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畫框裏的人
第019章 畫框裏的人
江奇霖見張年年一臉木讷,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回想了一下,那天他跳進車廂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車廂裏沒有燈,烏漆嘛黑的一片。他天生自帶暗黑氣質,一雙火眼金睛,跟孫猴子似的靈光,黑夜白天對他來說,沒什麽兩樣,但別人可沒有這天賦異能。這小丫頭看上去懵懵的,傻傻的,當時可能已經被吓壞了,他讓幹啥、她就幹啥,直到他到達個人目的地,又跳出了車廂,她一點違逆都沒有。
他提醒她,“那日,我在火車上,借了你五百塊銀元,說有機會報答你。沒想到,一見了面,又欠下一飯之恩。你……你瞅着我像不像個災星啊?”
“原來是你!你這個……”
那天,她坐的是最便宜的列車,到了晚上是沒有燈光的。
只隐約記得有個一身黑的人,好像是在躲避什麽仇家,被人追殺。
沒想到,他就是江奇霖?
原來,他早在三個月前就遭了難,被人盯上了。
可是,他遭難關她什麽事兒呀?又不是她逼的、她害的,為什麽要害她受驚、害她破財,害她事事不順,險些流落街頭……
張年年這一驚可不小,她大叫一聲,差點罵出“小賊”。
500塊啊!
她可是給曹大候選人做了兩頓鴨子,還莫名成了通緝犯,才賺來的500塊。
他不打招呼,說借就借,真的是,豈有此理?!
江奇霖面露慚愧,帶着一絲讨好的笑,說,“那500塊錢,我已經花光了,在黑市裏買了這個玩意兒……”
說着,娴熟地轉了轉手裏的槍。
“我現在什麽境況,你也看到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江奇霖喝了一口湯,又說,“不過,我這命現在還不能給了你。等我殺個人,殺完就給你!”
“我要你的命做什麽……”
張年年在心裏無聲吶喊:我要的是我的錢啊!我的500塊……
“不要命啊?”江奇霖忽然笑了,“現在難得碰上個不想要我命的人。小丫頭,你可真是個善良的小丫頭。這樣,我還是還你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等我殺了該殺的人,去打家劫舍也好,去碼頭扛大包也好,總之,借你的500塊錢一定會還你。到時候,你可不要聖母心發作說不要。該是你的,就是你的……”
他洋洋灑灑,自我臆想了一大堆。
張年年早在心裏翻了好幾個大白眼,聖母心?這詞兒真新鮮。
要不是看他手上有槍,臉上有疤,不是個善茬兒,她早就去巡捕房報案,叫警探來抓他了,先奪回索瀾迪小姐的英鎊,再逼他還火車上竊走的那500塊。
“希望到時候,您也能把從我這兒順走的救命錢,分文不少地送回來。”索瀾迪趁機說,“嗯,您要是有良心,給加點兒利息也成。”
“你?如果你不再跟如媚作對的話,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正是湯足飯飽好時光。
說完,江奇霖倒頭打起了瞌睡。
索瀾迪擡手做出個要砍死他的動作,還連砍了好幾下。
呃,由于她真的沒有砍過人,奶兇相裏透着卓別林式的滑稽,張年年捂着嘴巴,偷笑了好幾聲,也跟着過了場虛瘾。
***
江奇霖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
他沒有走正門或者後門,從二樓窗戶處原路離開,像個鬼一樣,沒聲沒息地,但叫屋子裏的兩大大活人又受了一場驚。
“真的是,大白天見鬼。”索瀾迪擺手扇着風,仿佛是在勸自己消消氣,同時不忘吐槽仇人,“晦氣、晦氣!”
