兒。
當初,他以為自己沒有親生後代,才退而求其次,悉心栽培了阿奇。
如今,天可憐見,讓他有了一個好好的兒子,他怎能辜負上天的這份厚待與恩德呢?他看着阿其,愈看愈像年輕時候的自己,一旁的那個贗品,自然就不中看了。
他亦深知,有江奇霖在,若硬推于其揚上位,必然不能服衆。
于是,昔日的掌上寶,心頭好,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但又不能明着收他的地盤,削他的羽翼,這樣顯得不仁義,不是他洪門于爺該幹出來的事兒。
恰巧,投機倒把分子白朗瞧明白了洪門內部矛盾,托人帶話,找上了他。
一番游說,獻上“良策”,他便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一切水落石出。
江奇霖心中有委屈,有不甘,卻不肯說出來,讓他最心愛的女人一起承擔。
在她問起究竟發生了什麽,令他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一直罩着他的于爺居然不再罩着他時,只一句“幫中內鬥”打發。
夜風凜凜吹過,他拉上了皮夾克的鏈子,握了握褲袋中的冷槍,一腔孤勇地踏上了茫茫前路,眼中殺意再現。
于爺在他舉目無助之時,收他入門,授他風光,于他有着大恩,是他的再生父母。他不能對于爺不仁,縱然于爺已對他不義。
但是白朗,他一定要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