張年年則是默默地收拾了桌上碗筷。
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兩個人就一起出了門。
在上海灘娛樂圈,索瀾迪還是個剛冒出頭來的小明星,咖位夠不上白朗給她配私家車,出門一般是坐黃包車。
張年年不習慣,也得學會習慣。
《良友》雜志的辦公樓,同樣是在報刊街上。索瀾迪一進門,就受到了熱情的接待,有人幫她倒茶,有人接她的外套,而針對這次拍攝,專門請來的服化師早就等在了攝影棚旁的化妝間。
張年年見一時用不到她,就打算出門溜一圈兒,看能不能再碰上上次給她指路的“斌仔”。
江奇霖之所以暫時不敢死,也不能離開上海,就是為了要找一個穿獅身人面繡樣旗袍的女人。而獅身人面,簡單來說,就是古埃及法老哈夫拉的一張大臉。頭戴皇冠、額套蛇雕、颏留長須、脖圍項圈,有人覺得震撼,有人瞧着古怪。一般上海女人,斷不會欣賞這種花色。何況,還要繡到旗袍上,去整日裏穿着招搖過市。那個女人是個狠角色,穿的旗袍也不一般。但要在偌大的上海灘,找出這麽一個女人來,也是不容易的。他找了一個多月了,都沒有找到,找得自己山窮水盡了,還是沒有找到。
那叫斌仔的小報童說過,上海灘沒有他不熟悉的地方。
當然,這裏面或許有誇張成分。
但他和他的小夥伴們,每天東奔西跑地吆喝着賣報,指不定就碰上了。世間之大,本就無巧不成書。有時候,在關鍵地方發揮作用,影響了戰局的,就是這些個不起眼的小人物。
她想着,等下一次見到江奇霖,就叫他把那旗袍花色畫下來,再轉交斌仔,叫他帶人去尋。尋着了,重重有賞。
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
“年年!年年——”
她剛擡腳邁出了門,又被索瀾迪一嗓子叫了回去。
接過索瀾迪遞過來的最新一期《良友》畫報,她無聊地翻看了起來。重點看時下流行的各種服裝款式、發型,日後幫索瀾迪小姐出席各種場合搭配行頭,可能用得上。
穿越前,她在那家作坊大小的影視公司裏,做的是剪輯類的幕後工作,沒有接觸過幕前的工作。不喜歡,也沒興趣。她總覺得,劇組的人魚龍混雜,她周旋不來。
沒吃過豬肉,但她見過豬跑啊。
一個女星助理的職能可大可小,可寬可窄,相當有彈性空間。既然索瀾迪小姐把她當自己人,她也要盡力在方方面面協助索瀾迪小姐才是。
就在這時,她盯着一張端坐藤椅,懷抱斑點狗的時尚女郎,出了一會兒神。
這張面孔,好生熟悉,但卻記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了。
或許,是跟21世紀的某個小明星長得像,因而她有印象,但記不住。
她想了一會兒,就不想了。
正要翻頁,耳邊響起一個年輕小夥兒的聲音,“是不是看上去又美又有氣質?這可是我們報社的美女編輯!打扮起來,完全不輸上海灘的大明星。不止如此,她還有一肚子的洋墨水,能動筆杆子,比起那些沒念過幾天書的花瓶女星們,可有文化多了……”
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以防得罪不遠處正在花式擺pose的索瀾迪。
他叫祝飛,是複旦大學新聞系畢業的高材生。
畢業後,一進入《良友》報社工作,就迷戀上了“時尚icon”這一專欄的責編何筱媛,當得知她已有未婚夫,還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商家大少時,便将這一份深深的癡戀,轉為苦澀的暗戀。
“她是誰啊,叫什麽?”張年年好奇了,“你把她誇成一朵花了都,老實說,是不是暗戀人家?”
“她叫筱媛,何筱媛。”
祝飛羞紅了一張臉。
無意中被人戳破了心事,他渾身都感到不自在。在他看來,張年年就是童話故事裏那個點破國王新衣真相的讨厭小孩。于是趕緊找個理由,撤出了攝影棚。
張年年還在低頭翻着畫報,絲毫沒有感覺到這個年輕小夥兒的古怪。
莫名地,她感覺到後背一陣涼風襲來,激得手臂升起一層雞皮,裸露在空氣中的脖子不由抖了一下。但畫報紙頁紋絲未動。
她回過頭去,想瞧一瞧是什麽妖風。
背後是一面頗具空間層次與流動感的牆,一個個镂空的畫框,七上八下地不規則排列着,映出對面畫室與茶水間的特色角落,仿照自蘇州園林的“借景成畫”藝術。
突然,一張白面從七下八下的畫框飄過,定格在張年年的正對面,還眼睛瞪着,翻出眼白,微一低頭,露出了一個《唐探1》裏張子楓式的詭笑。
如果此時有《一雙繡花鞋》或者《梅花檔案》的背景音,這就是一幀極為滲人的恐怖片片段。
饒是什麽音都沒有,張年年也被吓了一跳。
“筱媛姐——”
祝飛在詭笑之人的身後熱情洋溢。
于是張年年明白了,她就是何筱媛啊?
想起先前祝飛在形容她時,說的那一句“又美又有氣質”,不由地雙肩又抖了一下。
嗯,是挺有氣質,陰森森的氣質。
及至瞄到了她耳邊一閃、一閃的金玫瑰墜子時,張年年冷不丁地又是一抖。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呀……
不是說,念念不忘,才有回響麽?
自火車站一別,她就将這麽個人忘了個幹幹淨淨。對江奇霖,在不知道他是江奇霖的情況下,當初可能有過那麽一丢丢的旖旎遐思。但對這個女人,她從來都沒有一刻想起過啊。
怎麽什麽人跟什麽人都能再遇見?
她心口低聲長呼:上海灘,你也太小一點吧!